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植丕】南流景

作者:拟人Robot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八)


      艨艟送货通道内部的应急灯是幽冷的蓝色,空旷的地方每一个脚步都掷地有声。这样幽闭的环境很能激发人的心理压力,曹植坚定地握紧了手上最新款的光粒子炮。

      他此行是背水一战。皇帝亲弟、太子叔父的身份即是他的护身符,纵使身陷星盗巢穴,也极有成为筹码的价值,性命大抵无忧。他的目标简单而偏执——找到孙权,找到那个可能囚禁着他哥哥的地方。

      这样想着,他的眼前豁然地一亮,穿过货运通道后入目竟是一间灯火通明、会议室大小的宽敞舱室。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片区域响起:“有客从远方来,不亦乐乎。只是,魏帝国的王爷殿下,您的拜访方式似乎太没有礼数了些。”

      是孙权的声音,他果然知道自己的潜入,只是像大猫戏弄猎物般,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走到这里。

      这是阳谋——这个狡诈如狐又残暴如虎的星盗头子,不知用了何种诡计,竟困住了御驾亲征的皇帝,迫使本该碾压的战局陷入僵局,逼得大魏皇室不得不派人来此,在他占尽优势的主场上进行一场屈辱的谈判。

      “故友相访,又何须拘礼。主人家的待客之道,就是未经首肯将访客的兄长绑架来小住吗?”愤怒到极致,曹植的声音反而温雅平和起来。

      “小葡萄是我的旧友,怎么能算绑架呢?他只是……流连忘返罢了。”依旧是带笑从容的声音。

      “小葡萄”。

      这个独属于网络另一端那个少时旧友的、带着亲昵意味的旧称,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曹植竭力维持的理智防线。

      他讨厌孙权,从小就坚贞地,数十年如一日地讨厌着这个素昧平生的人。

      一开始是因为父亲总爱夸这个土鳖红毛怪,惹得二哥总是阴郁黯然;后来,则是讨厌那个分去二哥注意力的神秘“网友”,少年曹植曾绞尽脑汁,与二哥的诗文对仗唱和,才能博他偶尔展颜——而二哥却只需对着光幕上跳动的字符,便能独自笑上良久;再后来,当那个“网友”的身份揭晓,他几乎对这个星盗头子起了杀心,二哥失魂落魄了许多天,而他也在靶场泡了半年,虽然他从未上过战场,但是他有信心,如有机会,定能弹无虚发。

      在他与二哥独有的、再难回去的少年时光里,这个阴险狡诈的红毛骗子不合时宜的存在,几乎是一种玷污。

      此刻,这轻飘飘的旧称,裹挟着所有积压的旧怨新恨,轰然引爆。

      “你到底把我哥困在哪里了?”曹植的语气森冷了下来,“帝国的百万大军仍在‘艨艟’周围蓄势待发,如果他回不来,我不介意同你鱼死网破。”

      “这么放狠话倒真不愧是曹家人啊……”孙权喟叹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困住你亲爱的哥哥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你呢?”

      “什……!?”话音未落,曹植只见周围的画面像晕染开的墨一般,现实的边界徒然消散。

      一阵失重感袭来,又迅速地被一阵奇怪的“脚踏实地”感取代。

      他突兀地出现在儿时故居的旧花园中。

      曹植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熟悉的身体,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幼儿园仿海军制服,伸出手——是一双幼童的、肉乎乎、白嫩嫩的小手。

      稚嫩而欢快的嗓音不受控制地从他喉间溢出,带着天真的依赖与喜悦:“二哥!三哥!你们下学回来啦!学校好玩吗?”

      他惊恐地意识到,他正在扮演着过去的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迎面走来的是九岁的曹丕和七岁的曹彰,两个人歪斜地背着书包,头发凌乱,校服上沾着尘土。曹丕嘴角带着一块新鲜的青紫,抿着嘴,眼神阴沉;曹彰的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指甲抓痕,犹自气鼓鼓地瞪着眼睛,显然这二位之间彼此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烦死了。】清晰的、属于儿时曹丕的童声,突兀地在半空中响起来,【曹彰这个宇宙超级无敌废物蠢货大马猴,又害我被老师训话,在同学面前丢脸。父亲知道了肯定又要失望。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大哥一样优秀?然后我就离开这里,一生自由自在,再也不用管他们这些笨蛋小拖油瓶了。】

      什么?这是二哥……九岁那年彼时彼刻的所思所想?

      短暂的震撼后,曹植过于聪明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这并非现实,而是某段……二哥的回忆?不知道为何,在回忆中,他似乎可以窥听到回忆主人未尝宣之于口的真实心声。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仿佛无意间撬开了他那位一向深不可测的君主紧锁的心门,窥见了其中最柔软也最真实的角落。这是一种极其冒犯又极其……难以言喻的体验。

      曹彰更爱惩凶斗勇,小时候的曹植不太敢与这个时刻要找人决战的三哥亲近,而大哥更像个长辈,他只是巴巴地围着二哥打转。

      小小的“曹植”踮起脚尖去摸面色不善的曹丕的嘴角,他听见自己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二哥,你受伤了,疼吗?吹一吹就能痛痛飞走。”

      成年的曹植缩在幼时的躯壳里几乎要尴尬到尖叫,没有人能忍受带着成熟的心智重新经历这些。

      高傲的小学生曹丕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别碰我,你自己玩去。”

      【这个倒不是太讨人厌,就是有点黏人。唔,衣服上粘着糖浆,谁又给他吃糖了?天,又黏又甜又长蛀牙的小矮子,这别是个糖年糕转世吧。】

      “四岁的我能高到哪里去!糖年糕的哥哥又是什么好点心!”曹植激烈地腹诽,但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年幼的他自己一脸殷勤锲而不舍地绕着不耐烦的二哥打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本来就不是热衷政治与征伐的性格。”空中响起孙权的喟叹,“他很累,这个地方能让他卸下重担,重温旧梦,回到他想停留的时光……喏,你看他都不想醒来。”

      “这是哪里?他本人又在哪里?这是幻觉吧?基于记忆生成的幻境,你就是用这种卑劣的东西蛊惑我哥的吗?”曹植冷冷地问。

      “他本人在他的表意识心随意动,您现在应该是在……我猜,他关于您的回忆里?您看到什么了吗?”孙权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幻觉和真实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孙权又开始自顾自输出自己的哲学,“人皆有所执,他的遗憾他的执念都在这里,他求而不得或得而复失的一切都在这里等着他……换言之,这里是他的心之归处啊。顺着他的潜意识继续看下去吧亲爱的弟弟,你就不想知道你在他心中是什么位置吗?”

      曹植嫌恶道:“谁是你弟弟?少装的和我二哥很熟似的。”

      未等他挣扎,场景再次流转。

      十六岁的曹丕在两年前种了一棵树,有了这棵树后曹丕的户外运动时间剧增。帝星的雨水十分均衡,土质也十分科学,按理说并不需要过多看顾。可他还是会不放心似地时常给树浇营养液,观察树有没有长虫,任性地把不喜欢的鸟赶走,只让他看得顺眼的鸟留下来筑巢,或者只是站在院子里,望着这日渐繁茂的树出神,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曹彰恶作剧似地折过这棵树的树枝,被曹丕拿着电棒抽得像陀螺一样旋转。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这棵树是二公子重要的东西。

      回到少年时身躯的曹植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此刻的他捧着一个存储器,里面全是自己新写的习作,乖巧地站在二哥身侧。

      他们兄弟二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立在树下,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半晌,曹丕瞥向了他。

      【嘁,长得真慢。树才两岁就已经亭亭如盖,这家伙已经十一岁了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少年的心声响起。

      “……”成年的曹植无法吐槽,身体只能继续孩子气地依偎着身边这个更加幼稚的人。

      “二哥,这是我近来的功课,你看看有没有进步?”他听见自己孺慕的、清澈的声音响起。

      【文章倒是越发灵秀了。只是父亲要求向来严苛,世道又如此……这么个只会吟风弄月、心肠软得像云的小家伙,以后可怎么办?难道还能去战场上搏杀?】曹丕皱着眉头,心声里满是嫌弃,【算了,以后我多看顾他一些吧。父亲忙于政务,总顾不上天天打孩子。】

      “喏,有所进步,继续努力,第三篇《无题》见解稍新,可以给父亲看看。”他淡淡地进行了点评,继续望着那棵树发呆。

      而这次曹植终于知道他看着树在想什么了。

      【又长高了一些。比去年这个时候,高了十七点三公分。树干的周长增加了……】他的心声里没有悲喜,只有一种极为遥远的淡漠,【所有的生命,都在奔向同一个既定的终点。这棵树也是,父亲那样煊赫的功业也是,我那样好的大哥也……】

      【我浇灌它,呵护它,驱逐我不喜欢的虫豸与飞鸟……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它长在阳光雨露下,我的干预可能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就好像我对旁边这个小笨蛋,他未来又是什么样呢?我们各自走向分岔的道路的那一天,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少年曹丕的神色淡下来,风吹过他的衣摆,落叶落在他的发梢,他只沉默是看着他的树。

      曹植方才知道,原来在那么久之前,在他还一心地依赖着哥哥时,他的二哥就隐约地在冷漠的命运里窥到了他们终将陌路的结局。

      没等他想明白,场景再次破碎重组。

      曹植此时意识到,自己与这个空间的连接方式极其诡异——他像一个被无形之力抛入深水区的幽灵,无法识别来路,亦无法控制去向。只能被动地漂浮、下沉,被心潮卷来卷去,从而闯入一段段连记忆主人都可能未曾留意或早已遗忘的记忆缝隙之中……听到当时的弥散遗落的,对方藏在心底的声音。

      这次是曹丕在军校的毕业典礼,青年曹植穿着与场景并不搭的白色燕尾礼服,捧着一束昂贵的自然花,穿行于一群群喝得熏染的军校生之间。

      “哥!二哥!我在这里!毕业快乐!”看见被人群簇拥着、胸前挂满勋章的哥哥,他快乐地喊了出来。十八岁的曹植渴望能与那个人并肩,而非仅仅是仰望。

      曹丕大步走过来,接过那束过于精致的花,把他揽到一边,警告地瞪了一眼自己举着酒杯跃跃欲试的同学们:“这是我弟弟,年纪小,还是个中学生,文质彬彬从不惹事,你们谁都不准欺负他。”

      “对对对,文学部长的宝贝弟弟嘛!”“子桓你自己不也是个入错了行的诗人?装什么大尾巴狼!”同窗们嬉笑着,倒也识趣地散开了。

      “我没那么娇气柔弱!明年我就可以进军校了,到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做父亲的肱骨,建立不世之功业!”曹植听到年轻的自己抗议道。

      【军校?胡闹。】曹丕的心声立刻响起,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弟弟的愿望,【这家伙真上了战场是给敌人送功勋吗?建立功业?做梦吗?这条路尸骨累累,有我和蠢货子文走就够了。】

      【至于子建】青年曹丕的心声像淬了一层嫉妒的怨毒,【他就该待在安全的地方,写写文章,参加那些无聊的沙龙,做那朵被大家宠爱的、愚蠢天真的温室娇花,永远别沾上这些……】

      然而他开口,却是硬邦邦地训诫:“功业岂是儿戏?先把你的书读好再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早点回去。”

      原来二哥早就擅自为他决定了“适合”的道路,成年许久的曹植了然地想道,他很久之前就被排除在真正的权力与事业之外了——那份渴望建立功业、施展抱负的心,从未被他的兄长、他的君王正视过。

      年轻的还未加冕的君王背对着他摆摆手,他寂寥的背影碎在那个灯火辉煌的狂欢夜里,场景再次变化,曹植的意识被拽进了一具更接近现在的躯体。

      他站在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父亲的书房里,只是坐在书桌后的人,已经换成了他的二哥。

      他刚以领头人的身份参加了“抗议封建帝制”的主题游行,喉间还残留着几分激昂演讲后的干涩,胸腔里鼓荡着未平的意气与尚未完全消退的亢奋余波。

      成为新任议长的曹丕已经颇具上位者的威压,他的指尖一下一下叩击着光滑的桌面,面前的光幕上是反复回放的游行的视频。

      【……又是他。领头人。我的好弟弟。】曹丕没有言语,心声却率先响起,像淬了冰的针,【才华横溢,一呼百应……真是天生的领袖人物,是不是?】

      他终于抬起头,冷淡地直视着这个叛逆的弟弟:“解释。”

      尽管已经过去许久,曹植面对这一幕仍觉得一阵眩晕和窒息,他不受控地听着“自己”用一种混合着理想主义热情与文人傲骨的语调回应:

      “陛下,哦不,议长大人。”此时的他不再认为这个面目全非的上位者是自己的哥哥,仍是作政治演讲的腔调,“事实很清楚了不是吗?我们都反对开历史倒车,反对君主专制,要求维护联邦法统与民主程序。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与生俱来?】曹丕的心声几乎是嗤笑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纸上的权利不堪一击。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反对?”曹丕重复了一句,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子建,你领着那群天真的大学生和理想主义的文人,在首都星的街道上,对抗整个帝国的意志?你觉得这会有什么实际意义?除了给你自己,给这个家族带来麻烦之外?”

      【麻烦?何止是麻烦!父亲未扫清的旧势力正虎视眈眈,孙刘两家在边境蠢蠢欲动,内部需要铁腕整合……他却在这个时候给我来这一出!他是在逼我!】曹丕的心声越发焦躁暴戾。

      “意义就在于表明态度!”被年轻时的激情困住的曹植听见自己在据理力争,声音激昂地提高,“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留下的基业走向独裁的道路!大哥若还在世,他也绝不会赞同……”

      “你给我闭嘴!”曹丕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你不配提他!你以为大哥会支持你今天做的这些事吗?愚不可及!】

      他径直走到曹植身前,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要将这个不听话的弟弟用视线解剖掉。

      “子建,告诉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近乎温和,像童年哄生病的弟弟躺进治疗舱一样,带着些诱哄的意味,“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是真的为了你口中那些崇高的理想?还是说……”

      “……你只是想要我把父亲传下来的这把椅子让给你?”他这样轻声说着,微微地笑了。

      而曹植听到哥哥的心声近乎在嘶吼。

      【辩解啊!否认啊!告诉我你不是为了权力!告诉我你只是蠢不是坏!】

      【可如果你真的想要……如果你真的……那我所做的一切,我的挣扎我的不堪,又算什么?】

      “我……”曹植的灵魂深感动容,但是他听到自己的肉身只是冷笑一声:

      “如果这个位置上的你是只沦为权欲的奴隶,那我也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话音刚落,这段记忆轰然碎裂,接下来曹植骤然失重,好像陷入了不断变幻的万花筒中,再也没有完整的场景供他落脚。

      曹丕那些被剧烈情绪冲击得支离破碎、深藏心底、甚至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清晰捕捉或刻意遗忘的心声,断续地传来。

      【阿节,不要哭,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既然爱他,就恨我吧,哥哥给你们找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好星球……】万岁欢呼的声音如雷,在这样波澜壮阔的背景音下,皇帝本人的心声确是淡淡的。

      “原来我错过的那一天,他在想这些吗?”曹植努力睁大眼睛,看不清一闪而过的登基典礼上,兄长冠冕下的神情。

      【曹彰你个莽夫弱智王八蛋!以你感天动地神鬼叵测的低下智力水平我早该猜到你基因有问题!为什么不更小心一点!】

      【子文,子文,子文,你不要死,母亲最疼你,你走了母亲怎么办?】

      【子文……对不起。】

      “三哥死的时候二哥这么伤心过啊……”头晕目眩的曹植喃喃自语,眼角流下泪来。

      【这个星球好,终年冰雪不消,离帝星有小半个光年,正好供我那头脑发热的蠢弟弟冷静一下,也正好测试仲达他们研究院新研发的人造太阳和气候调节系统有多大作用。】

      这是曹植的第一处封地……

      “你们在回忆里做什么了?”孙权的声音带着惊诧,“咱们的陛下心绪波动怎么如此剧烈?”

      “谁跟你是……咱们?”曹植在剧烈晕眩中稳住了身形,并不肯与可恶的星盗头子有任何形式的同流合污。

      “你刚才……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特别的了吗?”流转的光晕中,孙权的身影缓缓凝聚,依旧是曹植记忆里那个红毛绿眼睛欠揍的鬼样子。而在孙权立足之处,流转的时空碎片竟然奇异地静止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想用这个技术对我哥做什么?”曹植咬牙切齿道。

      “此物名为‘归墟之梦’,”孙权此刻倒是一副出人意料的坦诚相待的架势,指尖划过一道幽蓝的数据流,“新联邦那边诸葛孔明捣鼓出的高科技玩意儿,早年本来是临终关怀用的。我让伯言改了一下,它现在能引人沉入最深的执念回忆。执念越深,陷得越久。我嘛,不过是借来用用,请君入瓮。”

      “子桓是此梦的‘锚点’,他的表意识心随意动,流转于自己选择的或印象最深的记忆场景,如同翻看一本属于自己的书。”孙权补充道,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植一眼,“至于殿下您……您可是个意外的闯入者。您没有‘锚定’的权限,所以只能随波逐流,被卷进哪里,看到什么,可就由不得您了……当然,也由不得我。现在看来,您是被卷得不浅啊?”

      “我是什么时候进入了陷阱?我二哥又是怎么中的你的奸计?”

      “你以为你所见的‘艨艟’真的是‘艨艟’吗?”孙权笑了,他张开双臂做了个欢迎的手势,“从你自以为是地潜入这片星域开始,从子桓驾驶着旗舰想擒贼先擒王的那一刻起,你们,都已经在梦里了啊。”

      他顿了顿,语气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这‘归墟之梦’本是针对子桓而设,他才是这梦境真正的主人。按规矩,唯有当他想起我时,我方能入梦与他相见,方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可惜啊,他似乎并不常梦到我……我也只好百无聊赖地等着,等那个能真正闯入他心海、或许能破局的人出现。”

      他看向曹植,语气坦然得近乎无耻:“我的目的很简单。困住曹子桓,你们帝国的百万大军投鼠忌器,战事自然暂停。我需要时间,我的军队与子民也需要喘息之机。所以,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劝劝你哥,暂时退兵,我保证你们安然离开——毕竟我若是现在对你们动杀手,除了刘备和他的新联邦没人会得利。我们暂时像以前一样相安无事不好吗?”

      曹植并不正面回答,只是仍然警惕地审视着这个他深恨了许多年的单方面宿敌:“怎么离开?”

      “好说,执念消解自然就会醒来,他的记忆与潜意识见到你激动成这样,约莫执念与你相关……”孙权在虚空的光幕上按了几下按钮,曹植的脚下便出现一条幽蓝色的数据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便能抵达他执念最盛之处。”

      还没等曹植反应过来,一阵突如其来失重感袭来,四周的景物像打碎的玻璃一样重组。

      “怎么又来!”他眩晕地暗骂。

      视线重新聚焦,他发现自己坐在了惊蛰星自己的王府里。

      这是……二哥出征前来找自己告别的那一天。

      彼时,二哥已许久不肯见他。除了经由使者传达、一次次将他放逐至更遥远星系的冰冷御旨,以及偶尔几个打着体检名号来抽他血和骨髓的医官,再无任何音讯。视讯从不接听,信息石沉大海。

      曹植几乎是赌气般,将毕生才华与满腔无法言说的情绪,尽数倾注于一篇篇锦绣灿烂、感人肺腑却又徒劳无功的文章之中,只为了那高踞帝座、郎心如铁的陛下,能再回头看自己一眼。

      然而此人始终不为所动。

      杨修捧着他的信龇牙咧嘴道:“哎哟,我的殿下,您真是个情圣!”

      曹植当时正色说:“为主君奉献真心,自然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杨修闻言,面部肌肉抽搐般做了数个扭曲的鬼脸,像一位资深的抽动症患者。

      曹植又轻声说:“况且……那是我哥,他待我再如何,我待他本来也是真心。”

      杨修闻言恻然,安抚地拍拍他的肩。

      德祖脑子聪明,可为人真是天真啊——当时坐在书案后的曹植静静地想着,他们这些权力巅峰家庭的成年兄弟,又哪有什么所谓的真心?二哥最了解他,他也最懂二哥。所谓的冷落,所谓的追慕,所谓的忌惮和所谓的委屈,都是在做一场心照不宣的戏罢了。

      截然不同的理想与道路,方才是他们之间冰冷的隔阂,眼看着永不可能消融了。

      然而,当睽违许久的兄长在那一日主动踏入惊蛰星的王府时,曹植依旧是真心感到高兴的。

      在他最柔软的心底,仍固执地残留着幼时的经验:即便惹怒了哥哥,最多不过两个月,对方总会消气。

      如今他们长大了,分歧更深,怨恨更沉,但几年光阴流逝,一贯小心眼的哥哥,总该……释怀些许了吧?

      那天他们像少年时一样,漫无目的地谈了许久的天,不聊政治,也不谈往事,只是闲话琐事。

      曹植向兄长介绍了自己闲暇时伙同杨修一起捣鼓的古怪的小发明:会把对方的头含进嘴里的仿生螳螂恋爱模拟器,会发出驴叫还会后空翻的王粲动态模拟虚空成像智能机器人,以及能够自动作三流诗歌的磁悬浮毛笔。

      皇帝像少年时的曹子桓一样,看着不大耐烦但是眼睛却含着笑。

      那是曹植记忆中,久违的、堪称温暖的一天。

      直到他在这个诡异的梦境里,听到了兄长对自己,最后的心声。

      【不要带着怨恨诀别,子建,此后……就忘了我吧。】

      【朕嫉妒你,忌惮你,不愿见你,但是我……我仍愿意你未来安好。】

      【以后你便自由了,好好的。】

      曹植自幼才思敏捷,长大后更是锦心绣口,文章天成,他的才华足以将任何事、任何情感粉饰成自己想要或世人期待的模样。他曾一度迷失在自己的才华里,自己对哥哥的追随与渴望,究竟是出于真挚的慕孺,还是某种政治上的投资与表演欲?他被冷落、被放逐时的痛彻心扉,究竟是因为理想的挫败与倾覆,还是纯粹源于情感上的被抛弃?

      他太聪明,太敏感,以至于将一切都复杂化了。

      直到这个瞬间,尖锐的刺痛突然贯穿了他傲慢轻狂的迷障。

      原来他的哥哥,在风口浪尖之上,万丈深渊之下,在多年的怨憎与恼怒之后,最后的执念中,还想赠予自己他本人年少时渴望过却终生未曾拥有的,自由。

      轰然一声,执迷的尘埃尽数落下,曹植那一刻好像已被淹死在自己堆砌的沙漠中。

      “哥……”

      记忆里的他本来应该说出一些祝陛下凯旋的吉祥话。

      一生温雅平和、从容自持的曹子建,此刻目眦尽裂,他像是从流沙里奋力脱身,嘶声吼出了与既定剧本台词截然相反的:

      “哥哥——不要走!”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淌下来了,但是这不重要,他终于挣脱这该死的梦境规则的束缚了。

      曹丕正要离去的背影猛然一僵,霍然回首,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四目相对。

      隔着重重的时光,隔着相悖的立场与理想,隔着爱与恨纠缠的双螺旋,隔着纵然文彩锦绣亦无法尽诉的执念。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026018/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