盛夏骤雨

　　今天晚上吃什么？

　　自从和关晖搬到了一起，梁鸿宝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生活变成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在红烧鸡翅、啤酒鸭、清蒸芋头中的香味中日益充实。

　　梁鸿宝学会算账。拿一只小铅笔在阳台上水泥栏杆上磨尖了笔头，一笔一划写在一个随身携带的红封面小本子上。

　　她和关晖最喜欢做的事是逛超市，其次是去菜市场。搂着关晖的胳膊，给他绕好掉下来的灰色平针大围巾。上面漏针的几个小缺口，梁鸿宝每次看到都要笑自己。

　　挑两只红色大番茄，一把香菇，再挑几粒黑色的荸荠，强迫自己假装老练地还价：“我天天来买的，便宜一点啦。”

　　老板娘说：“你买这么一点东西，喂鸟都不够啦。难怪你老公这么瘦，称满三斤，我给你送两棵葱啦。老顾客我知道的啦。”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往她袋里倒荸荠，梁鸿宝措手不及，只好苦着脸望向关晖。

　　关晖就出来拦老板了，从袋子重新把荸荠拿出来。“我们是做马蹄肉圆吃啊，多了，还怎么放手里这块肉。”

　　“那就改喝马蹄汤啦，炒马蹄，凉拌马蹄咯。时令菜，怎么做都不嫌多的。”

　　“这马蹄剥皮多难，要不老板你帮我剥好啊，那我就多买点咯。”

　　“神经，”老板说，“去皮就不是这个价了。唉，小本生意照顾照顾啦。”

　　“我们上班打工被老板压榨，下班还要买菜做饭打扫，也照顾照顾啦。”关晖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从袋子里往外拿。直到梁鸿宝说好，他才停下来。

　　“做生意不再多，在于长久啦。老板你教我这个荸荠怎么削皮最快，我明天还来买哎。”

　　老板娘从他们袋子里找了一个，拿起刨刀一刀下去，外黑内白的细皮纷飞。

　　一边刨一边说：“小姑娘，你这个老公厉害的，不吃亏。你跟他在一起就不用担心外人欺负了，但要留个心眼，看他会不会欺负你。”

　　梁鸿宝急着维护：“怎么会，他从来不欺负我。我昨天腿疼，给我按了半个小时腿呢。”

　　老板娘笑咧了嘴，往他们袋子里扔了个削好的荸荠，又削了一个放进去。

　　“喏，感情好白送的。吃马蹄补肾，晚上生龙活虎生个胖小子，添了张嘴，再来多买点我的菜啊。”

　　梁鸿宝脸都躁红了，默默扯着关晖赶紧走。

　　这很快成了个甜蜜的暗号。每当梁鸿宝倒在枕头上，跟关晖说，太晚了，要不我们今天就早点睡吧。关晖总会叹一口气，跟她说没办法，还不是为了多买点菜。

　　梁鸿宝把他一左一右两只耳朵拧住了，两个人笑闹着，然后一瞬间停下来，静静对望着。

　　梁鸿宝把手松开，把眼睛闭上。等了很久，只感觉略微的冷风像一丝游魂似的吹到了枕边，然后闻到了香烟的苦味。

　　她睁开眼睛。冷风从笔直开着的阳台门吹进来，关晖倚着水泥栏杆抽烟，烟的颜色像一抹骨灰似地融入了夜空。

　　她拿起外套，蹑手蹑脚走到阳台上给他披上。

　　“在想什么呢？”

　　他往后扯一扯外套，用动作拒绝。

　　梁鸿宝把外套抱回怀里，歪着头看了他一会。

　　然后撑住水泥栏杆，反着坐上去。她把外套理平整，放在自己大腿上。

　　这个旧公寓的阳台都没有封，也没有装修，保持了原来粗糙而宽大的水泥栏杆。坐在上面有点膈屁股。可这不妨碍梁鸿宝喜欢它。她经常性地坐在栏杆上吹风，看这个城市的夜景。

　　她以前去海湾吃饭，也能看到高处的夜景，但和这边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海湾的夜景只有风而没有声音。

　　而这里有车铃和喇叭的嘈杂，霓虹凌乱地闪射在水洼之上，菜场和夜摊的人声此起彼伏，她甚至都能听到楼上邻居洗澡的声音，而楼下正在骂孩子。晚饭时分，空气中总是飘来油烟气，她能闻到红烧肉的甜味，有时候是回锅肉的辣椒呛味。

　　她在寂静而空旷的环境里呆过太久，无比热爱这种生活气息。它把她每一个毛孔都填满，让她很少再感到年少午夜梦醒时空荡的无助。

　　晃着腿，她又开心了起来。把屁股移得他更近点，她拿手肘撞撞关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这次关晖回她了，“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明天。”

　　梁鸿宝说完自己就笑起来：“文艺电影里，主角不都这样坐在阳台上讨论以后嘛，用一些文绉绉的词语。”

　　关晖没有笑，他淡淡地说：“有时候，人活着确实就像一出戏，还是最烂俗的那部。”

　　梁鸿宝被突来的冷风吹得抖了一下。她一颗一颗仔细扣好了自己的衣领。

　　“那我想活在爆米花电影里，不过带点文艺风的商业片也不错。比如说，我现在是个冷酷的杀手。而我的搭档正在忧愁我们的明天。你觉得怎么样？”

　　关晖弹一弹烟灰，并没有受她欢快的语气影响。

　　“不错。”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有没有猜对？”

　　“大概是对了。”

　　他说得很慢，仿佛他真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杀手。

　　“我的确是在想，我和你的明天。”

　　他把我和你这三个字咬得很重，梁鸿宝注意到了。

　　她转头看着他，又晃了晃腿。

　　“给我也抽口烟吧。”

　　“你会抽烟？”

　　“不会，但我经常想尝尝。五六岁看见大人吞云吐雾时我就在想，这东西有什么好的。有一回我问梁……我，我爸，他说美味的很，甜过巧克力豆。我就问他要了一根，但我吸了一口就呸呸呸还给他了。他却看着我乐得直拍大腿，黄嫂把我牵到我妈面前去告状，说这个做爸爸的不正经，对小孩搞恶作剧。”

　　“那你为什么还想抽？”

　　“对啊，我就想看看，我抽烟的表情会不会也逗得你哈哈大笑，让你不要这样苦大仇深地皱着眉。”

　　她伸手捏捏自己的眉眼，把自己表情也捏得像关晖那样眉头紧锁。

　　关晖嘴巴勾了很短暂的一下，但眼睛根本没弯。

　　把烟递过给她。

　　她咬住烟蒂，故意更夸张地做出一番龇牙咧嘴的小丑表情。

　　看关晖慢慢笑了，手伸过来揉一下她脑袋。她才深深吸一口烟，张大嘴呼了出去。

　　然后在栏杆上按灭了烟头，像按灭那一点不安。

　　靠关晖更近一点，她伸手圈住他的肩膀。然后坦率地说出来：“我有时候也会怕。”

　　关晖不说话。

　　所以她继续说：“和你一样，害怕我们的将来。”

　　“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不让你为难……不不不，黄嫂说过，要说正面的词语，老天才容易听得到。”她举起手。“我发誓要让你幸福！”

　　但手一动短风衣就往下掉，她有点狼狈一手拎着风衣不要掉下去，一手举着发誓的手。

　　关晖缓缓看她，又拿一根烟。“你有没有觉得这越来越像一出八点档了，剧本烂，台词也烂，什么幸福什么发誓。”

　　她脸皮一僵，有一丝来自久远梦里的痛感蔓延了出来。

　　但她仍然顽固地像保持剧不会垮掉那样，举着发誓的姿态。

　　他低下头，竖着烟在栏杆上顿一顿，“如果要配合好这场戏，我是不是也应该发誓。”

　　“不用。我相信你。”

　　“你凭什么相信我？”他语气不善，仿佛被人信任是桩坏事。

　　梁鸿宝好不容易把风衣重新在大腿上叠好。想一想，把宽大的风衣干脆套到了自己身上。

　　套好衣服，她又拿过关晖手中没点燃的香烟，夹在自己右耳背后。

　　“好吧，如果这是一出戏的话，未免也太平淡了。我们来加入一点小高潮吧。” 梁鸿宝开着玩笑般说。

　　随后，她收起开玩笑的表情。

　　“关晖，你站到我前面来。对，像这样搂住我的腰。你上学时老师让你们玩过信任游戏吗？就是前面一个人往后倒，后面一个人撑住他。”

　　“没有。”

　　“我玩过。有些人安全感不高，很难放心地倒下去。我就是这样。但如果是你抱住我，我觉得很轻松就能做到。”

　　梁鸿宝松开双手，仅仅凭着关晖搂住她腰的那双手，就往后慢慢倒去。

　　33层的风很大，把衣袖都灌满了未知的夜风。

　　楼上的水声和骂小孩的声音已经停了。

　　她看着关晖的眼睛，那里有地面绚丽的霓虹。还有一些她陌生的东西。

　　他双手围在她腰后，收得并不紧。她就只凭这双手的支撑。

　　她微笑着往后倒，看到他背后的黑夜，上面有无名的星星在一闪一烁。发丝垂落，脑袋感觉到地心引力的吸引。耳后的香烟瞬间坠落。

　　关晖一把把她从栏杆上扯下来。

　　“你疯了吗？这是三十三楼！万一我松手，你立马就会没命！”他瞪着双眼，难得看见他这么凶。
　　她被扯得太快，右腿后侧蹭到了栏杆，大腿皮肤火辣辣的疼。可她毫不在乎，只是扭头看楼下早就掉得看不见的香烟，哈哈大笑。

　　“你才不会。你看到了吗，只要有你在面前，就算是再高的楼，我也可以往后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就是相信你。”

　　“你看，人生就算是部烂戏也会有高潮部分。”她仰着头，“而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想，这个人好熟悉。”

　　大概是惊魂未定。他把她狠狠抱住，手在身后用力捏住她的肩膀，捏得她的肩膀和大腿一样灼烧。

　　她很明了似地，伸出手一下一下在他背上安抚着。

　　他抱她回屋，砰地关上阳台的门。引来隔壁一句骂声：“大半夜的找死啊。”

　　关晖也不示弱地回骂一句：“找死的是你！”

　　梁鸿宝还在他怀里哈哈地笑，他说：“有什么这么好笑，你当心，我真面目要露出来了，以后还要骂你。”

　　“没事，我也可以骂你。”梁鸿宝说，“但是我们骂完要道歉，然后就和好。”

　　他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个他看不懂的外星小怪物。她就抬起脑袋，往他的额头砰地一撞。

　　他前后晃动两下，仿佛故意要装出一副被撞得站不住的样子，却真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鸿宝伸手摸摸他被自己撞得有点红的额头。手指从额头抚摸至发端。

　　夜色正好，她把嘴唇贴上去。他却撇开了脸。

　　把梁鸿宝从他身上推开。他看着墙壁，“我没心情。”

　　这是今晚第二次被拒绝。梁鸿宝站起来，看着另一边墙壁。

　　左边的邻居正在看电视，电视里卖力地播着武侠歌曲。右边的邻居大概刚才被骂了不甘心，打开吸尘器呜呜呜地打扫着，誓要跟他们比拼到底。

　　薄薄的墙壁掩不住周围的喧嚣，而周围的喧嚣显得中间的房间更静了。

　　梁鸿宝发了一会呆，转过头，低头看着他的脑袋中心。那里有个温柔的、让她看着就心软的发旋。她用食指放到那发旋的中间，然后沿着他的后脑勺摸下去。

　　她蹲下身。

　　“是不是他们找你了？”

　　看着关晖缓缓地点头，她颓然坐倒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才爬到旁边倚着他，就像一个母亲在支撑起自己的小孩。

　　“我绝不会离开你，绝不会。”

　　她喃喃的声音说得很轻，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关晖说，梁瀚生是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见的他。

　　见了面也没有多说，只让他劝她回家。“他说再怎么闹也要讲分寸。他说会给你时间，但你最晚要在你爷爷大寿前回去。其余的事，只要你回去，都可以商量。”

　　“到你嘴里，他的话就变委婉了。原话肯定比这凶一百倍吧。”

　　“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我没有必要包庇他。”

　　梁鸿宝一再追问，没有逼你分手，没有用钱收买你，没有骂你？

　　关晖一遍一遍否认，她却像钻牛角似地非得再问上一遍。

　　问到最后，她两手一摊：“这不像他们的做法啊。”

　　“可能他们宝贝你。”

　　“呵，那还不如说是你太优秀。”梁鸿宝才说完，就赶紧找补。“我不是说你不优秀啊。只是在他们眼中，只有门当户对这一点，其余一切他们都不会在乎。”

　　“你毕竟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怎么可能真对你不闻不问？”

　　“我还巴不得他们对我不闻不问。”梁鸿宝突然从地上翻身坐起来，“既然他们没有逼你分手，为什么你行为这么反常。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他对着泛黄的墙壁望着，仿佛上面写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今晚他不是望墙，就是低头，看的最少的就是她。

　　他转过头了，才说：“你爸来找我这还不算大事？这事对我来说，不亚于天塌了。我今天一下午都心不在焉。”

　　“那你不早点告诉我。”

　　“谁知道你会不会立马打包走人，留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哭。我当然要想想怎么说。”

　　梁鸿宝蹭他一下。“你还会哭啊，你哭给我看看。”

　　他沉默了一下，配合地演起来。

　　“呜呜呜，嗯嗯，呜——”关晖双手握成空拳，在眼睛前扭动。

　　梁鸿宝爱哭，一吵架，就扭头哭得呜呜咽咽的。

　　看他故意学她，梁鸿宝知道他总算放松了，心里也松了好大一口气。于是，赶紧闹腾着砸了他胳膊一下。

　　“不准哭了。”她故意学着他的语气，“哭有什么好的，消耗身体盐分。哭多了还容易缺氧。”

　　“我就要哭我就要哭。”关晖学着她的样子，还把腿蹬上了。

　　“我可没这样蹬腿。我又不是三岁。”梁鸿宝小声说了一句，然后又用回关晖的语气，“那你怎么才能不哭？”

　　“那你来哄哄我。”

　　“我现在不就是在哄你嘛。”梁鸿宝粗声粗气地说。

　　“不是，你要一边抱住我，一边帮我擦着眼泪，说宝宝，我刚才只是没听到，不是故意不理你。”关晖装出嗲声嗲气的声音，“还要摸摸我的屁股，拍拍我的马屁。”

　　“啊——”梁鸿宝说，“你装得一点不像，我可没有说摸屁股拍马屁。”

　　“那是我理解后补充上去的，虽然你没说。那你其实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啊——”她冲出去捂住他的嘴，“不准瞎说。”

　　两个人在地上打闹成一团。

　　梁鸿宝突然说：“还有两个月。”

　　“什么还有两个月。”

　　“梁耀春大寿。”梁鸿宝说，“我还是不放心。他们怎么会这么容易放过我们。晖，我们要个孩子好吗，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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