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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龙
临近晚膳时分,常公公在书房外犹豫片刻,还是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见贝勒爷抬眼询问,他躬身道:“爷,晚膳时辰快到了,奴才让茶膳房传膳?”
他心下嘀咕,小福子明明说福晋午后亲自挖了莲藕,还打着给贝勒爷熬新鲜莲藕汤的名头,可这都快到用膳的点儿了,正院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院用过了?”胤祺目光仍落在书页上,语气平淡。
这个常顺是打听清楚了的:“回爷的话,还没呢。”
胤祺闻言,只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复又拿起,并未多言。脑海中却不期然闪过清晨在永和宫请安时,额娘宜妃带着宠溺笑意说起九弟幼时为了引人注意,如何“装病”引得她与太医虚惊一场的往事。那话语亲昵无奈,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待到晚膳时辰已过,正院依旧无人来请。常顺心里暗暗叹气,只得唤人去茶膳房端了晚膳来。
胤祺独自坐在满桌菜肴之前,安安静静地用了半碗饭,便搁下了筷子:“撤了吧。”
常顺话都快到嘴边了,想劝劝主子,好歹再吃两口,再不然去正院瞧瞧?抬眼却见主子脸色微沉,目光落在虚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立刻识趣地闭上嘴,忙让人将膳食撤下,又吩咐备上些点心清茶,晚些贝勒爷饿了还能再垫垫。
心里不免把茶膳房厨子的祖宗问候八百遍,真是一班蠢材,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连主子胃口不佳都瞧不出,也不知变换些爽口菜式。
胤祺翻了会书,忽而道:“暑气渐盛,往年宫里这时节都已启程往畅春园去了。你派人着手准备着,将长春园提前清扫打理出来。”
正院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
穆额齐半散着头发,穿着家常软布衣裳,脚上汲着平底绣鞋,正懒洋洋地坐在紫檀交椅上临帖,神情是少见的专注。
屋里小炕上,闻敏负责用小锤子敲开杏仁硬壳,闻慧则用巧劲把果肉从壳里剥出来,两人一个敲一个剥,配合无间,室内一时只闻这规律而轻柔的声响,和二人低声地交谈。
不多时,闻敏停手道:“对了,糯米泡了一个时辰了,应该泡好了,我去跟小厨房说一声,最后再淋上点咱们去年做的桂花蜜。”
糯米糖藕,又糯又甜,自带糯米和莲藕的清新,哪个爱甜食的会不喜欢?
“待会再拌个梨子伴莲藕吧。”穆额齐头也不抬地接了一句,新鲜的莲藕脆嫩清甜,滋味不输秋梨。
闻敏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主子,糯米不好克化、秋梨太凉,您都少用些。今日挖到的莲藕不少,不止能做这两样,可要再炖个长生藕骨羹或是炸些藕盒?”
她不是头一回用小厨房了,这几日早已将小厨房打理得井井有条,各样调料、药材存放何处,剩余多少,皆了然于胸。
她与闻慧自幼便跟着宫里到了年纪放出来的医女学习调理之道,后来师父觉得她二人颇有慧根,便收为弟子。如今师父手上还管着一间主子的药铺,主营膏方、丸药及药膳制品
这药膳生意,起初并未开设。因药膳服务多由内务府体系垄断,不对外经营。但闻慧于此道天赋渐显,越走越远。夫人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营生,以药入膳,既保留食物色香味,又能强身防病,那些想讨好讲究养生的贵妇的采买管事定然乐意买账。便让家中老爷走了内务府的门路,颇费了些周折,才添上这项经营。
穆额齐笔下还差最后一行,只含糊应道:“好好好,都依你。”
“好嘞,奴婢这就去吩咐。”闻敏笑着退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闻慧前来请示:“主子,晚膳已备好了。您想在哪儿用?今晚还算凉快,若是想在院子里用也使得。”
“那就在院子里用吧。”
“那便在院里吧。”穆额齐搁下笔,舒展了一下手腕。
她素来喜欢在院中用膳,身边人都知晓。只是府中夏日蚊虫颇多,寻常人家多用艾草熏驱,她却一闻那艾烟味便头晕,只得熏艾时避开,待烟气散尽再回。额娘曾试过在门窗悬挂竹帘防蚊,奈何挂了帘子便阻碍通风,更觉憋闷。
直至闻敏的师父入府,献上了一个据说是改良自宫廷秘方的香丸。此丸气味是清新的草药香,所用药材并不名贵,驱蚊效果却极显著。
“咱们贝勒府防蚊做得也算周全,在院里用膳,倒不怕被蚊子抬了去。”穆额齐笑道。
闻敏抿嘴乐了:“可不是嘛!一到夏日,闷热尚在其次,傍晚那蚊子成群结队起来,家家户户都得点起‘火龙’,烟气一冒,跟走了水似的,烟熏火燎的,呛得人难受。”
这“火龙”,起初名叫“火绳子”,乃是用新鲜艾草、蒿草编成的半湿草绳。相传是一跑江湖之人夏夜露宿野外,不堪蚊扰,偶然用之,发觉既便宜又好使,便在江湖上贩卖开来。
据说万岁爷微服私访时曾见人使用,因这火绳驱蚊效果显著,便御口亲赐“火龙”之名。寻常民间用物需避讳“龙”字,但此名既是皇上所赐,百姓便也喊得放心。
京城六月里,街巷中“卖火龙喽,火龙一现,蚊子不见!”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既沾了龙气吉利,又顺口好记。
贝贝勒府防蚊,一是定期翻盆倒罐、疏通沟渠,清理蚊虫孳生之地。即便是那流动不多的湖水,也养了锦鲤吞食子孓。
二是在庭院摆放天竺葵、薄荷等驱蚊植物,门窗悬挂细纱帘、佩戴驱蚊香囊。加之室内用冰降温,温度一低,蚊虫也不爱活动。故而穆额齐这几日过得颇为舒心。
然而,这话说得似乎早了些。
穆额齐忽听得外间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见云嬷嬷沉着脸,揉着手走进来。能让她这般持重之人面露愠色,定非小事。
“嬷嬷,可是出了什么事?”穆额齐放下棋谱,询问道。
“奴婢给福晋请安,回福晋的话,方才刘佳格格身边的春梅跑来,哭求福晋为侧福晋请太医。说是晚膳前,刘佳侧福晋在园子里巧遇耿格格,二人不知何故起了口角,拉扯之间,刘佳侧福晋不慎磕伤了头,血流不止,直说想吐,眼下已晕了过去。”
“耿格格呢?”穆额齐眉尖微蹙,“可吓着她了?”
“耿格格……也受惊晕厥了。”
果然吓到了。
云嬷嬷心下怒气未平。方才收到下人急报,说那春梅跪在正院门口,哭天抢地,言语间竟暗指福晋若不请太医便是害她主子的凶手,真是好大的脸面!那喧哗声吵得她心口直跳。
按规矩,唯有福晋有资格直接遣人请太医,侧福晋除非重疾,否则需经福晋准允,平日小病皆由府医料理。她已即刻让人先去请府医了。若非福晋新进门,需宽厚示下,她绝不止赏那丫头两巴掌让她清醒,立时打发回内务府重新学规矩都是轻的!
“福晋,”云嬷嬷压下火气,提醒道,“太医出诊,需记录脉案、用药,事后皆要上报太医院存档。依奴婢浅见,不若先让府医去诊治,若情况未见好转,再请太医不迟。”
穆额齐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这个时辰去请值守太医,无异于在宫门口宣告五贝勒后院起火,多的是人等着看她的乐子呢。一个平日里只爱观花种草的草包福晋,大婚隔日贝勒爷后院就起火了,多顺理成章啊。
“有劳嬷嬷再辛苦一趟,去爷那边禀明此事。”穆额齐沉吟道,想让贝勒爷知晓消息的人,此刻怕是已到前院了,由云嬷嬷去说更为妥当。“闻敏,你即刻派人请府医前往春晃堂与秋静院看视。”
云嬷嬷其实早已遣人去请府医,此刻应是已在路上,见福晋处置得当,心下稍安,应道:“奴婢晓得。” 一个小丫头也敢在正院咆哮,真是给她脸了。
穆额齐则吩咐晚膳照旧,那帖的最后几页颇费思量,她索性搁下,又随手翻了本棋谱。
闻慧在一旁却有些心急火燎。刘佳氏那丫鬟若非不能随意出入前院,只怕早跑到贝勒爷跟前哭嚎去了。这节骨眼上,若爷贸然答应请太医,岂不是在打福晋的脸?
胤祺从云嬷嬷口中得知后院风波,来到正院时,屋内景象却令他脚步一顿。
只见福晋的贴身丫鬟正绘声绘色地报着菜名:“主子,今儿的汤尤其鲜美,待会儿咱先喝碗汤。老话说得好,‘吃饭先喝汤,不用请药方’。这道长生藕骨羹里头还添了些红皮花生,熬煮之后,花生醇香软糯,入口即化。汤底既有莲藕的清甜,又融了肉骨的香气,一口下去,又鲜又润,最是补脾养胃,还能滋阴补血、润肺安神呢!”
“好好好,知道了,小王婆。”穆额齐忍俊不禁,肩膀微微耸动。
满院子的下人皆低着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一股轻快喜悦的波纹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胤祺恍惚间立在原地,这般场景与对话,他似曾相识。当年乌库玛嬷(孝庄太皇太后)也是这样,捻着蜜饯,含笑听着苏麻喇姑在身边絮絮叨叨地回话……
那时乌库玛嬷还在,皇阿玛一日里最少要往慈宁宫跑三趟,不是厚着脸皮蹭饭,与他抢食,便是被苏妈妈念叨些不爱按时用膳、还挑食的毛病,连带着自己也要被数落几句。而皇阿玛只会频频点头,连声应着“是是是”、“好好好”、“一定留意”、“尽量尽量”。
自乌库玛嬷仙逝,隔年佟佳皇贵妃亦薨,皇阿玛有好一阵子未曾涉足后宫。时光荏苒,他竟也忘了该如何与皇阿玛自然相处。这些年来,皇玛嬷疼他护他,却从不过问前朝之事,更不愿他卷入纷争;亲生额娘眼中唯有九弟,她的心思与臂助,从不会为他这个自幼离身的儿子倾斜半分。他连与一母同胞的九弟,也因这无形的隔阂,来往不多。
这些年来,他看似温和沉静,安于现状,可但凡有一争之力,谁不愿问鼎那九五至尊?只是他……与别人不同。皇玛嬷的庇护仅限于保他平安,亲生额娘更是从未为他筹谋半分,出宫建府后,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常公公察觉主子心绪波动,正欲示意屋内侍候之人暂且退下,却与转身欲往小厨房传菜的闻敏撞了个对眼。常公公立时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让两位主子自个儿清静清静。
屋内一时静默下来,只余指尖偶尔摩挲书页的细微声响。
待到穆额齐放下书,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起身舒展腰肢时,才蓦然发觉静立在不远处的胤祺。
他就那样站在烛影摇曳的边缘,仿佛已与这满室书香融为一体。见她望来,他眼底那抹来不及敛去的深沉,如同被石子惊破的静水,微微漾开波纹,又迅速归于平静。
她也不觉尴尬,自自然然地含笑招呼道:“爷几时来的?”怎么也不出声?难不成想一直就这么站着?
她细瞧他神色,那双眸子里不似为后院之事而来的愠怒,倒像是迷了路的猫儿般,带着些许疲惫和孤寂。可再定睛看时,那点脆弱已悄然隐去,只余他一贯的平和——平和得近乎刻意,仿佛用最细致的工笔,在薄瓷上描摹出的完美纹样。
她上前自然地拉了他的手,一同往榻边坐下。
指尖相触的刹那,胤祺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反手将她的指尖拢入掌心。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确认,像是在无声地丈量某种真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恋。
“爷用过晚膳了么?今儿小厨房得了新鲜莲藕,我让他们趁着鲜嫩做了几道小菜,您要不赏脸再陪我用一些?”
掌心传来的温软触感,和眼前人自然不做作的关切,像一缕微光,悄然驱散了些许盘踞在他心头的阴霾。如同迷途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处可供休憩的灯火。
胤祺回过神来,从善如流地应道:“那爷便陪福晋再用点吧。” 默然片刻,又像是忽然想起,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刘佳氏的事,爷听说了。你处置得……很是妥当。”
春晃院那丫鬟行事莽撞,意图借题发挥,给她个下马威。幸而她沉得住气,只让府医先行探视,如此既全了贝勒府与自身的颜面,又不至落人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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