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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好
周庭风望了她一瞬,伸出手,铁钳似的,将她猛地拔起来。
紧实的手臂,皮下裹着肌肉,筋脉喷张,是与文训完全迥异的男性气息。蕙卿两只手攀住他的手臂,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正要提裙翻出去,周庭风却掐住她的腰,将她囫囵个儿地抱出。
蕙卿跌进他怀里,忙后退两步,垂头立在画缸边。两人之间,散落着卷轴、狐裘、小册子,还有他才刚给的麒麟玉坠子。
“你……”周庭风的话才讲了一个字。
蕙卿忙蹲地下捡东西,急匆匆说道:“太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再讲。”
不好。不好。快跑。快跑!
她把物件往怀里一揽,连着狐裘抱起来,噔噔噔地跑出去。
周庭风默然立在原地,望着蕙卿单薄瘦削的背影和那垂在腰边左摇右晃的辫子,弯了唇瓣。
一口气跑到园子里,冷风劈面一刮,那沸热的脑子才清明了些。步子慢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心还在砰砰地跳,方才被他挨过、碰过的地方,像烙铁烙过,火辣辣地烧着。回头一望,倦勤斋那两扇门已严严阖上,蕙卿心头松了松,蹲下身,掬一捧雪,团紧了,冰自己滚烫的脸。
雪刺得人一激灵,热似乎消退了,可甫一闭眼,周庭风的影子又晃晃悠悠浮上来。宽肩窄背,猿臂蜂腰,他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劲头,像头餍足的豹子,懒洋洋里透着股狠劲。
面皮又有些热剌剌的,蕙卿咽了咽口水,忙拿雪团去冰。
她呼口浊气,不料又一团雪砸在腮上,冰碴子溅进领口里,不知何时周庭风已蹲在旁边,噙笑勾望她。蕙卿颤着唇瓣:“大人……”
周庭风一笑:“才刚见你脸都红了,身子也烫得很,不知是不是发热。过来瞧瞧你。”眸子一敛,落在她微微翕张的唇,“你,没事罢?”
她低下头:“屋里炭火烧得太旺了……”
“这会子凉快了么?”
“凉快了。”
“怎么脸还又红又烫的?”目光粘在蕙卿脸上,拖沓地盘桓。
蕙卿赧然缩着脖子,嗫嚅道:“没有……”
“哪儿没有?别是发热了罢?”他伸出手背贴上蕙卿的额头。渐渐地,手往下,握住蕙卿的脸。
蕙卿忙躲开:“你别碰我!”
周庭风怔了怔,旋即又笑开,露出一口白牙:“怪了,那日当着众人解衣带子都不怕,这会子倒知道害臊了?”
蕙卿拧起细眉,把手里雪球向他一抛:“闭嘴!”
雪球砸在他脸颊,散作一片。他被砸得偏过头,却仍是笑。见她抱起东西要走,他也团了个松垮的雪球,啪一声,正打在她后心。
蕙卿一个趔趄,差点扑在雪地里,站稳时,一股无名火窜上来,是气他,更气自己。没骨气,贱骨头!她索性把狐裘扔在雪地里,自己也团了雪球,没头没脑地掷过去。一来二去,彼此互掷起来。雪球越掷越急,也越松散,稍微往身上一碰,就跟天女散花似的。起先是气,后来不知怎的,竟觉得痛快!她被困在这大半年,挨饿、挨打、跟文训上.床,被挤压得没了形,心都快死了,今儿居然这么痛快!
蕙卿笑了声,看他满头满身的白,自己也成了个雪人。两人皆扶着膝盖,笑得直不起腰。她好久、好久没今夜这样恣意过了。她想起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二,去外婆家过年,她跟表哥、表妹能打一下午的雪仗、堆一整排的雪人。那会儿外公还没有因为癌症去世。没想到,竟过去这么久了。她被困在这,也这么久了。
蕙卿笑出泪,仰起头眨巴眨巴眼,把泪咽回去。又团一个雪球,跑上前,往周庭风后颈里塞。
“嘶。”好一阵凉气。周庭风扣住她腕子,佯作怒状,“好狠心的女人,你要冻死我么?”
蕙卿依旧是笑:“就冻你!冻不死你!”可笑着笑着,便笑不动了。手腕子被他攥着,露在风里,先是刺骨的冷,渐渐地,竟又烧灼起来,仿佛要化在他掌心里,成一滩热蓬蓬的、软答答的烂泥。
天地一白,万物寂寥,他们四目相接,皆望进对方眼底。身上冷,眼底却烘烘地燃着一盆火。周庭风眼神一定,旋即把蕙卿往怀里一拽,低头就要吻。蕙卿推开他:“你刚亲过别人!”他脸上似笑非笑。蕙卿拉着他蹲下,握了一小团雪在怀里,直冻得十指通红。待雪微微化了,便蘸着那冰水,细细地替他擦嘴唇,擦脸颊。
“你可真脏。”她轻声道。
周庭风长眉一皱。
蕙卿拿指腹按了按他的唇角,往上一提:“不许皱眉。笑一笑。”她自家倒先笑了。
周庭风往脸上摸了摸,都是水,脸都快僵了。他催道:“好了没?快冻僵了。”
“哪里僵?”
他随手指了指。
蕙卿便凑过去,用温热的唇碰了碰那冰凉的地方。
他又指自己的唇。
蕙卿想慢慢移过去,却被他扣住下巴,不由分说地堵了上来。一个带着雪水寒气的吻,唇齿磕碰,舌尖破开齿关。蕙卿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烟火噼里啪啦地炸了个满天满眼。这是她第一次接吻。
周庭风得了趣儿,将人打横抱起,拾起地上的狐裘等物,一臂托着她,大步往回走。
这一路蕙卿头晕目眩,浑身软得没一丝力气,全靠他箍着,才没滑到地上去。她能觉出他掌心的灼热,烫得她简直心惊肉跳。
眼前是倦勤斋檐下晃动的灯笼,一圈圈光晕,把她的意识搅浑、再搅浑,前尘后事,一时都忘了,只剩下她两个。
没进书房,去的是卧房。蕙卿头一遭来,独属于周庭风的大莲花佛香,劈头盖脸扑过来。周庭风反脚踢上门,把她放在软褥之上。他站在床前,并不急切,只慢条斯理地解着扣子。
葡萄、荔枝、水蜜桃……周庭风想起这些水渍渍的水果。他一直都喜欢将满未满的状态。桃子,将熟未熟。因为熟透了会烂。花儿,将开未开。因为开过后会残。女人么,也要这样,介于少女和妇人之间,妩媚的清纯、天真的风流,最有滋味。
眼睛要懵懵懂懂的,身子要柔柔媚媚的。
若蕙卿还完全不解事,他未必有这番兴致;若她已是老练的妇人,则又失了许多趣味。眼前这般,正好。
周庭风捉住她两只脚踝,轻轻往身前一拉,吻便压了下来。
蕙卿亦吻他。慢慢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才是接吻。那跟文训的那些,算什么?她有此问,却来不及细想。
头顶繁复的帐幔,浑似一张巨大的网,温柔而沉坠地兜头罩下。心一横,那点残存的挣扎也消散了。她颤着手,环住他的脖颈。
风停雨歇后,蕙卿瘫软在床榻上,浑身汗湿,连指尖都动弹不得。周庭风靠在一边,气息渐匀,随手拉过锦被盖住两人。他捏了把蕙卿柔软的臀肉,把她拉到自己身上来。懒洋洋挂着笑:“明儿还来?”
蕙卿身体一僵,文训也总说这话。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用力推开他,起身下榻,手忙脚乱地捡拾衣裳,一件件往身上套:“不来了,不来了。”
周庭风坐在榻边,单手后撑身子,一手玩弄着她的长辫子:“故事也不讲了?”
蕙卿忙着穿戴衣裳,听了他这话,愣住:“下回罢……”她抽回辫子,跌跌撞撞跑出去。
那略带毛躁的长辫子从他掌心滑出去,蛇一样的倏然游入夜色。
蕙卿一晚上没睡。一合眼,便是周庭风,是他沉甸甸压下来的身子。心口跳得厉害,又是回味,又是害怕。倒并非为着贞洁礼法,而是觉着,自己与这世界,算是有了第一道实实在在的联结。像一双手,拦腰抱住她,硬生生把她往浑水里拖。起初她还拼命扒着岸,不肯下去,如今半身浸湿,倒也觉得,那水温吞吞的,还有点别样的滋味,似乎也不那么难熬。
只是浑身湿漉漉的,尤其是底下,黏腻得难受。她想洗个澡,却不能够。才刚一口气跑回来,她早没了气力。瑞雪居又没个丫鬟伺候,谁给她烧水、提水?在这世界里没个贴心的奴才使唤,当真是麻烦!
蕙卿把脸埋进锦衾中,想哭,却没泪。只是有层淡淡的哀伤,尘埃似的覆在心头。要跑!要跑。这是不消说的。怎么跑?跑哪里去?还得徐徐图之。跑之前呢?周庭风……似乎也不坏。他处处皆比文训强,每一处。
天蒙蒙亮时,蕙卿强撑着起身,四肢百骸酸软乏力。她卧在床上,看天光一寸一寸照亮黑暗,忽然有了泪意,想爸爸妈妈,想回家,想回去上学。
湄儿和兰儿提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温热的手巾敷在脸上,有人替她通发、编辫子、绾髻,又一件件为她穿上衣裳。她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这种被人伺候的滋味,原是抗拒的,此刻却让蕙卿生出一种依赖。原来不用自己动手,是这样轻快。
等她们走了,蕙卿研墨润笔,开始默古诗文。手直发抖,总想起昨夜的事,实在默不下去,她只能伏在案上独自咀嚼。
午后柳姨娘来看望蕙卿。一见了她,蕙卿更是想起昨晚,禁不住地冷汗涔涔。好容易捱到黄昏,柳姨娘起身告辞,说是二爷今晚要过去。这话又像根针,轻轻扎了蕙卿一下。
暮色四合,瑞雪居又剩下她一个人。湄儿和兰儿送了晚膳来,又备好热水,伺候她洗了身子才离开。蕙卿拥着熏笼发呆,看炭火明明灭灭。
戌正时分,院门被轻轻叩响。
开门便见代双站在廊下,怀里捧着几个匣子,脸上堆着笑:“二爷请少奶奶过去说书。”
蕙卿攥着衣角:“我不去了。今儿我身上不爽利,要早点睡。”
代双也不坚持,从袖中摸出个荷包递过来:“既如此,少奶奶好生将养才是。二爷今日问起账上,才知道您的月例银子只二两,竟和一个大丫鬟差不多,实在不成体统。爷吩咐了,每月再添三两,凑足五两,跟大少爷一样。这钱不走公账,是二爷私下贴补瑞雪居的。这里是三两银。”
蕙卿颤着手接过:“我……这算什么……”
“能算什么呢。”代双笑了笑,又把怀里的匣子捧出来,“不过是二爷体恤少奶奶的一点心意罢了。二爷知道少奶奶每天都写字,又特特寻了上好的笔墨纸砚。”
自这夜后,蕙卿再不敢去倦勤斋,倒是周庭风常派代双送东西来。起先是银子,后就是各色糕点、首饰、小玩意。他并不要求蕙卿拿什么来换取这些东西,所有他待蕙卿的好不过是“体恤”。起初蕙卿还觉得烫手,后来收得多了,见他和代双都绝口不提那夜的事,便也渐渐麻木。她在周家吃了这么多苦,这些补偿,又算得了什么?
那夜的事就这么翻了篇,陈蕙卿还是那个陈蕙卿,周庭风也还是那个周庭风。白日里各不相干,蕙卿还有意躲着他;入夜后代双准时叩响瑞雪居的门。渐渐地,蕙卿习惯他送的糕点,毕竟在这乏味无趣磋磨人的世界,甜食是容易教人上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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