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记

　　转年，李少卿被举荐，做了"铨选部郎"大老爷，入京为官了．众名士为他践行，孙敬之醉酒而归，骂起了李少卿来，"他凭什么能为官？那本诗集是八杰的名义出版，凭什么他为大，他写的诗，啧啧，若不是我为其润色，简直不堪入目，他不过是仗着几两银子，一个名士的名声，去京城活动活动，就得了官职......"孙敬之边责边笑，是羡慕，是嫉妒，他拉扯着巧姐，"我若是有那银子，也一定能为官，呵呵......不，不，异路功名岂能与科甲相比？他李少卿不配，不配......''
　　长期的打骂让巧姐害怕的缩着身子，孙敬之越说越激动，"不如你叫你爹也许我些银子，我拿去京城活动活动......呵呵......你爹？那个老混蛋，他是见不得我好呢，怎肯给我银子？十年前，我己是举人，说不定现在也是官了，都是你那老混蛋的爹，断了我的路，我也不会让他好过．"说完，"啪"的一声给了巧姐一个巴掌，又踢了她一脚，"我娘说的没错，你就是丧门星．"巧姐低声哭泣，"丧门星，还哭......"孙敬之还要打她，妞儿端着一盆水走了过来，直接泼到了孙敬之的身上，孙敬之一个激灵，"你这恶女......''话还没有说完，便醉倒了下去．
　　妞儿又拿出一根棍子，目光冷然，被巧姐阻止，"妞儿，不可．"
　　"趁他醉了，了结了他．"
　　"你说什么？"
　　"你不了结他，总有一天，他会打死你．"
　　巧姐惊鄂，一个巴掌打在妞儿的脸上，大喊道，"他是你爹．"
　　妞儿脸上顿时红了一片，她仿佛不知疼痛，只淡淡的看着母亲．　　相比巧姐的激动，妞儿要平静得多，"他不配．"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家门．
　　月色如华，倾泄在河里，妞儿远远的扔了一颗石头破了这份宁静．
　　孟小山出现在妞儿背后，看着她以袖试泪．
　　"你爹打你了？"
　　"没有"
　　"你爹打你娘了？"
　　"管你什么事．"
　　"你哭什么？"
　　"我哭我娘，她太蠢。"
　　提及母亲，孟小山沉默片刻，"我娘也蠢．"
　　妞儿转过身来，"你爹也打你娘......"
　　孟小山咬牙切齿道，"我爹杀了我娘．"
　　妞儿惊讶的张大了嘴．
　　原来孟小山的娘病重时，孟二拿着救命钱去赌博，他娘阻止，二人拉扯下，他娘撞了额头，死了．
　　孟小山又拿出那把匕首．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磨着，"所以我要为娘报仇。"
　　匕首闪着寒光．
　　"对了，你的刀是哪里来的？"
　　孟小山道，"我舅舅送给我的．"
　　"他人呢？"
　　"死了，他是将军，所以我以后也要当将军．"
　　"为什么？"
　　"当了将军，就可以找我爹报仇了，不犯法．"
　　“但是．．．．．．有违人伦．"
　　孟小山沉默起来．
　　"不如这样．"妞儿道，"我替你报仇，你替我报仇，就不算违背人伦了．"
　　"一言为定．"
　　二人如大人一般击掌为誓．
　　之后二人常悄悄在一起商量报仇之法．
　　数月后，孙敬之终于熬到可以乡试了，他提前了两月前往省城，与几位参考的名士一道，一路游山玩水．表面上他看淡功名，内心却是期盼不己．
　　待孙敬之一走，巧姐带着妞儿也起程前往隆县明水镇．前不久，母亲托人带来书信，父亲病重，她曾告诉孙敬之，不仅引来孙敬之讽刺，还故意不许她归家，如今巧姐只希望能见父亲最后一面．
　　巧姐赶回家还是晚了，父亲己经过逝，家里正在办丧事，她只能悄悄来到家附近，不敢冒然现身．
　　"娘，让我去吧．"妞儿道，"他们都不认得我，我去给外祖父磕头．"
　　巧姐含泪点了点头，她隐于门外，看着妞儿走进了大门．
　　张家正在做道场，悼念的人，帮忙的人很多，丧事办得热闹，未人注意到一个小孩子．
　　妞儿独自走到灵堂，灵堂内张廷延，李氏及两个孩子都穿着孝服，向来悼念的人还礼．
　　妞儿来到灵柩前，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上香，张家人十分惊讶，张廷延颇有不满，问一旁的李氏，"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也太没规矩了．"
　　李氏打量了好一会儿，认出了妞儿，慌张的将她拉到一旁，"你是......妞儿？"
　　妞儿点了点头，李氏左右看了看后，又将妞儿拉到了后院．
　　"你怎么来了？你娘呢？"
　　"娘在外面．"
　　"她是谁？"张廷延追了出来，李氏知瞒不过，便小声在他跟前说了，张廷延闻言大怒，"你们来做什么？给我滚。”
　　正巧外面有人喊贵客到了，张廷延要去迎接，于是他瞪了李氏一眼，示意她处理好，然后匆匆而去．
　　李氏看着妞儿，眉头深深皱起，冷冷道，"没人看见你娘吧．"
　　妞儿摇摇头．
　　"那快走吧．"
　　"娘让我给外祖母也磕个头．"
　　李氏嗤笑一声，"磕头，莫不是又来打秋风吧．"
　　妞儿道，"我娘只是想问候外祖母．"
　　"不用了，你外祖母好着呢，你们快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
　　"外祖母，外祖母．．．．．．"妞儿开始大喊．
　　李氏赶紧让身边跟着的一个婆子把妞儿从后门拉出去，那婆子是李氏娘家的亲戚，张家发达后，李氏便雇她来当奶娘，自是知晓巧姐一事．
　　婆子一手拉扯着妞儿，一手捂着她的嘴，一路朝后门拖．
　　妞儿人小，坳不过婆子，就着婆子的手咬了一口，婆子吃痛一个巴掌打去，骂了一声，"小贱人，跟你娘一样不要脸．"婆子把妞儿推出门外．妞儿一个踉跄，骂道，
　　"你才不要脸．"
　　婆子叉着腰，怒骂道，"你娘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当，跟着人私奔，不是贱人是什么？你呀，可别学你娘．"说完，"呸"的一声，重重将后门关上．
　　妞儿委屈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的瞪着那扇关闭的后门，掘强的未让泪水流下，然后转身离开．
　　却不知这一幕被一个小厮瞧见，这小厮是跟着主人来悼念的，主人在前堂，他内急，便来到这后面无人的地方出恭，瞧见了这一幕。小厮立即回到前院，将这一切告诉了自己的主人．
　　他的主人正是与巧姐有过婚约的周家大公子．
　　周家大公子单名一个易，原是国子监监生，入仕后靠着周老爷的关系，做到工部员外郎，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辞去了官职，回家休养，如今病愈，准备返京，听闻张老爷病逝，便来悼念．
　　虽说张，周两家未结成姻亲，但凭着张谦搭救周家小公子的恩情，两家常有往来．
　　周易听了小厮的禀报，好一会儿都没有缓过神来．
　　"休得胡言．"
　　"奴亲眼所见。"
　　那小厮是周易的贴身书童，从小就跟着周易，名唤青平，周易与张家女的婚约青平是知情的．
　　周易亦惊亦怒，便朝张廷延看去，张廷延正在招呼诸位客人，忙得晕头转向，周易按耐住，此事得先查清楚．
　　离开张家后，周易派人去调查，当年的事只有张，李两家知晓，张家守口如瓶，但李氏的兄长李成是一个贪财之货，两三句套出了话来，周易得知了详情，又寻到了巧姐下榻的客栈．

　　在看到巧姐那一刻，周易整个人呆住．虽然十年前，他与巧姐只见过一面，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当年，周易原配夫人病逝，周老爷欲与张谦结儿女亲家，周易特意跑去张家相看，那时的巧姐并不惊艳，却清秀，明亮，不似大家闺秀的做作，也没有农家女的愚蠢，周易相中了她，后来巧姐"病逝"，周易还为之伤心了一阵，原来这一切都是谎言．
　　周易这般身份的人，被如此欺骗，如何能忍？就连身边的小厮都为主子打不平，"张家欺人太甚．"
　　可不是吗？想想这几年来，周家帮了张家多少事？张家父子的仕途之路可不是周家帮衬着，张谦在通州犯了事，可不是周家帮忙解决的，原来，周家养了一群白眼狼呀．
　　"公子，张家女骗了你，奴去把她抓来，为公子出气．"
　　小厮挽起袖子便要去拿人，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周易抬手阻止了他．
　　"公子要放过她？"
　　周易阴沉着脸，"当年，她拒绝了本公子，如今我倒要看看，这对奸夫□□是何下场．"
　　周易又派人去四水镇调查，得知巧姐以孙敬之表妹的身份嫁给了他，并且孙敬之在当地颇有名声，此番正在省城应考．
　　周易不动声色，直接一封信，让孙敬之再一次名落孙山．至于张廷延，如今丁忧在家，那么就让他丁忧一辈子．
　　孙敬之落榜再次受到打击，整个人恍恍惚惚，如呆痴一般，同伴相约游玩，也无心思，钱己用完，他只能选择归乡，他是怎么回到榕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走，巧遇李少卿，二人于一酒楼对座，原来李少卿做官不到一年，其母病逝，他丁忧归家，李少卿了解了孙敬之的近况，对他落榜感到惋惜，好一通安慰，"我们八杰之中，孙兄的才华最好的，可惜，可惜......不过，我向孙兄引荐一贵人，若孙兄能得此贵人举荐，求个异路功名，也不是不可．"
　　异路功名，本为孙敬之不耻，但此时的他，再无选择．
　　他猛的抬起头来，"不知是哪位贵人？"
　　李少卿道，"此人姓周名易，原本是工部员外郎，因生了一场大病，辞官休养，如今病己痊愈，回朝是必然之事．他的父亲是当今吏部尚书，并有望入阁，他的岳父正是桂阳学道王宗师，前几日我收到他的书信，他欲来榕县一游，届时，我可引荐孙兄与他认识．"
　　孙敬之听言惊出一身冷汗．
　　李少卿见他神色有异，"孙兄认识他？"
　　孙敬之立即否认，"不认识，不认识......这位周公子身份贵重，怎会助我？"
　　李少卿笑道，"这位周公子重情重义，十分喜欢与文人结交，去年我与之熟识，他看了我们的诗集，大为称赞，只要孙兄把握住这个机会......仕途之路并非只有科举一条．"

　　与李少卿分别后，孙敬之回到四水镇，一路回味着李少卿的话．
　　早在十多年前，他便明白了，仕途之路重在引荐，文章做得再好，也抵不过上位者一句话，一次提拔，否则，他也不会向张谦示好，接近巧姐，但这条路他没有走通，如今，他有了些名声，学问也不差，只少了一位推荐者，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可偏偏这人是周家那位公子．
　　孙敬之又感觉老天在与他做对，他呆立着，抬头望天，天空竟一分为二，一半挂着朝霞，一半又阴云密布，可笑，可笑，太可笑．

　　"敬之？你回来了．"
　　巧姐准备去河边洗衣，打开院门，便见孙敬之站在门口发呆．
　　孙敬之的思绪拉了回来，才知自己己经到了家，他转身看着巧姐，目光复杂，一言不发．
　　巧姐心慌，不敢问他乡试一事．
　　"敬......之......你还未......吃饭吧......？"
　　孙敬之生硬的嗯了一声，抬步进了门，走回自己的书房．反手将门咚的关上，却又站在窗下，悄悄打量着巧姐．
　　巧姐在门口伫立片刻后，叹了口气，折返回院子，将衣服放下，忙着在菜苑里摘菜，忙着进鸡窝抓鸡，见柴不多了，又赶紧放下鸡去劈柴，只想尽快为夫君做一顿菜饭。
　　其实，她归家也不久，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父亲病逝一事，她从孙敬之的态度上猜到他乡试的结果，暗忖，他心情不好，还是先别说吧．
　　孙敬之看着巧姐微皱的眉头，想到的却是周公子．
　　当年，周公子为何要娶巧姐？是为了抬举张谦，为了报恩？还是看上了巧姐？周公子曾去过张家．巧姐说他为人轻浮．
　　再观巧姐，十一年过去了，她早己没了青春年少，却多了一幅楚楚可怜的风韵．
　　如果与周公子结交，他认出了巧姐，会怎样？当年，张谦可是宣布巧姐病逝，周家定会认为受到了欺骗，岂能罢休？
　　周家一定不会放过张家．
　　想到这里，孙敬之只觉全身畅快．
　　但自己也有可能受到连累．
　　李少卿说周公子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不能放弃这个结交的机会．
　　且会会这人再定．都说富贵险中求．
　　孙敬之注意己定，数日后，李少卿派人来说，周公子己到榕县，他于明日设宴，让孙敬之务必到场．
　　孙敬之如约而至，李少卿还请了几位清客做陪，酒楼包厢，有妓者弹唱，大家谈笑春声，气氛融洽，唯有孙敬之格外拘谨，言行小心翼翼，李少卿只当他紧张，专门向周易介绍孙敬之，称赞他的才华，孙敬之观那周易与自己年纪相防，体瘦个高，单凤眼，肤色白，因出自官宦之家，自带一份清贵之气，周易得知孙敬之曾因户籍一事，而失去了举人资格，大为遗憾道，"若我能早些认识孙兄，一定会相助，对了，孙兄曾居明水镇可识得一位张谦张老爷？"
　　孙敬之心下一紧，"张老爷是某的恩师，曾教某两年学业，因某家境困难，十岁那年便没去学堂．"
　　周易惊讶．"原来孙兄还是张老爷的学生．"
　　"周公子认得张老爷？"孙敬之故意问来．
　　"说起话就长了．"周易将当年张谦搭救幼弟之事说了．及周家是如何提拔张家，周家的知恩图报得到称赞．众名士毫不吝啬的奉承周老爷重情重义．
　　"不过张老己病逝，张公子虽在京城领一闲职，不堪大用，我也就渐渐疏离了．"
　　孙敬之听了更是惊讶，张谦死了？
　　李少卿玩笑道，"可惜了，若我是张家人，怎么也要缠着你周家不放手．"
　　众人大笑，"你如何相缠？"
　　李少卿笑道，"联姻呀，儿郎不中用，就嫁女儿．"
　　众人又是哄笑，周易笑道，"你还别说，某险些就娶了张家女．"说完瞟了孙敬之一眼，孙敬之更加紧张起来．
　　众人忙问，"为何未娶？"
　　周易道，"那张家女虽说姿色平平，却能识得几个字，有些文采，不过病逝了，某着实觉得可惜．天妒红颜．"
　　众人一阵叹息．直言是张家女没福气．
　　李少卿笑道，"原来周兄喜欢有才华的女子．"
　　周易否认道，"欣赏，欣赏．"
　　"对，对，是某说错话唉，某自罚一杯．"李少卿举杯而饮，看向那几个弹唱的妓者，"你们可识字？"
　　立即引来妓者们娇笑，其中一位长相最为娇艳，"周公子，奴家会吟诗，算不算有才华？"
　　"哦？快快吟来．"
　　妓者来到周易身边，为他添满酒怀，"周公子听好了．"
　　妓者风情满满唱了一首情诗，听得众人哈哈大笑，孙敬之陪着干笑几声，心情七上八下，对这位周公子有了了解，并非巧姐说的轻浮，不过是文人的风雅．
　　席上美酒佳肴，周易独对一道鲫鱼感兴趣，李少卿见之，让老板又上了一份，道，"榕县有一条江名榕江，江中鲫鱼虽鲜，也需好的厨者烹制，某认识一人，烹制鲫鱼的手艺甚是了得．"
　　"哦？是何人？"
　　李少卿笑道，"便是孙兄的夫人了，孙兄，何时再去你家做客，让周兄见识一下嫂夫人的厨艺？说不定周兄一高兴，举荐孙兄一个功名也未尝不可．"言毕，还朝孙敬之使了个眼色．
　　看似玩笑话，孙敬之明白李少卿的意思．这自然是拉近关系的一步了，孙敬之一时冷汗淋漓，"有机会，一定，一定．"只得以这样的话来搪塞过去．孙敬之坐如针毡，好不容易熬到半夜，众人皆醉，各自散了，孙敬之也欲离开，被周易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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