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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从尉缭子
秦王安排尉缭晌午在章台宫为我授课一个时辰,下午再请琴师到兰亭宫教我弹琴。第一日课始,先生讲授律文后,忽然问道:“女公子可知,何以要‘以法为教’?”
我思索片刻,小心答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套自己的律法,若无明法可依,则世道必乱?”
“是也,而非尽也。”尉缭颔首,“法之行,譬如筑室。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王之所以为天下执绳墨者,正以此故。”他语声平和,却字字铮然,“故明主之治,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并兼广大,以一其制度。法应是独立于世人之外的存在,不因违反者的身份而有所区分。”
我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出这话中之力。抬首间,见秦王静立门畔,不知已听了多久。
“先生今日所授,寡人亦受教矣。”
先生合上书简,起身向秦王恭敬一揖,又嘱咐我晚间须温习今日所授功课,便稳步离去。
我悄悄舒了口气。如今相较秦王,这位缭子先生反倒更令我心生畏惧。
“可还喜欢寡人为你择选的老师?”秦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犹豫片刻,终究实话实说:“愈发觉得自己愚钝了。”我随手指向书简上一字,“还有些字……认不全。”我偷眼觑他神色,试探着轻唤:“王兄……我又不做官,也不征战,请缭子先生这般人物来教一个稚子……会不会被他笑话……”
他缓步近前,拂衣坐下:“甘罗十二岁便拜为上卿。若因年岁而轻看一人,实为愚妄。寡人以为,尉缭非是如此浅薄之人。”
甘罗是何等人物,岂是我这般资质所能企及。但这话我只闷在心里,未敢说出口。
“悠儿,有一事须谨记:法之严明,终是为护生民之安。你年纪尚小,可先习其理,不必骤畏其威。”他见我不语,便将一方温热的玉珩放入我掌心,“第一日进学,该当有礼。”
那玉珩雕着燕纹,触手生温。这块佩玉看着眼熟,似乎与他腰间的一块纹样相似。我握紧玉珩,仰头问道:“那我该回您什么礼物才好?”
他微微一怔,旋即轻笑:“你近日习字颇见进益,便为寡人书一‘寿’字罢。”
这一刻,他不似万众俯首的秦王,倒像个寻常人家看着幼妹习字的兄长。
“待悠儿琴艺练成,便可与寡人合奏了。”他抬手轻揉我的发顶,“那一尾曾祖昭襄王赏赐的古琴,音色甚佳。”
初雪消融,渭水渐泮,咸阳宫苑的几株梅树才谢不久,廊下的桃梨却已悄结花苞。这日午后,日光透过云层洒下些稀薄的暖意。我翻出曾经母亲教我习字时用的诗经,找到几篇我喜欢的句子慢慢抄起来。
秦王忽至兰亭宫,见我正临窗抄写,便凑近看来。我吓了一跳,连忙合上书简,却没来得及盖住绢帛上端正但并不好看的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秦王轻声念着,我有些羞赧,手忙脚乱地拿出案头放着的《法经》摊开。“不必紧张,吟诵诗经也是一件乐事。”
我点点头:“听闻大公子名为扶苏,便是得于诗经,觉得有趣,才拿来抄抄。”
“扶苏年纪还小,等他长大些,可让他同你一起读书。”
“那怎么行......”我慌忙应道:“大公子是王上长子,怎么能......同臣女一道念书。”
秦王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终日伏案,恐伤目力。随寡人往西苑走走罢。”
我搁下笔,悄悄觑他神色。自尉缭授课以来,我对秦王虽仍存几分怯意,却已习惯他偶尔的关切。阿乔为我系上莲青斗篷,小声叮嘱:“西苑石阶苔滑,女公子仔细脚下。”
西苑依山而建,遍植桃李。此时春寒未褪,仅得三两枝早桃绽出浅绯,余者皆缀满鼓胀的蓓蕾,远望如烟霞栖梢。秦王负手走在前面,墨色常服被风拂起衣摆,我默然跟在后头,数着他袍角银线绣出的纹路。宫人们持仪仗跟在秦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让我不敢驻足停留,只能一味埋头走路,至于苑中景色如何,我也只记得石苔青绿,是不太常见的颜色。
秦王忽然驻足,我一个没留神直接撞在了他身上。额间、鼻尖一阵酸痛感袭来,眼泪不受控制地随着这酸胀感涌出。仔细看去才发现,我是撞在了他腰间的秦王剑上。
他似有所觉,缓缓转身,见我捂着鼻子泪眼汪汪的狼狈模样,眼底竟漾开一丝浅淡笑意。
“我……我没哭。”我哑着嗓音辩解。
他直接蹲下身,手指拂过我的额头,似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便感到额头上最疼的那个位置被他的手指轻轻一按。我痛呼出声,这回的眼泪确是实打实疼出来的。
我气鼓鼓地瞪他,他却笑意更深,继而将我轻轻揽入怀中,象征性地拍了拍我的背。“行走于世间当目视前方,方能识障避险。若只盯着脚下寸土,何以览四时胜景,破万里迷障?”
我懂得他话中深意,却只含糊点头。我心性如此,恐怕难以做到了。
他忽然起身,单臂一托将我稳稳抱起。他对我来说太高了,眼前景物的突然变化让我吓得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攥着他氅衣的领口。
“悠儿且看,此间风景如何?”我慢慢平静下来,双臂轻轻勾住他的脖子,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但见果木低伏花丛匍地,果然与我平日里看到的景致不尽相同。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我喃喃念出这句我曾在竹简中读到的话。“若是能见到更高更广阔的景色,眼界自然就宽了,很多事情也便能迎刃而解了?”
“悠儿说得不错。”从秦王的角度,我可以看到远处一株满开的梅花,格外欣喜,遂指给他看。他满意地点点头:“你从小养在寡人身边,拜尉缭为师。往后,你也应如同你母亲一般,舍无谓之情,观迢递之远。天下何其大,切勿苟且于一隅。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母亲总是很忙碌……”我轻声应和,将脸埋进他肩头织金玄纹之中,登高就是有些冷。“总有她的族人送信来劝她改嫁。”我的声音渐低,或许是这开阔景致的原因,让我终于说出了那隐藏在心中的疙瘩。
他抱着我的手臂稳如磐石,声音却比这高处寒风更沉:“你母亲眼中所见,是秦齐盟约之固,是四海归一之局。改嫁?”他轻笑一声,似雪落梅枝,“若她愿屈就闺阁,当年便不会拒嫁齐相,择你父文安君,一个无势无争的秦国公子了。”
我怔怔望着他下颌凌厉的线条,听他续道:“她留守秦室,非为私情,乃为践诺。昔年寡人初即位,楚系外戚与宗室元老环伺,是她以齐国宗女身份协同叔父文安君一起周旋其间,稳住了半壁朝堂。寡人弱冠之时,正逢成蟜、嫪毐先后作乱,是蓝田夫人为寡人与中立的宗室贵族连接桥梁,也是夫人积极传递外界消息,能让寡人早做准备。”他忽而低头看我,目光如炬,“你说下人议论你妨她改嫁?此等浅见,不过井蛙妄测鸿鹄之见。”
我攥紧他衣襟,喉间发紧:“可他们都说……若非为我,母亲早可归齐再嫁……还说母亲生为齐人,却为秦国献身,是为忘本......”
“荒谬!”他声如金石掷地,“你可见雄鹰因雏鸟羁绊而舍长空?夫人之志,在列国舆图之上,在天下棋局之中。抚养你成人,于她而言非负累,而是她为这片土地种下的另一颗种子。”他托着我转向巍峨宫阙,“你看这咸阳城,你母亲当年力主扩建的西门瓮城,至今扼守要道;她引入的齐地灌溉之术,今岁多收了三万石粟米。此方是她的嫁妆,她的子女。”
远处钟声荡开暮色,他最后的话语融进风里:“莫信庸人臆测。我秦国东出横扫六合是大势所趋,你母亲只是提前看到了未来而已。”
我忽然觉得鼻尖不再酸疼,唯有心口被某种滚烫的东西填满。那或许是母亲留下的,从未言明的守望。
行至半山亭,忽闻一阵脚步声自石径传来。但见两名青年将领转出竹林,前者朗笑疏阔,后者肃穆沉静,似乎是蒙恬与蒙毅。我连忙轻拍秦王肩头,示意他把我放下来。
“下臣参见大王!”二人齐声行礼。蒙恬抬眼时瞧见我,眼中笑意更深:“女公子也来赏春?可惜来得早了些,再过旬日,这里才是真正的灼灼其华。”
秦王微颔首:“你二人今日不当值?”
蒙毅恭声答:“臣正巡查宫垣,听闻大王在此,特来奏报戍卫轮换之事。遇到兄长,却是偶然。”言罢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蒙恬却凑近一株桃树,忽地折下唯一盛放的枝条,俯身递与我:“春光难得,女公子且持此一枝,也算不负韶光。”
我迟疑着未接,偷眼去瞧秦王。他并未斥责蒙恬唐突,反道:“收着吧。蒙卿总这般不拘小节。”语声中竟含了一丝极淡的纵容。“这苑中桃花一共就这一株开的茂盛。早知如此,就应遣蒙卿先行折下送去章台宫,寡人也不必费劲出来一趟了。”
蒙毅奏事毕,蒙恬又笑言:“大王若允准,臣愿充个向导。东麓那几株朱砂梅昨儿刚开,倒是比桃花更耐寒。”秦王却摆手:“不必。寡人自带她走走。你兄弟二人平日很少见面,你们自便罢。”
兄弟二人退下后,山亭复归寂静。我握着那枝桃花,瓣尖犹带清露。秦王忽问:“可知寡人为何独留你在此?”
我沉默着摇头。他遥指满山枯枝:“春华秋实,各有其时。养花与育人皆同,耐得寂寞,方见繁华。”他顿了顿,又道,“蒙恬性豁达,蒙毅重规矩,皆为国之重器。你亦不必总拘着性子,寡人六岁的时候,即使身在邯郸,也没你这般拘谨。在这咸阳宫,想吃什么,想学什么,想玩什么,都可以告诉寡人。”
风过处,几片枝头的花瓣簌簌落于衣襟。他伸指拂去,动作略显生硬,却惊得我忘了躲闪。
初春时节日头依旧落得很早。归途时,夕阳将身影拉得颀长。我悄悄踩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步一趋。他似有所觉,放缓脚步:“冷么?”
“不冷。”我小声答,将桃花枝拢入袖中。他停下脚步将我的氅衣拢好,领着我的手慢慢往兰亭宫的方向走。衣袖里暖意渐生,恍若藏了一整个迟迟不肯醒来的春天。
这日的晚膳也格外丰盛,案上摆着加了饴糖的黄米饭和一盏热气腾腾的雉羹。宫人特地在殿外支起铜炉炙烤春羔,肉香随风潜入,佐以清脆爽口的渍芹菜,将腥膻压得恰到好处。
我吃得快了些,猛地被一口黄米饭噎住,想用雉羹往下压,却烫得入不了口。情急之下,只见手旁盛着米酒的漆木耳杯,我似乎发现救星般拿起一饮而尽。这温酒带着些甜涩下肚,一阵暖意从腹中散开。
我吧嗒了一下嘴,秦王望着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慢些吃。”他看着耳杯中已见底的酒液,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拿起我的那碗雉羹,舀起一勺轻吹,喂到我嘴边。这是他第一次喂我吃饭。
晚膳后,秦王起身欲归章台宫批阅奏疏,行至门畔忽又驻足,回头瞥见我案前堆叠的竹简,淡淡道:“尉缭所授若有不明之处,明日可问,不必怕他。”我忙颔首应下,他这才转身离去,玄衣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寒的夜风。
殿内烛火通明,我于案前展卷温书,阿乔与蓁蓁静侍一旁。阿乔正低头缝补我白日刮破的袖口,针脚细密扎实;蓁蓁则跪坐在侧,小心拨弄着灯芯,让烛光更亮些。
我执笔蘸墨,于新简上一笔一画认真誊写:
「除害在于敢断,得众在于下人。
不祥在于恶闻己过。」
蓁蓁将烛台又挪近几分,忍不住凑过来瞧那两行字,悄声问:“女公子,这话您都抄了好几遍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阿乔停针抬眼,轻拍她手背:“蓁蓁,去寻个陶瓶来,将白日那枝桃花好生供起来。莫扰了女公子用功。”
“诺。”蓁蓁应了一声正要起身,我却摆手止住:“不碍事。”放下笔,指尖轻点竹简,“先生说,唯有能将书中道理与人讲明白,才算真懂了。”我拉过蓁蓁,一字一句细声解释:“这话是说,消除祸患要靠果决善断,赢得人心要靠谦逊待下。后半句则道,最大的不吉,便是拒绝听见别人指出自己的过错。”
蓁蓁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女公子如今学的愈发深奥了,蓁蓁可学不进去这些……”她偏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不过这书上说的品格,倒让婢子想起……”
“是了……”我下意识接话,“王上便是这般人。果敢善断,待下虽威却不失礼数。”话音一落才觉失言,忙抿住唇。
“咦?”蓁蓁怔了怔,却笑道:“王上自然是的。不过……”她自我身旁站起,理了理裙裾,“婢子方才想的,其实是先夫人。”
望着她走向殿角寻瓶的背影,我骤然失语。这数月咸阳宫的生活如水过沙隙,渐渐冲淡了离殇,让我几乎习惯没有母亲的日子。
“女公子莫要多心。”阿乔搁下针线,蹲身与我平视,声音温柔却有力,“夫人毕生所愿,便是您能平安顺遂。如今见王上待您亲厚,您在宫中一切安好,先夫人九天之上,唯有欣慰。”她将我微凉的手拢入掌心,“夜已深了,明日再抄吧?女公子又不当王上,不必夙兴夜寐。”
烛花跳了一下,映得她眸中暖光流转,仿佛旧日家中灯下母亲凝视的模样。
“对了,阿乔。”我试图移转话头,便轻声问道:“今日赏花时,听王上偶然提起少时在邯郸的旧事……”我斟酌着词句,“去岁随母亲赴宴,曾听人闲谈时提及王上与从前那位相邦。他……为何竟会在赵国长大呢?”
阿乔了然一笑,放下手中针线,转而整理案上散落的竹简,声调平和舒缓:“大王确是在邯郸出生,直至近十岁方归咸阳。昔年您的伯父庄襄王即位之时,先夫人才自齐国嫁入秦室。彼时华阳太后属意公子成蟜为太子,全赖您的父母联合宗室数位重臣力排众议,又得相邦吕不韦多方筹谋,王上方得立为太子、日后承继大统。”她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些,“听闻王上与赵太后昔年在邯郸的日子颇为艰难,然王上却并不讳言这段旧事。”
她将理好的竹简轻轻推至我面前,温声叮嘱:“虽说不避旧事,但女公子切记莫要主动提起。终究如今赵太后幽居雍城,何必徒惹王上伤怀。”
我默默颔首,心底却似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原来看似威严如山、掌控天下的秦王,也曾经历过那般飘零困顿的岁月。想起他今日立于桃枝下时微蹙的眉峰,忽然觉得那玄衣深裳的身影,似乎也染上了几分凡尘的孤寂。
“那……王上与成蟜公子……”我忍不住还想再问,却被阿乔柔声打断。
“女公子,”她目光慈和却坚定,为我披上一件外衫,“有些旧事,如深潭沉石,不必刻意捞起。您只需记得,如今坐在章台宫中的,是睥睨六国的秦王。过往种种,皆已成王上心中砥砺锋芒的砾石。”她吹熄了近处两盏灯烛,“夜已深了,明日还要读书学琴,该安寝了。”
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这座威严肃穆的咸阳宫,在星光下仿佛也变得温柔了些许。而那些深埋于岁月中的往事,正如阿乔所言,或许不该由我去轻易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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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注:
除害在于敢断,得众在于下人。
不祥在于恶闻己过。
两句出自《尉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