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作者:彭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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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 章


      这日晌午,沈知渊服了药,正有些昏沉欲睡,窗外隐约传来熟悉的谈笑声。是他三叔沈敬安来了。沈敬安常来府里,美其名曰探望侄儿、协助嫂嫂打理事务,态度总是亲热得过分。

      沈知渊下意识皱了皱眉,他对这位叔父并无太多好感。正想让陆峥推他回内间歇着,却听外头脚步声并未往他这边来,而是转向了偏厅。沈敬安洪亮的嗓音带着笑意:“嫂嫂还在忙?那我在此处稍候便是,不必惊扰她。”

      接着是下人奉茶应答的声音。

      沈知渊下意识皱了皱眉,对这位叔父亲热过分的姿态总觉不适。正欲让陆峥推他回避,却见帘子一挑,沈敬安已带着一身风走了进来。他习惯性地走到轮椅边,那只戴着硕大白玉扳指的手自然而亲切地拍了拍沈知渊的手臂,关切道:“知渊?怎的脸色这般难看?可是又不适了?”

      那扳指触感微凉,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种温润又刺眼的冷光。

      就是这个!

      沈知渊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冰冷的玉石烫到。眼前骤然闪过那个被痛苦尘封的碎片:坠马前那一刻,他正欲翻身上马,余光瞥见三叔沈敬安笑吟吟地走来。

      “慢些,这马今日瞧着有些焦躁,让三叔帮你瞧瞧。” 那只戴着同样白玉扳指的手,并非简单地抚摸马颈,而是看似随意地按在了鞍桥与腹带的连接处,力道不轻不重地按压了两下——那动作不像安抚,倒像是一个匠人最后的检验。当时他只觉是三叔过分关心,未曾深思。那扳指的光泽,在刺目的阳光下闪过一道完全一致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知渊?”沈敬安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眩晕中拉回,眼神里带上一丝探究。

      沈知渊眼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神涣散而疲惫,带着病人特有的浑浊茫然,看向沈敬安,声音虚弱沙哑:“三叔……?您什么时候来的?我……我方才喝了药,有些困顿……”

      沈敬安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见他面色苍白,神情倦怠,不似作伪,眼底那丝警惕才稍稍褪去,换上惯有的慈爱笑容:“来了有一会儿了,他们说你睡着了,就没打扰。近日身体可好些了?可有精神……看看账目,管管家里的生意?也好为你母亲分分忧。”

      这话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长辈随口的关怀。

      沈知渊心底冷笑,听得出这语言中的试探,面上却露出更加孱弱的神色,甚至刻意让手指微微发抖,声音气若游丝:“三叔说笑了……我这般模样,连自理都难,哪还有心力管那些……只盼着……盼着能少喝几碗苦药,便是造化了……”他说着,像是极费力般咳嗽了几声,眼角逼出一点生理性的湿润。

      沈敬安见状,脸上担忧更甚,叹口气,语气慈爱得无懈可击:“唉,我苦命的侄儿。每每见你如此,三叔这心里就如刀绞一般。若非那匹该死的畜生……”他话锋微妙一顿,像是极度痛心,又像是一种隐秘的审视,“说起来,那鞍辔当时看着并无不妥,谁知竟那般不中用,关键时候吃不住力……真是天降横祸啊。”

      “吃不住力”——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针,精准地扎进沈知渊的耳膜!

      官府的定论一直是“马匹骤然受惊”,从未有人深究过鞍辔本身!三叔为何会用这个特定、精准、仿佛亲历其境般的词?!

      沈知渊搭在锦褥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维持着麻木与倦怠。他不能抬头,不敢让沈敬安看见自己此刻眼中必然藏不住的惊涛骇浪,只能从喉间挤出更显破碎的气音:“都……过去了……三叔别再提了……”

      沈敬安仔细打量着他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眼底那丝探究终于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与倨傲。他像是安慰,又像是终于在自己完美的“作品”前完成了某种隐秘的炫耀,轻轻拍了拍沈知渊的手臂:“好,不提,不提。你好好将养。生意上的事有我帮你母亲看着,出不了岔子。”

      这时,沈敬安带来的心腹在门口低声请示:“三爷,码头那边的时辰差不多了。”

      沈敬安起身,又温言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那心腹在替他打帘时,极快地朝屋内瞥了一眼,右手拇指与食指极轻地搓了一下,做了一个看似掸灰,实则含义隐晦的小动作。

      一直抱臂靠在门框阴影里的陆峥,目光倏地一凝。

      听着脚步声远去,沈知渊脸上所有的虚弱和茫然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剧烈的颤抖。他死死盯着沈敬安消失的方向,牙齿咬得下颌绷紧,琉璃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巨浪。

      “少爷。”陆峥低沉的声音打破寂静,他走到榻边,身影笼罩下来,“你那个三叔,不简单。”

      沈知渊缓缓抬眼,琉璃色的眸子里寒冰覆盖,底下却是燃烧的火山。

      陆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混迹市井牢狱磨砺出的冷笑:“他那个跟班,刚才打的手势,是道上表示‘旧账已清,干净利落’的意思。这可不是什么正经商人会用的路数。”

      “旧账已清”……

      “鞍辔吃不住力”……

      白玉扳指……

      轻拍马匹......

      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被陆峥这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语猛地焊接在一起,拼凑出一个狰狞而清晰的真相!

      原来如此!根本不是什么天降横祸!是他敬爱的三叔,亲手为他布下的地狱!

      一股掺杂着剧痛与暴怒的恶心感直冲喉头,沈知渊猛地弯腰剧烈咳嗽起来,眼眶瞬间逼得通红,却不是因病,而是因这彻骨的背叛与绝望。

      一股药汁的苦涩涌上喉咙,又被他狠狠咽了回去。

      片刻后,沈母身边的大丫鬟悄声过来,传达沈母的询问:三爷以协助管理漕运为由,欲取部分核心账目查阅,夫人犹豫,特来问少爷的意思。

      沈知渊指尖还在发颤,冰冷的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账目……他必须看到账目!沈敬安如此急切,账目上必有蹊跷!

      可他这般模样,如何能亲自去查?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却又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陆峥。

      陆峥抱着臂,倚在门框上,接收到他的目光,挑了挑眉,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种跃跃欲试的野性光芒。

      “少爷,”陆峥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账本子那玩意儿,我看不懂。不过……漕运码头那边,我倒是能去‘打听打听’。”

      沈知渊心头猛地一跳。让陆峥去?这个来历不明、行事莽撞的赌徒?

      四目相对。沈知渊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冒险精神。他知道这很危险,陆峥很可能出错,甚至可能……

      但他还有别的更好选择吗?沈敬安说不定在沈府早就安插好了眼线,不然怎么敢堂而皇之的议论自己坠马的事?母亲素来洞察秋毫,又是巧玲珑心,什么事情一看就能知道蹊跷,如今特意派人来问自己的意见,说不定早就起了疑心,这是不是一种提点呢?

      沈知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干涩:“……小心点。”

      陆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锐利:“放心,打听消息,老子在行。”

      是夜,陆峥换了身粗布短打,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沈府高墙。

      漕运码头即使在夜晚也灯火通明,力工号子声、船只碰撞声、监工吆喝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腥气和汗水的味道。陆峥很容易就混入了搬运货物的力工队伍,他力气大,动作麻利,沉默寡言,很快便融入了这片喧嚣。

      他一边扛着沉重的麻包,一边竖着耳朵听周遭的闲谈抱怨,目光锐利地扫过货堆上的标记和来往的船只。几个时辰下来,汗水浸透了衣背,肌肉酸胀,却一无所获。就在他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时,两个工头模样的人在不远处低声交谈起来。

      “……那批货到底怎么回事?标记明明是沈家商号的,怎么半夜三更急着挪到三爷的私仓去了?”

      “嘘!小声点!上头的事少打听!让挪就挪,工钱少不了你的!他们一家人,管他挪哪里呢。”

      “不是……我就是觉得奇怪,那批绸缎看着成色极好,不像次品,怎么……”

      “闭嘴!干你的活!再啰嗦明天不用来了!”

      陆峥脚步一顿,将肩上麻包重重卸下,尘土飞扬。他抹了把汗,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两人提到的方向——码头深处,果然有几个沈家标记的货箱正被悄悄装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由几个面生的壮汉押送着,往与沈家官仓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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