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坑

　　沈君白的计划，是从改造燕静姝的办公环境开始的。

　　在他看来，聚义堂那种地方，除了桌子就是板凳，墙上挂着刀枪剑戟，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汗味和酒味的混合气息，简直是对“人”这种生物的侮辱。一个合格的领导者，怎么能在这种跟菜市场一样的地方运筹帷幄呢？

　　这天下午，他算准了燕静姝处理完公务，一个人在聚义堂里擦拭宝刀的时机，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袅袅娜娜地飘了进去。

　　“咳咳……寨主还在为山寨劳心，真是辛苦。”他将茶杯轻放到燕静姝手边，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燕静姝擦刀的手没停，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杯牛饮一口，然后眉头一皱：“怎么没味儿？”

　　沈君白眼角抽了抽，强笑道：“好茶，讲究的是品，而非饮。寨主日理万机，心神劳累，若是这聚义堂中能多些雅致之物，想必也能凝神静气，事半功倍。”

　　“雅致之物？比如？”燕静姝终于抬起头，一脸你有何高见的表情。

　　“比如……”沈君白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博山炉，放在桌上，又点燃了一块上好的沉香。

　　霎时间，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那股清幽、静谧、带着一丝禅意的香气，瞬间将聚义堂里的烟火气冲淡了不少。

　　“此乃‘静心香’，有凝神助眠之效。寨主若能每日在此焚香静坐片刻，于身心大有裨益。”沈君白循循善诱。

　　燕静姝凑过去闻了闻，点了点头：“嗯，是不错。这玩意儿，熏蚊子效果好不好？要是好用，让山下王铁匠多打几百个，咱们山寨一人发一个，夏天能省不少艾草。”

　　沈君白：“……”

　　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莫要动气，初遇滞碍，自是常情。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又从门外“变”出了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姿态优雅地安放在墙角。

　　“此乃古琴，其音清、和、淡、雅，最是陶冶情操。寨主闲暇之时，君白可为寨主弹奏一曲，以慰辛劳。”他说着，还用一种快夸我贴心的眼神，脉脉含情地望着燕静姝开始弹奏。

　　燕静姝听了一会儿，皱着眉问：“你这琴弹得……怎么跟杜先生算盘打急了似的？没吃饭吗？声音这么小。”她放下宝刀，走过去，围着那张古琴转了两圈，伸手敲了敲琴身，又拨了拨琴弦。

　　“这桌子……哦不，这琴，木头不错，挺结实。就是矮了点，当饭桌还得盘腿。这几根弦倒是绷得挺紧，韧性也好……”她摸着下巴，一脸严肃地开始评估，“小白，你说，这弦要是拆下来，做成弓弩的弦，会不会比咱们现在用的牛筋更结实？”

　　“噗——咳咳咳咳！”

　　沈君白一口气没上来，当场表演了一个原地飞升失败，咳得惊天动地，仿佛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

　　他精心准备的雅致生活体验套餐，一个被当成了军用驱蚊香，一个被评估为新型武器原材料。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啊。

　　最终，这次办公环境改造计划，以一种沈君白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取得了圆满成功。

　　三天后，整个青云寨都弥漫着一股由沉香、艾草、驱虫菊混合而成的、极其霸道、提神醒脑、蚊虫绝迹的“青云一号”特供熏香。

　　而那张名贵的古琴，则被三当家杜文远如获至宝地搬进了兵器坊，组织了一帮工匠，成立了新型弩弦研发小组，日夜攻关，试图为青云寨的远程火力输出，做出突破性的贡献。

　　沈君白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吐出了一口陈年的老血。

　　第一次的失败，并没有让沈君白打退堂鼓。

　　环境腐化不了你，那就从你的胃下手！

　　他坚信，一个人的品味，是从舌尖开始培养的。只要让燕静姝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就一定会对自己现在这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粗鄙生活，产生厌倦。

　　于是，他借口聊表寸心，亲自下厨，为燕静姝准备了一席“风花雪月”宴。

　　当晚，燕静姝结束操练，回到聚义堂，看到的就是一幅让她毕生难忘的景象。

　　原本用来开会吵架的千年古树桩圆桌上，铺上了洁白的桌布，摆着精致的烛台，上面跳动着温暖的火光。

　　桌子中央，是一道道摆盘精美，宛如艺术品的菜肴。

　　有薄如蝉翼，码放成花朵状的“灯影牛肉”；有雕成鸳鸯形状，浮在清汤之上的“翡翠鸳鸯”；还有用豆腐精心雕琢，在鸡汤中绽放如菊的“文思豆腐”……

　　每一道菜，都仿佛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看的。

　　沈君白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便服，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地绾着，烛光下，他那张本就俊美的脸，更显得眉目如画，温柔似水。

　　“寨主操劳一日，想必饿了。君白略备薄宴，不成敬意，还望寨主不要嫌弃。”他亲自为燕静姝布菜，举手投足间，满是世家公子才有的优雅从容。

　　燕静姝确实饿了。她看着这满桌子花里胡哨的菜，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灯影牛肉。

　　入口，香、酥、麻、辣，味道确实不错。

　　就是……分量太少了点。她一筷子下去，一朵“花”就没了。

　　她又尝了一口文思豆腐，入口即化，鲜美无比。

　　就是……感觉像喝了口汤，压根不顶饱。

　　一顿饭下来，燕静姝感觉自己吃了个寂寞。她礼貌性地夸奖了沈君白的手艺，然后，在他求夸夸的目光中，问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小白，你这手艺不错。就是……还有没有馒头？或者来碗面条也行。你这菜，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管饱。”

　　沈君白脸上那副快来感受艺术熏陶的温柔笑容，瞬间僵住。

　　然而，燕静姝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从天堂到地狱”。

　　“不过，”燕静姝话锋一转，眼睛亮得惊人，“你这手艺，拿到山下镇上的大酒楼，当个头牌大厨都绰绰有余了！我听说，镇上‘迎客来’一道招牌菜就能卖二两银子！你这菜，比他们的精致多了，卖五两，不过分吧？”

　　她越说越兴奋，一拍桌子，一个绝妙的商业企划已然在她脑中成型。

　　“小白！你真是个宝贝！你的脑子好用，手艺更好用！这样，你把这几道菜的做法，写下来，教给伙房的刘嫂！咱们在山下开个酒楼，就叫‘青云阁’！你负责研制菜品，我让文远去当掌柜，雷猛去看场子！这不比收保护费来钱快，还体面？”

　　“……”

　　沈君白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一次，烧了。

　　他精心准备的，旨在腐化对方革命意志的糖衣炮弹，怎么就……就变成了一个前景广阔的自主创业目了？！

　　他看着燕静姝那双因为畅想做大做强而闪闪发光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生活品味，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沈君白，一个永不言弃的男人。

　　物质层面的腐化既然行不通，那就上升到精神层面！

　　他要用最高雅、最没用、最脱离人民群众的娱乐方式：吟诗、作对、赏月，来彻底瓦解燕静姝那颗被柴米油盐和打打杀杀填满的事业脑。

　　月上中天，清辉如水。

　　沈君白偶遇了在后山悬崖边吹风的燕静姝。

　　他一袭白衣，临风而立，衣袂飘飘，宛如随时会羽化登仙的谪仙。

　　“好一轮皓月当空。”他负手而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用一种带着淡淡忧愁的磁性嗓音，缓缓开口，“此情此景，若无诗词助兴，岂不可惜？”

　　燕静姝盘腿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哦，那你来一首？”

　　沈君白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缓缓吟诵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首诗，意境雄浑，杀气凛然，既应了景，又暗合了山寨的身份，堪称装逼利器。

　　他念完，便用一种期待被夸奖被崇拜的眼神，看向燕静姝。

　　燕静姝听完，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掉，点了点头，给出了她的评价：

　　“嗯，不错，挺上口。就是有点不吉利。”

　　沈君白：“……不吉利？”

　　“对啊。”燕静姝一脸理所当然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你还是太年轻的语气，开始进行战术复盘。

　　“你看啊，‘月黑雁飞高’，说明晚上光线不好，视野受限，大雁都得飞高了才能看清路。这种天气，视野是第一位的，咱们要是去追敌人，很容易中埋伏。”

　　“‘单于夜遁逃’，说明敌人是主动撤退，而不是溃败。主动撤退，必然有后手，说不定就是个圈套，引我们去钻。”

　　“‘欲将轻骑逐’，轻骑兵，优点是速度快，缺点是防御差。在‘大雪满弓刀’这种恶劣天气下，一旦中了埋伏，连个挡箭牌都没有，就是去送人头。”

　　她最后总结道：“所以说，这首诗，就是一个典型的因为将领头脑发热盲目追击，而导致全军覆没的失败案例。小白啊，以后这种诗，少看，容易影响智商。”

　　沈君白：“……”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里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文学素养，他精心营造的诗意氛围，被对方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军事理论，分析得体无完肤，一文不值。

　　他看着一脸我今天又给你上了一课的燕静姝，看着她身后那轮又大又圆的明月，和月光下黑漆漆的山林，大脑一片空白。

　　“不过，”燕静姝似乎看出了他的沮丧，还好心地安慰道，“你这个思路还是不错的。以后，你可以多写点这种‘诗’，就当是咱们山寨的‘战术沙盘推演案例’，专门用来给兄弟们分析，引以为戒，也挺好。”

　　“……”

　　沈君白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他没有再看燕静姝一眼，也没有再看那轮明月一眼。

　　他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小院。

　　回到房间，他关上门，走到桌前，拿出了那本他亲手写下的，名为《蚀云之三十六计》的锦囊。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用他最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八个大字：

　　“阳春白雪，腐其心志”

　　沈君白死死地盯着这八个字，看了半晌，然后，猛地抓起毛笔，蘸饱了墨，在这八个字的下面，用一种近乎癫狂的笔法，狠狠地划了八个字：

　　“此法不通！她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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