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自告别姜淮，离开黑齿国后，星和水离就像丢了魂似的，一路上都在回想着昨夜那场似幻似真的梦，以至于忘了自己竟在不觉中，来到了这个传说之地，扶桑神树所居的汤谷中。
　　入夜后的汤谷，水雾更甚，有酒香藏匿其中，散于月下。
　　“这当真是一处不可不多得的灵泉，着衣而入却不湿衣，不但能消除疲劳，还能活络经脉。”隐于汤谷中的星不禁感叹道，“就是不知此地是否住着神仙。”
　　“谷中灵气确实比青丘山充沛许多。”水离望着眼前的通天神树说道，“这或许跟栖于树上的十日有关。”
　　“倘若你长居于此，会不会长出尾巴？”星天真道。
　　“这里终归不是青丘山。”水离苦笑道，“入世历炼本就是九尾狐族的劫数，逃不掉的。”
　　“是何人造次，竟敢扰我清梦！”这时，谷中突然落下了一道能够穿透世间万物的声音，“还不速速离去！”扶桑神树在听到此声后，仿佛活过来一般，舒展着枝叶，就连荒凉的石缝间也生出了散发着香气的花草。
　　春风化雨，静谧的夜在这一刻苏醒。
　　正当星和水离还在诧异谷中时节变幻时，有神乘着两龙从云雾缭绕的神树中穿行而过，携着春泥里的木香，如新芽破土般，飞落于汤谷之上，俯身看向了隐于水雾中的两个不速之客。
　　“你又是何人？”雾里，水离隐约瞥见有道遮蔽了月的影正浮于他们上方，压迫着他们。
　　“吾乃掌管东方人间春之草木的木神，句芒。若非今日巡游至此，打了盹儿，我都不知世间竟能有人闯入这方神境。”谷中水雾在句芒开口后，散开了。
　　刹那间，一位身披青白羽翼的鸟身人面神，乘着两龙，出现在了星和水离眼前。
　　“莫非神君就是传说中那位辅佐天帝太皞，主管春之事务的木神！”水离欣喜道，“我曾听族长提及过，春是四时之伊始，在这东方大地上，冬季枯死的草木皆会在春至复苏、生长。而木神就是春生的希望。”
　　“你这小东西倒是挺会说。”句芒眯眼打量着汤谷中的一人一狐，散漫道，“不知这热汤二位泡得可还舒服？”
　　“神君勿怪，我们这就离开此地。”说完，星和水离便从汤谷中一跃而出，回到岸边，同浮于半空的句芒作别。
　　“谁允你们走了！”句芒突然反悔道，“神境之地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何况，你们还擅自用了谷中之水。”
　　“早知就不来了。”星看着阴晴不定的句芒小声嘀咕道。
　　“神君的意思是？”水离问道。
　　“你们既能闯入神境之地，想来是有些能耐的。”句芒意味深长道，“不如你们前去附近摇山下的那片杏林，为我采撷一朵红杏回来可好？这样，此前的种种便可一笔勾销。”
　　“炎炎夏日，何来杏花？”星不悦道。她隐隐觉得是句芒有意刁难他们。
　　“你们一路走来，竟未察觉到这一方天地自有一方天地的四时之序么！”句芒解释道，“在这东方大地上，各地有各地的春时，或早或晚。此刻的摇山正值初春，是红杏盛开的时节。”
　　“如此，神君何不亲自前往，还能一睹整片杏林之美。”星怀疑道。
　　“凡尘于我太远，去不到。”句芒失神道，“或许，只有你们能为我把杏花带回来了。”
　　“神君不怕我们一去不返？”星问道。
　　“违神契者，必遭天谴。”句芒轻描淡写道。
　　摇山脚下，雾雨蒙蒙，有风拂过，晕开了杏林间的绿，深深浅浅，暗藏春意，不见红。与神君所述，相差甚远。这场初春的雨似乎并未将沉睡的杏林唤醒。
　　望着林中只见枝叶不见花的杏树，星和水离有种被神戏耍了的感觉，他们甚至怀疑摇山下本就没有杏林，而是木神幻化出来惩罚他们的。
　　这时，一个身骑黄牛的牧童从细雨中走了出来，只见他头戴圆笠，肩披蓑衣，手执柳条，神情悠哉地在雨中慢行，口中还念念有词。
　　“林中不见杏花开，只是似春来，似春来……”
　　随着牧童声音的渐渐远去，星和水离才看见有炊烟从杏林深处缓缓升起，后又化作山雾，被风吹散。若能找到这户林中人家，杏树无花的原因不就知道了。
　　于是，他们沿着从山中流入杏林深处的溪流，去往炊烟升起的地方，最终在溪流尽头处，找到了这户人家。
　　小小的茅屋外，一位满鬓斑白的老妪正坐在屋檐下，出神地望着细雨中那棵枯瘦的杏树。如果可以，她想在离开前，再看一次杏花开。
　　“你又来做什么！你就是说再多，我也不会搬走！”老妪在听到樊篱外的脚步声后，怒声道，“宗生他还没回来……”
　　星和水离被老妪嘶哑的呵斥声吓得不敢作声。
　　“你们又是谁？”见守山人迟迟不应，老妪才警觉地看向了樊篱外的一人一狐，“若是迷路了，可沿着门前溪流出去。”
　　“春时已至，老人家可知这片杏林为何还不开花？”见老妪欲起身进屋，水离直接翻越樊篱，追至跟前问道。
　　“一只会说话的三尾白狐，有意思。”老妪在看到水离后，不但不怕反而还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只庞然大物说道，“若你能在半柱香燃尽前，带我飞绕整片杏林，我就告诉你此地杏树不开花的秘密。”
　　“我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妇人还能诓你不成，我只是想再去看看宗生看过的罢了。”老妪见水离迟疑，解释道。
　　于是，半柱香后，茅屋内，烛火摇曳，一段林中往事从沉封的茶罐中溢出，潜入了一朵红杏的梦境中。
　　三十年多年前，在摇山脚下的杏花村，几乎每户人家的樊篱内都种着一棵杏树，每当杏花盛开时，春雨便会为他们捎来春的消息，以备春耕之事。与此同时，他们还会在杏花报春之际，择一日携带着祭祀用的牲畜、美酒前往摇山脚下举办一场春祭仪式，以此来缅怀先人和祈愿这一年风调雨顺、春种秋丰收。若那日恰逢春雨，他们便会在摇山下偶遇身骑黄牛，手执柳条的芒童。于他们眼中，芒童是春的化身，是木神在听到人间的心愿后，化作春雨落下的思念之泪，雨泪里藏着逝者对人世间的不舍眷恋和新芽破土而生的希望。
　　故此，杏花就是盛开在这座村落里的春天。花不开，春不来。
　　一日，忙于春耕的宗生累倒在田间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见茅屋外的杏树枝头开出了一朵异常红艳的花，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红杏，美得不似凡尘之物。正当他想走近细看时，风起花落，片片花瓣似红蝶般化入春泥，消失在了他的梦里。
　　傍晚，当满身泥垢的宗生回到家时，发现樊篱外竹门虚掩，一个散着发的女人正在杏树下酣睡，身上还披着他晾晒在樊篱上的布衫，就像一个流浪至此的乞人。
　　后来，女人因无处可去留了下来，宗生为她取名，杏。
　　在小小的茅屋下，杏守着屋前的杏树，也守着宗生。她想留住她睁眼看见的第一个春天。
　　直到某天，杏花村的田间再也种不出粮食，村民们不得不弃树离开，去往外面重新择地而居时，杏才明白，只有宗生还在守护着这些杏树。
　　那天，阴雨绵绵，宗生就这样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在他们离开的地方埋下杏树的种子，等待来年新的树苗扎根在此，陪他守着这片即将消失的故土。
　　杏曾听宗生说过，他之所以会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过活，不愿离开，是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神，神和他说此地的杏花很美，让他好生守护着，并和他约定，等到这里开出最美的杏花时，他会携春而来，为这里降下一场最美的春雨，与他同看山间百花齐放。
　　因为神的一句话，宗生变成了一棵杏树，扎根于此，等着花开，等着春来。也因为神的一句话，他永远留在了这里，像一块透明的石头，远远地望着山中溪水流向杏林深处，那个炊烟升起的地方。
　　此前，宗生为了让这片杏林更易成活，不惜耗时数年在摇山与杏林之间开凿出了一条水渠，以此将山中清泉引入到林中，浇灌这些杏树，杏树在得到山泉水的滋养后，枝叶越发繁茂，结出的杏果也不似往年那般酸涩。
　　不知过了多久，杏林间，春去春又来，杏花开了落，落了开。摇山下的杏花村，也在某日的一场春雨里，不见了。
　　原以为平静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几年前的一个夜里，山林间突降暴雨，为防山中水没入林中，宗生不得不连夜冒雨往山上去堵那水渠口。只是他这一去，便没再回来。此后，每当春至，林间再无杏花开。
　　“你就没怀疑过宗生他已经……”星看着杏欲言又止道。
　　“不会的。他每次夜出遇事都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所以这一次也一样，只是要晚一些。”杏红着眼，语气坚定道，“只有宗生回来了，林间的红杏才会开。”
　　“其实，真正能让杏树开花的人不是宗生，而是你。”水离看着执迷不悟的杏，厉声道，“现在的你就和屋外那棵杏树一样，在慢慢枯死。”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杏恼怒道，“你们既已知道了，就尽早离开吧。”
　　“宗生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你就不想去看看他？”水离不依不饶道，“今日，我们在杏林外看见有一芒童途经此处，想着是春祭已至。你何不借此春祭，和宗生等一场最美的春雨。”
　　“春祭么，我都快忘了。我也许久没有见杏花开了。”杏恍惚道，“看来，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了。”从前，是宗生守着这片杏林，守着她。如今，也该由她来替宗生守住这片杏林的春天了。
　　翌日清晨，摇山脚下，杏在守山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宗生的墓前。
　　她就静静地望着，不说话。直到一阵风将她吹落，她才从宗生的梦中苏醒。
　　“你看见了么，最美的红杏已经开了。”
　　春雨至，有芒童骑牛穿雨而过，口中念念有词。
　　“林中杏花开，是春来，是春来……”
　　霎时，山林间百花齐放。
　　那一刻，守山人望了眼落在碑前的那枝红杏后，化作五彩鸟，飞入了摇山中。
　　原来，她本就属于这里。亦或说，他们早已和宗生一样，变成杏树，扎根在此。
　　“神君还需要我们为他摘去杏花吗？”雨里，星看着芒童渐渐远去的背影问道。
　　“你说呢？他都见过最美的那朵了。”水离说道，“如今杏林已红，我们也该离开了。”
　　一枝落，一梦醒。
　　于生之镜，生一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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