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伽梵歌

　　凌晨三点。
　　立莉再次确认案件发生时间。

　　那个点她正在熟睡。
　　无从而知立戈去了哪里。

　　可是，立戈他是个好人。
　　甚至是她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她是四岁那年被立戈父母从孤儿院领回去。

　　到家那天，立阿姨给她买了一条白色连衣裙，还有一只棕色小熊。

　　她穿着小裙子，怀抱小熊，怯生生地坐在客厅白色沙发上，周遭一切都那么恐惧，不能跑不能动的桌椅板凳于她而言都是随时可能咬她一口的怪物。

　　于是她努力蜷缩起红色小皮鞋里的脚趾，迷信地认定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变得小一点，更小一点，那么她就不会弄脏弄坏像雪花一样干净高档的双人沙发。

　　立阿姨是童话课本里才有的母亲，说话声温柔，像唱歌一样。脸上涂了茉莉花味面霜，手指柔软。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她切来一块哈密瓜给她，立莉连忙笨拙地双手接过，像是捧了一只烫手山芋。小红鞋里的脚趾抓得更厉害，迟迟不敢下口，害怕溅出的汁水又会弄脏沙发。

　　“妈，”正巧这时立戈从外面回来，单肩背着黑色书包，眼皮一撩，就撞见她双手捧贡品一样捧着一片瓜，诧异地一扬眉，说：“哟，妈，您从哪儿拐来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立阿姨声音压低了些，说：“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领养的小妹妹。”

　　“哦……”立戈拖长声音，应了一声。

　　立莉顶着立戈投来打量她的目光，垂下头。她来之前便知道这个家里还有个大哥哥，但知道和真正见到是两回事，懵懂之外是更真实的畏惧。

　　这个哥哥原来比她大这么多，个子好高，身板也很结实，她绝不可能打得过他。

　　福利院有许多被领养然后又送回的孩子，他们中就有一些被送到有哥哥的家庭。从他们那里立莉听到过许多哥哥殴打弟弟妹妹的事，有的哥哥仗着自己身体更加强壮，一拳头打穿了弟弟妹妹的耳膜。她还听到过一种“做坏事”的说法，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的表情都会默契得变得同情又猎奇。她并不太清楚那个“坏事”究竟是什么，但她隐隐意识到那件“坏事”，或许比殴打辱骂更可怕。

　　立戈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去厨房拉开冰箱柜喝冰汽水。他倚着门框问立阿姨：“她爸妈怎么不要她呢？长得跟个洋娃娃似的。”

　　“怎么说话的？”立阿姨紧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扭头训立戈，“拿饮料怎么只拿一瓶？给你妹妹也拿呀。”
　　“知道了知道了，她喝什么？”
　　“你自己问呀。”
　　“你喝什么？”
　　“可乐。”

　　他递给她一瓶冰镇可乐，然后穿着球鞋靠上沙发。他一坐下，手里的饮料就撒了，引得立阿姨一阵骂：“还不快去擦擦啊？！眼里没活！”

　　立戈便放下易拉罐去拿毛巾擦沙发，边擦边唉声叹气：“到底谁是亲生的啊？”

　　这一幕莫名有些好笑，她抿着唇，也忍不住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她不再那么拘束害怕，垂头咬了一大口哈密瓜，那饱满的瓜瓤立刻在她的口腔里迸发汁水，是盛夏才有的清甜。

　　……
　　立阿姨和立叔叔出事那年立戈十六，她十二岁。

　　事发后，立叔叔这边的亲戚帮忙操办了丧事，看着她和立戈这一双兄妹，自然而然地向立戈提议把她送回福利院。

　　“你管那小丫头做什么呢？她又不真是你亲妹妹。你妈当年要领养她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不就掉了个孩子吗？还是个女孩，有什么大不了的？出去打听打听，谁家不掉几个孩子？非要弄过小丫头到家里，谁知道来家里的是人是鬼？我看，哥哥嫂子出事就是被她给瘟的。”

　　那些人来家里的时候，立莉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那只棕色小熊，她现在有许多玩具，许多书，还有一张温暖的小床。她想离开这里，她不想再去一个新家，她怕新家的人会伤害她。

　　她学着电视里蛇口佛心的老祖宗烧香拜佛，将棕色小熊放在床上，然后在床畔跪下，一遍一遍许愿：“不要送我回去，不要送我回去……”

　　等那吵吵闹闹的客厅终于安静下来，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确认没有动静后，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就看见立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那会天还没黑，夕阳是金色的，全铺在了他的肩头。

　　“哥。”她紧紧抱着棕色小熊，脚趾蜷缩，怯生生地唤他，仿佛他们第一次见面。

　　“嗯？”立戈回头看她。
　　“你要把我送回去吗？”立莉以为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会很坚强，可一开口声音就染上了哭腔，没了调。

　　“胡说八道。”立戈一把将她拽了过去，用纸给她擦鼻涕。

　　“我不会送你去福利院的。”立戈说：“你是我妹妹。”

　　两个小孩儿怎么长大呢？
　　大概是相依为命。

　　她为自己认为照片上那道模糊的影子是立戈而愧疚。
　　一个十六岁就愿意承担起照顾妹妹责任的男人，绝不可能做出夺走一个人生命的事。她之所以会那么想，不过是立戈死而复生这件事太传奇罢了。

　　这时门外传来锁芯转动声。
　　脆生生的，仿佛突然折断了一根钢筋。

　　立莉如梦初醒，迅速关掉手机里还在播报的视频界面。

　　播报声的戛然而止，立戈走了进来。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
　　颀长清瘦。

　　立莉下意识盯着立戈的脸。

　　他似乎更瘦削了，凸出的鼻梁瘦而尖削，能看见鼻梁欺负的骨节。皮肤也比以前更白，没有什么血色，嘴唇的颜色也极淡，整张脸上唯一浓墨重彩的地方，便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血肉正在悄无声息的融化。

　　“发什么呆？”他将大衣口袋中的钥匙放进门口玄关玻璃花盘里。金属和玻璃发出叮当的清脆的响。

　　“没什么，想学校的事。”立莉抿唇说。

　　立戈不再多问，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去到厨房，拉开冰箱打开一瓶气泡水。

　　立莉若无其事地挤出一抹笑，又像小时候那样缠着立戈问：“哥，你刚刚去哪儿了啊，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吓死我了。”

　　立戈打开手中的塑料袋，一样一样将刚买来的新鲜蔬果放进冰箱。
　　“去超市了，怎么了？”

　　立莉在心中算着时间。
　　早上九点半。
　　从这里去超市大概半个小时，购买这些食材所用的时间理论上是对得上的。

　　立戈应该没骗她。

　　她不由在心里松了口气。
　　软绵绵地从身后抱着住哥的腰，“醒来你不在，害怕。”

　　立戈在她哑然失笑了一声，贴着她胸口的后背发出轻轻的震荡。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她额角：“想什么呢？”
　　“不会走了？”
　　“不会走了。”
　　“再也不会走了？”
　　“再也不会走了。”
　　“真好……真好真好真好！”

　　立莉将脸贴在哥的后背上，深深吸了口气。
　　立戈的外套好凉，浸透了寒夜。

　　立戈在她紧紧抱着他的时候静默了几秒，然后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将她松开，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在桌上。”

　　立莉好奇地打开立戈的购物塑料袋。
　　但立戈却另给了她一只牛皮档案袋：“不，这个。”

　　“文件？”拆开档案袋，立莉脸色突然变了。她看着档案袋中两张薄薄的纸，忽地嗤嗤笑了起来，然后忍无可忍地将东西一甩，质问道：“立戈，你什么意思？”

　　档案袋里的东西散落满桌。
　　立戈当年买的保险，受益人写的是她。
　　阿婶这几天追着她要的房产证上，她和立戈的名字放在了一起。

　　她大为火光，立戈却异常平静地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他拿着食材缓步朝厨房走去，卷起袖口，露出有形流畅的小臂，“我现在没有任何身份，这些过户文件，你该办的手续尽快办了。”

　　“你怎么拿到这些文件的？”立莉根本不接他的话，她追了过去，将立戈翻过身，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都没身份了，你怎么去开的保险柜。”

　　“我有密码。”
　　“那摄像头呢？”立莉说：“现在满大街摄像头，你不怕被拍到？”
　　立戈依然无所谓：“避开摄像头是反刑侦课程最简单的操作。”

　　“好，好，你真有本事……”立莉捧着那些再次证明立戈死过一次的东西，说：“我不签。”

　　立戈终于愿意看一眼她无理取闹的脸，“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问你什么意思？你现在明明没死了，为什么还要我签这些东西？”立莉歇斯底里：“我不想签，我就不签。”

　　对她而言，签署任何关于立戈死亡的文件，都像是在提醒她立戈曾经的死亡。她强烈地抵触着，仿佛只要不承认，那么那些曾经经受过的痛苦，就只是一场幻觉。
　　这些汹涌的情绪，在立戈眼中却是毫无缘由的无理取闹。他无法理解，签个字就能拿到应得的钱，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要弄得如此复杂？

　　立戈冷冷地等着她发疯，然后说：“又闹什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这句话当头一棒一样重重落在立莉脸上。

　　一股寒意从心底漫起，瞬间冰封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她觉得立戈明明在她眼前，但却好像很远。
　　他明明还是那张脸，却陌生得可怕。

　　立戈他似乎完全不理解她对他的感情，无法理解她对签署任何和他死亡有关文件的偏执。

　　立莉将那份文件攥得死紧，直到指节泛白。

　　“我不签！”她说：“我该签的字，在送你去火葬场之前就签完了，你别想我再多签一个字。”

　　立戈并不想和她争吵，他干脆回到自己的房间。于是立莉砰砰敲门。
　　“立戈，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立戈！你凭什么不理我！你开门！”
　　“立戈，立戈！”

　　可那扇门，就是不给她任何回应。
　　她好像一次又一次撞上一座冰山，直到浑身力竭。

　　她无力地顺着门板滑坐下去。
　　两手抱住膝头，头埋在膝盖间，后背靠住门板。
　　好像幼儿园惨遭抛弃的玩伴。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份文件。
　　视线下移，落在文件最末尾那串日期上——
　　四年前。

　　那是立戈参加工作的第一年。

　　*
　　立莉和立戈身上并没有一滴相同的血，但在性格上却是出奇地相像。立戈像一把收于鞘中的刀，外表沉静包容，内里却坚不可摧；立莉则是一把始终出鞘的剑，锋芒对外，永不回折。

　　她绝不肯再签署任何关于立戈死亡的文件。
　　而立戈对她则是冷处理到底。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耗着。
　　白天不说话。
　　夜晚像两只小兽纠缠嘶咬。

　　这样的生活像是在逐渐抽走氧气。

　　立戈好像变了。
　　生活也好像变了。
　　而立莉甚至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她做不到再面对这个陌生的立戈。每次看到他的冷淡和回避，她就有一种鱼被甩到岸上的窒息感。她甚至在午夜梦回时想，是不是不该让立戈回来呢？但这个念头一出现，她便像被针扎一样陡然惊醒。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回立戈。无论是此时，还是彼时。

　　学校那边也再不能拖。
　　逃避也好妥协也好，立莉决定回一趟学校。
　　临走前一天，她在楼下超市买东西。
　　老板正在看电视新闻，“……警方确认，这已是本月第二起同类案件。凶手手法利落，反侦察能力极强，在监控密集区域依然未能捕捉到清晰影像……””

　　立莉停下脚步，回头定定地盯着屏幕。

　　“这哥们有点牛逼，”超市老板全身专注地看新闻，点评道：“这次直接在闹市区杀人，一条街全是摄像头，愣是一个都没拍到他。”

　　立莉两眼盯着屏幕。
　　这次她连那道黑色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但偏偏就是有一种莫大的直觉在告诉她。
　　这个人，就是立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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