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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才瑛在这个家里并不幸福,也不自在。这个家里的母父是亲生的母父,这个家里的儿子是别人家的儿子。好笑的是,是她,在这个家里感到不自在。
她自幼是独生女,家里吃的穿的都给,并未克扣,因为成绩优异,母父带出去有面,也给了她不少自由和夸赞。但是她好像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被期待的那个。这种感觉很微妙。微妙到才瑛有时痛恨自己为何敏感。
可她又庆幸自己敏感。
她想,人类进化至今,也许感觉不只是视听嗅味触,更海量的信息绕过意识,所有的爱与不爱都能接收,收拢在了无意识宇宙里,而有人的宇宙里很早就形成这样一个“不被爱”和“没有价值”的黑洞,于是后来的人生里都在不自觉饲养和弥补。
迟钝意味着在最无意识处遭受痛苦,不自觉的弥补和讨要,越陷越深。敏感意味着能将潜意识的东西放到意识之中咀嚼,由此才能反思醒悟。
在清醒中痛苦,好过在蒙昧中痛苦。
伤口疼了,才有愈合的机会。
痛苦就这样滋养着她的内心。
-
深夜过后才瑛还是被边哭边拽的母亲带回了家。
家里一片狼藉,爸爸一直在房间没有出来,据说被她气得够呛。
妈妈握着她的手说哭诉。
才瑛抽回手,眼里带着恨带着泪:“未来你们该给我的,我该得的,一分我都不会让人抢去。”
还有两个小时天亮,才瑛躺在自己的床上,漆黑笼罩着她。
瞪着天花板,眼泪是没有办法地往下滑,从眼角到鬓边到耳朵。她几乎满带恨意体验着它们濡湿的痕迹,四五六道瞬时而下。
在黑暗的夜里,揪着枕头痛哭流涕。
如果说青春对别人来说是无忧无虑,对她来说,痛苦大于无忧。
有些人的无忧无虑是因为不用自己承担生活的重任,而她的痛苦来源于,不能独自承担生活的重任。必须依附于他人而生活,这本身是个听起来极为不易的事情,对才瑛来说,母父也是“他人”,不是所有家庭都是爱的传递单位。
于是年少是痛苦和挣脱不开。
还没有完全自立独立的能力,只有眼泪满脸。
-
一夜无眠,才瑛早早背着书包出门了。
她好像想了很多,在清晨淡淡的烟火气中,无知觉地就走到了一家很好吃很火爆的煎饼摊前面——据桃见屿所说。
这时还早,只有两三个人排队。她默默地排到了队伍后面。
才瑛撑着那双薄薄的眼皮寡淡地看着,铁板滋滋作响的热烟在冷色调的清晨背景下升起,周围热闹的人声,街头鲜艳飘香的食物,大娘在隔壁聊家里的孩子几点起床。当大脑被当下丰富实在的体验充斥着,灵魂有一种落地的踏实感,一切内在的喧嚣归于宁静。
不要回头,不要迟疑,不要妥协。不要在此扎根,年轻的灵魂啊,这世界很大,容纳得了你,容纳得了痛苦和无能,容纳得了不甘和野心。
她咬了口热腾腾的煎饼,看着人群抹去眼角最后一滴泪水,踏着晨曦朝露,走远了。
-
桃见屿一走进来,就看到才瑛靠着椅背正在闭目养神。
桌子上有一件不属于她的衣服外套,打开一看,裹着一份香喷喷的煎饼,还热着。
桃见屿有点开心,想问但是不想打扰才瑛休息。
安安静坐下了。
才瑛睁眼扭头:“我的谢谢呢?”
桃见屿开心道:“谢谢你!”
“这个我每次起太晚了,来不及买,人太多了,”桃见屿拨开塑料袋,看了才瑛一眼,“我怎么感觉你是不是没睡好?”
才瑛顿了顿,心想桃见屿也太敏锐,她摸了摸脸:“怎么看出来的。”
“看着有点蔫儿了巴的。”桃见屿看着她,眼睛睁大盯着她看,说不清什么表情。
不高兴?担心?
才瑛说道:“醒得有点早。”
“是吗?”桃见屿探过头来,有点狐疑,“总感觉你气压有点低,而且黑眼圈很重,像是一晚没睡。”
才瑛停下笔,盯着桃见屿探过来的小脸,几秒后,微微凑近了点。
桃见屿似乎有点没想到,眼瞳扩大了一点,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变。
直到两人的呼吸都要交叠,彼此才主动错开。
才瑛说道:“对啊,没睡好。担心今天考试输给你。”
她“嘁”了一声,“这种必然的事情担心什么,你还是快点休息吧。”
桃见屿拿出一本语文素材集,仍旧忍不住瞥向旁边闭着眼睛休息的人。她阖着眼趴在桌子上,睫毛很长,鼻子很挺,这时候看起来静谧,温和。
桃见屿第一次见到才瑛的时候,就觉得她很有气质,并不是一般的那种漂亮的气质。
具体来说的话,她的眼睛很特别,是非常有能量的一双眼睛。是一双不服输的眼睛。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班级里,自动地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叫才瑛呢。
桃见屿没有想到才瑛会主动跟她坐同桌。不过想想也觉得合理,毕竟她可能是她成为第一名的最大拦路虎。
不合理的是,发现才瑛在自己身旁坐下后,她感到挺开心的。
有人说,人和人天然就存在某种特殊的磁场,合不合适就全凭磁场契不契合。
桃见屿没朋友而感到孤独时,也曾郁闷万分,她上网搜索到这个理论,得出结论:她的磁场大概和学校里所有人都不相合。
网上说,别伤心哟,世界上可是有七十多亿人呢~
桃见屿想,自己还能七十多亿人一个一个试过去不成。
这个碰一碰,那个碰一碰。人生三万天,到底能跟多少人对碰?
桃见屿后来觉得这个理论也有一定道理。磁场啊,合适的自然就会相互吸引,不用挨个碰过去,可能你按次序跟人碰着呢,不知打哪边儿来一人,离着十万八千里就给你拽过去了。
她觉得自己和才瑛就有这种缘分。
和才瑛相处以来,她从没觉得自己哪句话说出口,是不合适的或招人讨厌的,或是不被接纳的,不被认可的。
她们好像自然就熟络起来,彼此不客气得像是认识很多年。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奇怪,不自觉就会在某个特定的人面前放心地展现自己真实的状态,而对方居然也很好地接纳了。
让人怀疑,自己过往所做的一切包装自己以让别人喜欢或不要误解的举动,都是上错花轿嫁错郎。
在被动而压抑的过往,桃见屿觉得自己讨厌这世界,一方面她不得自由,一方面是因为失望大过期望。
但才瑛是她没有想到过会出现的人,她是不一样的人,是一个一开始出现就对她很好的人,是会牵扯着她的温度和心跳的人。
是看到她时,并没有产生一个具体的念头,但是心脏会像烟花一样微微炸开。
她开始有点喜欢生活中出现的各种新鲜事儿。后来她才明白,喜欢上一个人就像是跟这个世界有了一段独特而隐秘的连接,透过才瑛的眼睛,她才开始拥抱和接纳自己、他人和世界。
而现在让桃见屿感到困惑的是,她并不喜欢看到才瑛对别人也这样好,不喜欢才瑛和别人有说有笑。
原来她是一个如此小气的人。
-
月考一共两天,明天是最后一天,还有三科。
平时就对知识掌握良好的两人,考试时的晚自习反而相对轻松闲散。
桃见屿在看闲书,而才瑛则在补觉。
杨憬成绩也很好,但是在零班算是吊车尾的。因此这次考试前压力山大,复习刷题毫不停歇。
当她又一次拿着练习册转过头来,看到才瑛趴在桌上,遗憾叹了口气,扭头幽怨地看着桃见屿。
桃见屿轻声:“我给你讲吧。”
“太好了。”杨憬毫不客气把试卷铺了桃见屿一桌,桃见屿也拿起铅笔认真讲了起来,思路清晰,直指重点。
“谢谢大佬!”杨憬抱拳以表敬意,迅速转回去啃她的题了。
这期间,才瑛睡得也没有很熟,大概是趴着睡不太舒服,过几分钟就换一个姿势。
桃见屿觉得最近才瑛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恹恹的。压力太大,晚上没睡好?
才瑛也会压力大吗?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铃响,才瑛闭着眼睛站了起来,缓了缓神才睁开眼,拿着水杯出去了。
但直到第三节铃响,都没有回来。
上课后十分钟,座位依旧空空荡荡。
桃见屿转头看着座位,半晌,觉得自己书都看不下去了。
按理来说才瑛去哪也跟她没有关系,可能就是去哪里躲着休息了。
可是她心里就是很想知道才瑛在哪,在干什么。
想去找才瑛。
第三节课,看班老师已经不在门口。桃见屿径直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饮水机没人,厕所没人。
看着教学楼外,黑茫茫的操场,桃见屿直觉她可能会在那里。
晚风撩人沉醉,才瑛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静静地坐着。
这几天她状态并没有很好,家里的矛盾激发,家外的矛盾,家里的矛盾,闹了一茬又一茬。出门时,邻居看向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除了矛盾和争吵,心里更像是被谁打了个洞,汩汩流血,所有涉及亲缘关系的争吵便是这样,伤时间,伤力气,伤心。
挥之不去。
如果有那么一只代表时间的蝴蝶,才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它的尾羽,祈求它带着她飞过这无能为力、孤立无援的少年时期。
可是难道落地终点就会好吗?
才瑛把黑茫夜色里偶然闪过的一点光看成了闪着鳞粉的蝴蝶,喃喃道:“带我走吧。”
“嗯?去哪?”疑惑但柔和。
是桃见屿的声音。
才瑛睁大眼看,看到桃见屿从旁边的灌木绿化带慢慢走出来,外套肩膀上有条银色的反光条。
才瑛挑起眉:“你怎么在这儿?”
桃见屿问得认真:“打扰你了吗?”
才瑛拍拍旁边:“没有,坐吧。”
于是桃见屿放心地坐着了。
才瑛毫不怀疑如果她刚才点头,桃见屿会立刻走掉,且不因此生气。其实桃见屿是个特别懂得照顾别人空间的人,能够理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殊状态。
而她们俩都不客套,只对对方说真话,多不容易。
才瑛身体后倾,后撑着地,仰头看天。“你说这天空,一点星星也看不到。”
“是啊。”桃见屿迟疑了下,“你很想看吗?”
才瑛看着桃见屿。
并没有,她只是找了个话头儿。
但是桃见屿说:“明天考完试,我们去看星星吧。”
“怎么看?”
“爬山,天文望远镜。”桃见屿说。
才瑛挑了挑眉,同意得很迅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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