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嘴神功

　　李孤感觉自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了许久的小舟，终于被一股强大而平稳的力量拖入了避风的港湾。
　　意识时而沉入黑暗，时而又被额头上传来的、舒缓而清凉的触感拉回现实。那撕裂般的剧痛正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吞噬的疲惫。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断轻微晃动的、深色的木质车顶。身下是铺着柔软毛皮的卧榻，随着规律的颠簸轻轻起伏。他正躺在一辆行驶中的马车里。
　　车厢不算宽敞，但布置得简洁而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却清心的药草香气，与他熟悉的破庙霉味和市井喧嚣截然不同。
　　那位自称是他奶奶的老妇人，就坐在卧榻边的一个小凳上。她微微佝偻着腰，正用一块浸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为李孤擦拭额头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迹。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慈爱和……悲伤？
　　见李孤醒来，老妇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浅笑：“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她的声音苍老，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孤怔怔地看着她，大脑依旧有些混沌。无数疑问如同沸水般在他脑海中翻滚：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我们要去哪里？你真的是我奶奶吗？
　　但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老妇人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将一根枯瘦的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别说话，你心神透支得太厉害，喉窍也受了震荡。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说着，她从旁边一个小巧的红泥小炉上取下一个正冒着热气的陶罐，将里面墨汁般浓黑的药液小心地倒进一个粗瓷碗里。浓重的苦涩味瞬间弥漫开来。
　　老妇人试了试温度，然后用一只小木勺，仔细地将药吹凉，一勺一勺地喂到李孤嘴边。
　　那药极苦，李孤本能地想抗拒，但看着老妇人那不容置疑却又充满关怀的眼神，他最终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温热的、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所过之处，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滋润感和暖意，仿佛干涸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养，原本火烧火燎的喉咙和空泛发冷的丹田都舒服了许多。
　　一连喂了大半碗，老妇人才停下。药力发挥作用，李孤感觉沉重的眼皮又开始打架，意识再次模糊起来。
　　在半睡半醒的朦胧间，他感觉到马车似乎驶过了不平的路段，颠簸了一下。老妇人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防止他滚落。
　　那只手，枯瘦，布满老茧，却异常有力而稳定。
　　透过车厢壁上一个小小的透气窗格，偶尔有稀疏的月光流淌进来，勾勒出老妇人沉静的侧脸轮廓。她的目光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长安城逐渐远去的剪影，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些画面。
　　李孤的意识漂浮着，他仿佛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如同幻觉般的叹息，从老妇人的唇边溢出，混合在车轮碾过路面的辚辚声中。
　　“……像，真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的倔，一样的……不惜命……”老妇人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充满了无尽的怀念和哀伤，“……那本害人的东西……终究还是……找到了朱家的血脉……”
　　朱家？血脉？
　　这两个词如同微弱的火星，在李孤即将彻底沉睡的意识中闪烁了一下。
　　朱？肥朱？朱子冬？
　　难道……这个奶奶，和肥朱他们家有关系？她说的“他”又是谁？
　　巨大的信息量和身体的极度疲惫交织在一起，最终，李孤还是没能抵抗住药力和疲惫的双重侵袭，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无梦的睡眠之中。
　　这一次，没有头痛，没有噩梦，只有一片安稳的黑暗。
　　不知又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被轻轻掀开，清冷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车厢。老妇人先下了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依旧熟睡的李孤抱了出来。
　　眼前并非什么深宅大院，而是一处位于山脚下、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农家小院。篱笆歪斜，茅屋低矮，只有一间主屋和旁边一个小小的灶披间，院子里散放着几件农具，角落里堆着柴火。
　　但这里异常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与长安城的喧嚣仿佛是兩個世界。
　　老妇人抱着李孤，径直走进了那间低矮的茅屋。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几串早已风干的药草，角落里堆着几个麻袋，似乎是粮食。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将李孤轻轻放在铺着干净粗布床单的床榻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她走到桌边，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老妇人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她走到门边，仔细地插好门栓，又走到唯一的窗户旁，将支窗的木棍取下，让窗户严密地合拢。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守着熟睡的李孤。
　　油灯的灯花偶尔爆开一个细微的噼啪声。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李孤那张依旧苍白、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的脸上，眼神复杂变幻。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李孤额前汗湿的乱发，指尖在那尚显稚嫩的眉眼间停留。
　　“孩子……苦了你了……”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奶奶来晚了……若是早一点找到你……或许就不会……”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不愿再去想那种可能。
　　沉默良久，她缓缓从自己贴身的衣襟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她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块只有一半的、色泽温润的白玉佩。
　　玉佩的断口并不整齐，显然是被强行掰断的。上面用极其古拙的刀法，刻着一个模糊的、似乎是一种猛禽的图案，但因为只有一半，难以辨认全貌。
　　老妇人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半块玉佩，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遥远而痛苦的回忆之中。
　　夜更深了。
　　小屋外，万籁俱寂。
　　小屋內，一老一少，一个在沉睡中积蓄着力量，一个在守候中背负着沉重的过往。
　　而遥远的、他们刚刚离开的长安城，关于“妖人李孤”被一个神秘老妇人救走的惊人消息，正伴随着逃脱官兵那添油加醋、近乎鬼怪故事的描述，以更快的速度，在黑夜中悄然扩散开来，引来了更多方势力难以捉摸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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