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

作者:白九卿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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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三重梦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题记
      引
      冥府幽暗之地常年不见光亮,就连空气中都透露出死亡的冷意。忘川河水奔流不息,波涛翻滚,河面上弥漫开一层暗色的薄雾。忘川岸边,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世人只知魂魄尽归地府,转世轮回,生生不息,却不知这忘川的尽头是何处。”
      “那些残魂碎魄,随着忘川之水一路漂泊,最终抵达无人踏足的幽冥之境。那里无天无地,无始无终。芥子与须弥交错,刹那与永恒相交。昨日或许便是明日,东方或许便是西方。若是误入,稍有不慎,迷途难返。”
      “即使如此,你仍执意前往?”
      “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切记,耳闻目睹未必得真……不可直言来意,不可强求行事,更不可擅用灵力,但若无转圜余地,则可……”
      蒙蒙水雾之中,对方倏而一笑:“放心,我有分寸。

      壹
      现下已是初春的时节,万物生发,园中的桃花开了几枝,三三两两点缀在枝头,夜色掩映下看不真切。一丝凉风透过雕花窗缝,逗得室内的烛火轻轻一跳。
      周瑜披着金丝滚边黑狐裘大氅坐在窗边,摇曳的烛火衬得他脸庞如玉,透出温润质感。他正专注地在信笺上提笔写着什么,忽而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他似有所感地看向窗外园中。
      "公瑾!"一道黑影闪入室内,只见一团橙黑相间的毛球就地一滚,成了个俊俏的青年。孙策身着一身玄色劲装,腕部戴着一副同色护甲,上面细细勾勒出卷云暗纹。他怀中却不着调地抱了一堆市集玩意儿,“尝尝,天香楼新出的桃花糕。还有倚风阁新到的话本子……”
      孙策嘴里没个消停,手也没停着,将一堆东西尽数堆在了桌上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一旁榻上。周瑜不得不将笔墨挪走,转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买了这么多?”
      “这不是怕你禁足太无聊,给你找些乐子,“”孙策说着,边拆开纸包,将一块桃花糕直接扔进了自己嘴里,“今日已是十三,你究竟哪日才肯和我走?”
      孙策语气虽在质问,但头上露出的那双毛绒绒虎耳,毫无威慑力地一动,周瑜看了不禁失笑,反问道:“马上要到十五,怕是你不方便?”
      孙策动作一滞,泄气道:“临近月圆,我灵力不稳,眼下维持个人形都颇为困难。但我也不能放任你待在皇城,你的梦……”
      “我暂时无事,”周瑜轻摇头,转头避开了孙策探究的眼神,“我……”
      话还未说完,孙策便起身一把握住了对方提笔的手。周瑜一惊,不得不转头与其对视。
      烛火不比日光明亮,但依然能让人捕捉到细微之处——两人肌肤相贴处传来比常人更烫些的温度,而那双随着光影变化的兽眸正紧盯着自己,其中流转过一丝金光。
      “公瑾,你从小说谎时就不敢看我。”孙策哑声道,“给你的玉佩与我灵力相通,只怕这几日压制不住你的梦。”
      孙策叹口气,继续道:“你之前推脱案牍劳形,而如今丁忧期近,这城中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至于那皇帝老儿的禁足,我自有千百种法子带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还是说,你不信我?”
      周瑜明知孙策是故意如此,但还是免不了心下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对虎耳,惹得孙策眯了眯眼。
      “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周瑜收回手,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自从你那日提出要走,我便一直心下惴惴,甚至这几日一直梦见,梦见……”
      周瑜想说,他梦见府中血污满地,耳边是嘶哑的哭声,像是寒冬的冷风呜咽,间或夹杂着远处传来的厮杀之声。他仓皇四顾,惊慌地想要寻找往日里熟悉的身影。终于在长廊转角处,周瑜如愿见到了想要寻找的人,是孙策,但那是满身伤痕,没有气息的孙策。
      他静静靠在朱漆斑驳的廊柱边,头歪向一边,零碎的几缕细发遮住了眼眸,胸前的刀伤汩汩渗血,在素白的衣襟上开出刺目的花。周瑜踉跄上前,指尖颤抖着想去触碰对方,却在咫尺之间蓦然僵住——孙策竟然缓缓抬起了头,空无一物的眼眶里渗出血来,在苍白的脸颊留下蛇行的痕迹,最终与脸颊上的创口相连。他的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语气温柔如昔:“公瑾,我是被你害死的。”
      “公瑾,公瑾?你怎么了?”孙策轻轻捏住了周瑜的下巴,迫使他从回忆中抽离。周瑜猛然回神,眼前是近在咫尺,完好无损的孙策的脸,他正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琥珀色的眼眸紧张地盯着自己。
      “它又来了?有没有伤到你?”
      “我无事。”周瑜缓缓摇头,伸出双手将孙策紧紧抱住,二人紧贴着,像两只取暖的小兽。孙策的虎耳因为警惕而微微竖起,他下意识地拍了拍周瑜的背,以作安抚。
      “伯符,等十五一过,我就与你离开。”周瑜在孙策耳边喃喃道。
      孙策难得地没有回应,只是加深了这个拥抱。

      贰
      没有月光的照耀,整片荒原上漆黑一片,天与地的界限都被黑暗吞噬,看不真切。偶尔有一只夜枭落在干枯的树枝上,发出凄厉的鸣叫,除此以外,别无他声。四周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沉重而压抑。
      然而就在此时,漆黑的树林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地上被踩碎的枯枝烂叶的声响,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那是个约莫七八岁大的孩子,穿着一身浅绿色衣衫,在浓墨铺就的荒原上显得格外突兀。他正飞速地往前跑着,不时回头眺望,眼神分外警惕,仿佛后面有什么吃人的妖兽紧追不舍。
      跑!快跑!他这样告诫自己,绝对不能被抓住,但往往事与愿违。他身后突然有潮水般的黑影,从被树影遮盖的泥土里蔓延开来,如同藤蔓一般向上缠绕,想要一点点地爬上他的腿。
      他咬了咬牙,脚步更加急切,心跳如擂鼓。不能在这里被抓到,他还没有,还没有……还未等他细想,那如影随形的黑影就突然化为利爪,一把抓向了他的腿。他猛然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潮湿的泥土上。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缓缓流出,他听见黑影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滚!”他反手掏出一把匕首,刺向靠近他的黑影,试图阻止它的入侵。黑影被利刃刺伤之处,流出了黏腻的墨色液体,滴在了他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烧灼痕迹。他有些吃痛,但右手仍挥舞着匕首,企图逼退这群妖物。可一个孩子的力量,到底势单力薄。越来越多的黑影如饥饿的野兽一般将他包围起来,四周都是嘶哑的、兴奋的吼叫。有些已经伸出了触手,抓住了孩子细弱的四肢。冰冷而滑腻的触感,让人不寒而栗。
      这群黑影越聚越拢,如蛇一般灵活地缠上他的身体,再向上蜿蜒,直到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想叫喊,但喉咙甚至发不出一丝声音,脖子已被死死勒住,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要死了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如同溺水一般,意识逐渐沉入黑暗之中。
      忽然一道金黄色的灵光劈开了浓墨般的黑影,簇拥的黑影被生生劈出了一道豁口,它们发出了凄厉的尖叫,粘稠的黑液四处喷溅,滴落在泥土上,冒出丝丝的白烟,却诡异地避开了他。
      虎啸声震碎了无形的禁锢,这些黑影如同见了天敌一般,仓皇地尽数褪去。他单漆跪地,呛咳着勉力起身,脖颈上留下了紫红色的勒痕,破损的衣衫下露出渗血的擦伤。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
      那是一只吊睛白额虎,身形庞大,琥珀色的兽眸哪怕是在黑夜中也熠熠生辉,它周身似乎有金光流转,而利爪上还缠绕着几丝未来得及消散的黑雾。
      “公瑾,你没事吧?只听那虎突然口吐人言,紧接着白光一闪,变成了一名身着深蓝云纹衣袍的俊朗青年。青年几步上前,扶住了站立不稳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被称作“公瑾”的孩子微微一怔,极力收敛起自己的惊讶,“你是谁?”
      “这次又不认得我。”青年低声自语,轻笑了一下,指着自己道,“孙策,表字伯符。现在,你就当我是个神仙吧。”
      孩子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老虎神仙,虽然素未谋面,但他本能地觉得对方是个可信之人,尤其是孙策这个名字,似乎让他心中有所触动。
      孙策身后那条毛绒绒的虎尾一甩一甩,接着像有意识似的卷上了孩子的手。
      “这里不安全。走,我带你出去。”

      叄
      如果按照凡间的计时方式,这是孙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月。
      自从在梦中荒原偶遇了周瑜,周瑜便对他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信任,邀其入府同住。周瑜如今的身份是簪缨世家的小公子,但对于孙策堂而皇之地入住,府中人都视若无睹,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
      这个世界的一切,不论是府中曲折的雕花回廊,亦或是市集上冒着腾腾热气的汤圆,乃至于皇宫大内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均与凡间无异。有时,孙策都会恍惚以为,此处仍是吴郡旧都。
      但正如那忘川使君所言,幽冥之境时空紊乱,其中的芥子世界更是难逃此律。且不论自己一到这就变成了个老虎精怪,每逢月中还会灵力尽失。公瑾更是每晚梦魇不断,而一入梦,都有那黑影穷追不舍。
      此处不可久留。孙策想着,叹了口气。但公瑾他偏偏怎么也不愿走。孙策只觉得过往排兵布阵都没有这般让人烦恼。如今只差这最后一片魂魄,绝不可有任何闪失。
      孙策正想着,却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门缝里,钻进了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伯符,我睡不着。”周瑜捏着拳头,有些无措地站在房间中央。
      孙策见状,拍了拍自己的床:“既然睡不着,不如听我来讲故事。”周瑜乖顺地爬了上去,躺在了孙策的旁边。
      “就讲两个小男孩的故事吧。这两个小男孩从小一起长大,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是一对好兄弟。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于是他们约定等长大了要一起去征战天下,给大家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
      “然后呢?”周瑜的眼睛亮闪闪的。
      “后来他们果然都当上了将军,一起打下了很多地方。但哥哥太笨了,一不小心被刺客杀了。”
      “啊,你这是什么故事?”突如其来的转折把周瑜弄懵了。
      “别急别急,还没完呢。”孙策安抚道,“凡人死了,都会去地府。再过了十年,弟弟也死了,他就在地府找哥哥,可怎么也找不到。”
      “为什么找不到?哥哥去投胎了吗?”
      “因为哥哥活着的时候犯了错,上天很生气,就让他变成了一阵风,吹散在空中,再也找不到了。”
      “那他们俩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周瑜想了想,有些难过起来。
      “对,但弟弟一直不放弃,还是找啊找,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地府的神仙。神仙被弟弟的诚意打动了,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让弟弟回到了哥哥还在的时候。”
      “然后他们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吗?”周瑜期待道。
      “不,很多错误犯了之后就无法改变了。弟弟选择不告诉哥哥,自己默默地承担了错误。他用自己的勇气和善良,替哥哥承担了后果,让哥哥能够继续活下去,守护他们共同的梦想。”
      年幼的孩子听完,沉默片刻,一把抓过被子蒙住了脑袋,声音闷闷的。“孙伯符,你讲的这是什么破故事,我不想听了。”
      “别呀,还没结束呢。”孙策角力似的抢被子,硬是把周瑜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哥哥知道了真相之后很后悔,可他也怎么都找不到弟弟了。于是他也找到了地府的神仙。”
      “神仙说,弟弟代替了哥哥,变成了一道风,一阵雨,一只飞鸟,变成了世间万物。只有哥哥把它们都找回来,弟弟才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哥哥踏上了漫长的旅程,他爬过高山,越过河流,穿过森林。有时候他能顺利找到弟弟变成的东西,一盒新茶,一把钥匙,一颗苹果,或者一只小猫。每当找到一个,哥哥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集起来,放进一个小小的宝盒里。但更多时候,他什么也没找到。他会在山林里迷路,在河流边徘徊,甚至在黑暗中感到害怕。”
      听到这,周瑜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孙策的手指。他还太小了,没法握住对方的整个手掌。
      “那哥哥放弃了吗?”
      “没有,他永远不会放弃。”孙策轻声道,“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睡觉了。”
      “可你还没说,哥哥最后有没有找回弟弟。”周瑜气鼓鼓的。
      孙策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柔,他脸上的笑容也带了几分暖意:“不如你去梦里问问哥哥?”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摊在手心中给周瑜看——是一枚小巧的白玉鱼形佩,玉色温润,质感滑腻,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
      孙策轻轻地将玉佩挂到了周瑜的脖颈上,玉佩恰好落在胸口的位置:“放心睡吧,不用怕,有了它,噩梦都会被赶走的。”

      肆
      仅仅过了三个月,孙策就眼睁睁看着周瑜从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孩童,抽枝拔节般长成了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而对方浑然不觉。虽然理解这里与凡间的时间流速不可一概而论,但这变化速度,还是让孙策吃了一惊。反倒是周瑜十分自然地提出,他领了司隶校尉一职,每日政务繁忙,怕是没那么多时日陪伴孙策。
      哪怕魂魄不全,记忆全失,但眼前这人,即使是在错乱的时空中,也不会是个闲散之人,一如舒城时与自己探讨兵书,共谋天下的少年。
      许是那玉佩里的魂魄起作用了,孙策暗忖道。
      这几日,孙策到底是放心不下周瑜,偷摸着进了几次皇宫。只见他在屋檐上轻盈一跃。虽然不可擅用灵力,但用上些轻巧身法,加之猫科的天赋,孙策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了屋脊间的阴影里。
      透过层层的屋檐,顺着皇宫大殿的窗户缝隙,孙策看到了周瑜面前的帝王。对方看上去似乎只是个普通老头,无甚特殊,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色衣袍,身上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
      不过,孙策眯了眯眼,一时之间有些心神不宁。许是前仇旧恨,过往那些个老道士老丞相的阴影,导致他看见这皇帝也不由得想扑上去狠咬一口。
      “左右是些无魂之物,不如先下手为强,也算不得滥杀吧。”孙策喃喃道。接着他站起身,眺望向宫外方向。
      这里与普通城池一般无二,市集府衙,太庙宗祠一样不缺。可一旦越过城垣,外面就只剩一片迷蒙黑雾,将人困在其中。孙策曾前去一探,只觉得这黑雾与周瑜梦中的黑影有相似之处,但并不主动攻击旁人,似乎只作结界之用。如若再往外走,这片黑雾便骤然凝成实体,似有千钧之力,硬生生将孙策扔回城内。孙策吃了几次亏,但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回去寻周瑜安慰。
      “哼,早晚有一天撕了你。”孙策对着城外的黑雾呲牙。
      孙策转身即走,没注意到那宫殿中的帝王,似有所感地朝窗外望了一眼。

      伍
      府上引来了一汪清泉,汇聚在低洼处,做了个砖石围边的鱼池,池中养着各色锦鲤,鳞片发出金红相间的光泽。孙策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池边栏杆旁,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丢着鱼食。池中鱼儿为了抢食,犹如暮色时分的云雾翻腾,流金溢彩,煞是好看。
      孙策一抬眼,却瞥见周瑜兀地出现在视野里。他一身绛红色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阳光下鎏金带钩折射出的锐光,刺得孙策眼皮一跳。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早膳你也没用多少,厨房还备着些点心,我去给你取。”
      “接到家中来信,父亲因病去世,我怕是要丁忧辞官。”
      孙策的虎耳倏地一下竖起,还没来得及细想,这闻所未闻的爹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又听得周瑜道:“圣上下旨将我禁足府中。”
      “禁足?”提及那一面之缘的帝王,孙策难免不安起来,浑身的毛都要一炸,“那老头没事作什么乱?”
      孙策始终记得忘川使者那日提醒的,无论幽冥之境中的芥子世界再怎么像凡间,但终究不同。周瑜只花了三个月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可见此地的光阴流速已然紊乱,现下又突生异变,而他却还未找到破除城外结界的办法。何况芥子世界中的任何异动,都有可能导致不可估量的变化。孙策回想起过往几次的生死一线,不免心头一紧。
      “不知圣上何意,不过左右无事,不如与你一同喂鱼。”周瑜说着,也在栏杆边坐下。他贴着孙策,直接从对方手里抓了把鱼食,抛洒进池中,引得各色鱼儿更是欢腾,搅碎了一池天光。
      两人沉默了许久,只听得鱼尾搅动水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池面上映出金色的光斑。偶尔有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了周瑜的发梢,又越过孙策的脸颊,留下一阵淡淡的梅香。
      “公瑾,和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孙策率先开口,他琥珀般透亮的眸子里,只装了周瑜一人。
      周瑜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孙策,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张口道:“为何要走?这里不好吗?就和以前……”
      和以前什么?周瑜忽地一顿,某些碎片化的记忆像是被流水冲刷的礁石,在潮水退去后渐渐浮现。
      古城初春……散落的桃花……觥筹交错间七弦琴的琴音……
      还有一场燎原的大火,毫无阻隔地卷过江面的战船,照得黑夜如白日。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周瑜,让他改变了主意。
      “不过既然伯符相邀,我自然与你走。”周瑜话锋一转,感觉到心口的玉佩透出隐隐的温热。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如同被潮水遮盖的礁石,再次消失了痕迹。
      孙策没错过周瑜一瞬间的失神,他挑了挑眉,一把抓过周瑜的手腕。他手指按压处,肌肤下的脉搏稳定地跳动,孙策暗暗松了口气。
      “伯符,我没事。”周瑜有些无奈,暗自腹诽,孙策什么都好,就是太过紧张了,有时候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惹得他炸毛。
      周瑜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放,孙策另一只手则一路向上,撩起宽大的衣袖,摸上了周瑜另一侧的手臂。
      “嘶。”周瑜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孙策眉头挑得更高了:“这便是你说的无事?”
      只见周瑜小臂上,赫然是一道新添的伤痕,红色的印记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昨日剪烛芯时,不小心撩到了。”周瑜眼神飘忽了一下。
      孙策起身,抓住周瑜完好的那侧手臂,将他一把拉起,揽入怀中。
      “走吧,周大公子,带你上药去。”

      陆
      一轮硕大的圆月挂在夜空中,月光流淌在楼阁的青瓦上,像披上了一层轻薄的银纱。庭院中,片片竹影被皎洁的月光拓印在绢窗上,摇曳不停。
      孙策今日不受控制地变成了一只大虎,明明已经困得迷迷瞪瞪,却还是执拗地跟着周瑜。可惜书斋中的木椅实在装不下一头成年老虎,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窝在一旁的罗汉榻上,尤有些拥挤。
      周瑜正执笔,在素白的纸上涂画,他不过几笔墨色晕染,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便跃然纸上。
      周瑜一笑,正打算将纸放到一边晾干,却只见掌心火光一闪,燎走了宣纸一角,画中的老虎突兀地少了条尾巴,只留下了一道焦黑的痕迹。
      周瑜叹了口气,有些心虚地瞥了眼罗汉榻。没了灵力的孙策无知无觉,睡得正香。周瑜一时苦恼,该如何处理这张倒霉的画作,却见府中的小厮前来报信。
      “公子,宫内递来消息,请您现在进宫一趟。”
      “现在?”周瑜有些惊讶。算一算时辰,宫门应当已经落钥,陛下能有什么急事,非得此刻让人进宫面圣。
      “你让侍郎大人在外稍侯片刻,我稍作收拾,即刻便去。”周瑜想了想,还是提笔留了条字笺,搁在案头,便匆匆离去。

      孙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阳光如金线般,细细密密地缝过雕花窗棱,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地织锦。
      “公瑾呢?”孙策自榻上起身,他身上还披着那条黑狐裘大氅,“我怎么睡得这般沉。”
      过了十五,孙策又恢复了人形,但在这窄小的榻上蜷缩了一夜,难免有些僵硬。他在书案旁站定,活动了下筋骨,五指轻轻握紧又松开,动作不疾不徐。
      书案上有一页月白信笺,上面的字迹端正:宫中急诏,次日方得归,勿念。
      孙策皱眉,刚想要开口唤人,就见周瑜披着朝露,踏入了书斋。
      “公瑾,怎么才回来?”孙策快步迎上前,一把握住周瑜的手,虽已是春日,但周瑜的手依旧冰冷,宛如寒玉,“昨夜更深露重,怎么也不多穿些。”
      周瑜摇头,与其对视道:“今日京中不太平,陛下急诏众臣商讨对策。以至于出门太急,忘了添衣。”
      “走。”孙策当即拿过大氅披在周瑜身上,拉着他的手,往屋外走去,“去喝点热粥暖暖身子。”
      “等下,我还没……”周瑜脚步一顿,正要说话,却见孙策突然转身,指尖灵光一闪,只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出现在周瑜心口的位置。
      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层层浸染了衣衫,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砖上,开出一朵朵绮丽的花。
      周瑜只觉得心口一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孙策,眼中满是震惊与困惑:“伯符,你……”
      孙策单手扶住了对方一点点瘫软下去的身体,沾血的右手抚上了周瑜苍白的脸,笑道:“怎么,很意外吗?其实我想这么干很久了。”
      此时,书案上的信笺,原本端正的字体忽然扭曲变形,变化成了——
      稍安勿躁,见机行事。

      柒
      宫闱之中,偌大的宫殿内,门窗紧闭,只燃了一盏连枝灯,在昏黄的微光映照下,拉长的灯影竟真有几分神木意味。鎏金博山炉中飘出幽幽的暗香,烟雾缭绕,显得殿中央的帝王面容不清。
      “陛下召我夤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周瑜在殿内站定,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今日可是十五,月圆之日?”帝王的声音低沉而略有些嘶哑。他的眼神,透过烟雾,紧紧盯在周瑜身上,又仿佛透过周瑜,在看他身后的什么东西。
      “回陛下,今日正是十五。”
      “是吗?那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转瞬之间,变故突生。
      帝王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而尖锐,一道宽如二指的裂痕蓦地出现在他头面中央,活生生撕裂了他那张老旧的皮囊,但伤口中并无鲜血流出,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的黑雾。这些黑雾与博山炉中的烟气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然后,这些黑雾猛然扑向了周瑜。周瑜像是早有预料,直接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第一击。
      黑雾一击未中,也不再追击,反而聚回了那张干瘪的人皮旁,凝成了一个似蛇非蛇,似龙非龙的怪物。
      周瑜站起身来,他紧盯着那怪物,右手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屏气凝神,不敢大意。
      “休要徒劳挣扎了。孤来此地已历经百年,此地变化皆受孤意念趋势。你那同伴,业已被孤困于梦境之中,生死更在孤一念之间。仅凭你一人,和你手中凡铁,又怎能奈何得了孤?不如趁早放弃,让孤吞了你的灵识,也好助孤早日脱离此地。”
      周瑜不为所动:“既然你曾多次入梦窥我记忆,就该知道,我敢孤身来见你,那必然有万全之策。”
      “狂妄!”黑雾再次朝着周瑜猛扑过来,张开大口,妄图将周瑜直接吞吃入腹。
      周瑜神色不变,只抬手将手中的匕首一掷,利刃划过一道银光,准确地投入了那怪物之口。刹那间,匕首瞬间燃起熊熊火焰,如怒涛般汹涌,烧得怪物节节败退,发出愤怒的嘶吼声。
      周瑜长身而立,火光映照着他的眼眸,犹如淬火的利刃,竟显出几分凌冽气势。
      “海中蜃妖,其状亦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状。能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亦可入梦,惑人心神。然此妖畏火,遇烈焰则幻术尽消,身形俱灭。” 周瑜轻笑了一声,“你以为,只有你会用灵力么?”
      怪物稍退了一步,但见它长尾如鞭,猛地一甩,卷起不远处的博山炉,骤然发力,向周瑜砸去。周瑜只能侧身一避,而他身后的连枝灯尚未燃尽,火光下的灯影被无限拉长,如同扭曲的树枝,竟一点一点攀上了周瑜的影子。
      “小心!”只听见一声低喝,周瑜似有所觉地扭身,原本在他身后的灯影里,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直冲着周瑜的心口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见“喀拉”的一声巨响,一人从天而降,带着屋顶上破碎的瓦砾烟尘,瞬间挡在了周瑜身前。黑影来不及收势,被来人的银色长枪一挡,轨迹猛地一偏,只擦过周瑜前胸的衣襟,带起一丝细微的破风声。
      孙策气息未匀,几缕发丝被风扬起,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对面的蛇形妖物。
      “公瑾,你没事吧?”孙策的声音干涩。
      周瑜只觉得胸前一凉,紧接着是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幸而只是一道浅浅擦伤,但那枚鱼形玉佩被一丝鲜血浸染,此刻竟微微发烫起来。
      孙策见周瑜并未回应,不由地回头看去,却只见那鱼形佩化为白色光点,径直没入了周瑜的心口。
      那一瞬间,周瑜眼前闪过无数纷乱繁杂的画面——
      吴郡旧都中的管乐鼓吹,八百里的星夜驰赴,蚀骨吞肉的忘川之水……
      还有那名,熟悉到闭眼都可描画容貌的少年将军。
      流水退去,礁石复现。

      记忆中那名少年将军的脸,逐渐与眼前的孙策重合。周瑜一时恍惚,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古战场上的硝烟味道。
      孙策正一手死死护住周瑜,另一只手握持着灵力化作的银枪,挑开了不停来挑衅的黑雾。
      “公瑾……”孙策声音一颤。
      “嗯,我回来了。”周瑜稳住身形,安抚性地拍了拍孙策的手,与其坦然对视。
      他们似乎分别了许久,久到人间的史书竹简泛黄,文字四散失佚。又似乎只是短暂未见,短到池边桃花刚刚落下,惊起一池涟漪。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捌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挣脱孤的梦境!”蛇形的蜃妖声如雷霆,盘旋在层层黑雾之上。
      “你那拙劣手段,我一眼便能看穿。”孙策轻笑,抬手挽了个枪花,迅猛如风,直指那妖物。“现在来和你算算总账。”
      “伯符,我来助你!”只见周瑜手势一转,一道烈焰腾空而起,原地化为一只火鸟,直追着蜃妖而去。火鸟双翼舒展,带着无边的烈焰,瞬间将蜃妖的黑雾倾吞。
      孙策瞅准时机,一跃而上,一枪如穿云之龙,势如破竹地将蜃妖从空中拉下,活生生钉在了地上。
      “你有什么遗言吗?”周瑜走到蜃妖身边,垂眼看向它。那些曾在梦中惊扰他的黑雾,如今为他的火焰所困,畏缩不前,再无法掀起一丝波澜。
      “你们!你们计划好的谋算孤!”妖物拼命扭动身体,却怎么也逃不开禁锢。
      “什么计划?我和公瑾心有灵犀,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妖怪来猖狂。”
      周瑜一时无语,心说你现在也算半个妖怪。
      孙策快步上前,一道灵力顺着枪杆,如闪电般涌入了蜃妖体内,火光四溅,电光闪烁。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妖物连同它身上的黑雾,转瞬就被赤色业火吞噬了个干净,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眼见妖物已除,孙策松了口气,径直走到周瑜身边,右手轻轻一抓,便与周瑜的五指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此时,赤色的烈焰仍在燃烧着木质的宫殿,大小不一的木块如流星般滑落,只听得啵哔作响。而宫内外的人们,面目逐渐模糊不清,往日的崇楼峻阁,正逐渐褪去色彩。
      “当下,愿意与我离开了吗?”
      周瑜不答,只是转头,与孙策凑得更近,近到他只看得见对方的眼眸,看见眼眸中的金光流转。
      他们交换了几次呼吸。

      那日,忘川河畔。
      一袭蓝衣的白发女子,自虚空中取出一面麒麟纹铜镜,递与身边的青年。
      “此物是?”
      “阎君之下,由吾统领忘川诸多事宜。平日公务繁杂,需往来古今,穿梭阴阳二界。是以吾有一密宝,名曰三世镜。此物仿三世镜而制,虽不及三世镜之力,但倘若孙将军无转圜余地之时,或可助尔一臂之力。”
      “还有一事,告知孙将军。凡逆天改命之人,生死簿上除此名姓。即使是阎君亲查,也定然寻不到丝毫痕迹。”
      青年接过铜镜,深深行了一礼:“多谢。”

      玖
      “据悉,东吴大学考古团队在吴郡旧址的发掘工作中,意外发现了一处保存完好的东晋墓葬。
      在发掘过程中,考古团队发现了一批保存相对完好的古籍。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部名为《江表传》的古籍。据专家初步鉴定,这部古籍为西晋时期写本,距今约1700年左右,这是研究三国时期,尤其是吴国历史的重要文献……”
      客厅的电视上,正滚动播放着新闻。孙策在厨房中备菜,水声哗哗作响,让他有些听不真切。
      但当玄关门口的风铃声响起,他似有所感地看向那个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欢迎回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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