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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誓朝行
当祁雪青赶到战场时,那些从乡间地头速成来的辅兵已经站在了城门前。
氏族管事骑着高头大马,神色冷肃地立在大纛旗下。她身后是三千压阵的氏族军,几十个骑马的氏族军充作督军和军法官,正驱使一群队形混乱又骨瘦如柴的“辅兵”向前冲锋。
“真叫她说中了。”祁雪青咋舌道。
许巢蓝看了她一眼:“你没见过?”
祁雪青坦然道:“我十三岁前家里也算丰衣足食,战乱起了我就跟着逃荒,十四岁起兵当土匪,十七岁跟了王上。当土匪我就火并,当县令我就剿匪,没见过国战。”
许巢蓝望向前方的战场,她说:“定安见过。”
定安将军换了一身新甲,黑剑凛然。
她戴着银面具,浑身裹在银铠里,谁也看不清她的真容,可人们一见她就脱口而出:“小将军!”
她身上似乎就是带着未经世事的少年气,眼眸又亮又清。
这双眼睛见过许多人,被搜刮最后一点存粮供给军队的平民,被王军误杀的平民,被驱策着磨刀填线的平民……
她见了,自然有所行动。因此人们说她是剑客,妹妹说她是牧羊犬,君华听了就笑一笑,既不知道牧羊犬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剑客。
她望着又一次被驱策向前的平民,似乎看见了水潭中的脸。
剑客是有失偏颇的,将军也不太准确,圣人更是荒谬。她只求夜间入眠时不必惊醒,白日自省时无愧于心。
……
定安将军退后一步,几名士兵上前高喊着什么。她们喊的东西很奇怪,管事和氏族军警惕地去听,却发现那只是几个名字。
她们喊着,那慌里慌张的队伍就踩着沼泽似的迟缓下来。而“冲锋”的速度在最初的减缓后立刻提速,以令人不悦的速度冲向敌军。
被凶神恶煞的士兵驱赶向前时,任何人都是绝望的。
望青人的战马那么高大,兵器那么锋利,冷冷地闪着光,她们如何敌得过!身旁到处都是哭声,她的心也提到了极点——人要怎么坦然地死去!她不想被马蹄踏碎,不想被刀剑捅死,她想活!
“往前!去!”氏族军的马鞭甩下,立刻在就近的平民脸上留下血痕。
辅兵队伍开始耸动,督军几鞭子抽下去却还不见效,她就要抽出环首刀杀几面祭旗,忽然有人一马当先地冲出去了。
在这万籁俱寂的战场上,那个人的身影格外明显。一群早就吓到头脑空白的平民下意识跟上去,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就这么一个带两三个,两三个带五六个,越来越多人稀稀拉拉地往前跑。
三嫂被人群裹挟着,只觉心脏狂跳,手脚发软虚浮,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不知道自己的“武器”有没有掉到地上,也不知道自己踩着什么了居然这样疼,她只是哭得凄惨,又被推搡着往前。
直到前方响起第一个第一声呼唤。
“茵茵——!”
一个辅兵被唤回神智,她看见了那个呼唤自己的人,浑噩流泪的双眼猛地亮起光芒。茵茵只是拼命往前跑,想抓救命稻草似的向前伸手。
她记得那个声音,那个孩子前些天还来过村里,给她一件寒衣呢!十几年前,她们也是亲邻呀!
是啊是啊,她们有什么原因要害她们的命?
将军杀将军,贵人之间的争端碍不着她们的!
她跑得极快,仿佛爆发了生命的潜力,前伸的手被一只同样粗糙厚实的大手握住。那个士兵扶住她,一把扯过她忘记丢掉的木棍扔到一边,急忙把她往更后方引:“快!这是咱们的乡亲!”
茵茵茫然的眼睛转了一圈,只觉到处都是熟面孔,她怦怦跳的心终于镇定下来。
她往大军中心走去,兵甲整洁的士兵齐齐让出一条路,还伸手护着她,引她往深处去,面容模糊而温柔。
她身后,呼唤依旧没有停止。
“阿苔——!”
“月娘——!”
“来呀,我带你们回家——!”石头仔大喊着,还特地点名了,“三嫂,三嫂!我在这呢!你不认得我了吗?我真不偷你粮食了!”
许多跑懵了的人都忍不住笑,在眼中停留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阳光也从云层洒下,暖而明亮。
越来越多亲邻跟在茵茵身后,她更坚定地往前跑,在军阵的尽头,她看见一抹闪闪发光的银色。
银甲将军伫立在军阵中央,一动不动。
可当阳光洒在她身上时,那闪亮的银色就动起来了。她从背上取下长弓,拈弓搭箭,箭矢的残影一晃而过,一往无前地刺入敌军阵中。
茵茵的心漏了一拍,她回头看去,那正缓缓升起的恐惧就烟消云散。
那支箭钉入氏族军的脖颈,她正因事件发展恼羞成怒,环首刀差点捅向还没靠近望青人的天汇辅兵。
辅兵排着一字长蛇阵,泥牛入海似的消失在望青人的军阵中。
氏族军千算万算没算到事情还能这样发展,她们先是愣,随后又愤怒。可很快这愤怒就变成了恐惧,因为望青有杀人不眨眼的神箭手。
她们一要伤害自家的辅兵,那一根根箭矢就夺命追魂地飞过来!
等最后一个辅兵消失在战场上——她们都进了望青军阵中,望青人的军阵就严丝合缝地填补完毕,不给氏族军任何时间地发起进攻。
那个银甲将军冲出军阵奋勇当先,一眨眼就杀到氏族军面前,视野只剩下一片漆黑。巨大的黑色剑刃连劈带砍,杀得天汇军阵脚大乱。
“咚、咚、咚咚——”
“杀——!”
“定安!定安——!”
擂鼓的士兵面色通红,青筋暴起,双臂肌肉鼓起,仿佛要敲破敌军的胆魄。骑兵挥舞着马槊,犹如绞肉机的刀片飞快开合。鲜血溅起,还来不及落下骑兵就飞驰而去,徒留血液孤零零砸落。
五日前在天汇城下三击鼓一冲锋的银色杀神回来了。
她不再掩饰锋芒,目光冷而坚定,当真是一剑能当百万兵。
她们摧枯拉朽地杀过来,坐镇中军的管事吓出一身冷汗。她很快反应过来,一声令下:“撤入城中!开城门!”
“吱呀——”城门开了,氏族军犹如一滩浓厚黏稠的泥,瞬间滑回水沟中。
探头探脑观望的祁雪青立马激动起来:“快遣先登死士!”
她这边还没激动完,君华就从马上跳下去了!
祁雪青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一段十分深刻的记忆立刻涌上心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君华,这蛇妖还不擅长骑马,一被围攻就做出来违背武将本能的决定——跳下战马,步战肉搏!
祁雪青突然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好!
“这样不行。”祁雪青眉头皱得死紧,她看向许巢蓝,“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定安将军大发神威,徒手攀上天汇城墙,来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由内而外进攻。士兵见了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狂喜,她们士气高涨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城中与她们神勇的将军一道血战。
可等战场的狂热气氛褪去,她们就会开始思考别的东西了。
既然你这么强,那我们先前那一战算什么呢?拿我们的命玩吗?你既然可以徒手爬城墙,要我们诱敌深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爬?
就算定安能压下这样的疑问,等到下一场战役,下下场再下场,难道也要她一个人攻坚克难地爬城墙开大门?
“她能爬几回?若她不在呢,这仗就不打了?士兵只会像等奶的崽一样看着她,等她轰开大门再傻乎乎地杀进去?这是军队?”祁雪青咄咄逼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是这么个不战!”
许巢蓝只说:“现在有得用,你就尽管把她当会两条腿走路的冲车用。”
“……我?”祁雪青一愣,狐疑地盯着她。
许巢蓝没回答这个问题,她说:“你担心的事我都知道。所以定安只是攻坚偏将,而我的副将是你。”
“按娘娘的话来说,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定安要以一当万就让她去,以更少的兵力打下一座城对我们来说也是赚的。飞旌,望青的争战才刚开始,可我已经是老将了,我老了。就算我百战百胜,绝不战死沙场,我最多也只能替望青再打十年的仗。”
“那十年后呢?”许巢蓝问。
“她是一位仁主,也是望青军真正的统帅。正如你没见过国战,她也没统领过国家,一切都只能试着来。”
许巢蓝顿了顿,看向下方战场被打开的城门,严肃道:“副将飞旌听令!”
祁雪青还没从她的话中反应过来,就条件反射地下跪。
“奉天承运理政主,诏曰。”
祁雪青猛地抬头,只见许巢蓝拿出的并不是一道圣旨,而是一把剑。
“天汇城破后,命飞旌将军为东征主将,节制三军。”许巢蓝将长剑放在她手中。
……那是国主的佩剑。
祁雪青呆愣许久,忽然绷着脸,握紧了剑身,力道之大让她指尖发白,骨骼作响。她咬牙切齿,面色几经变幻,忽地恶狠狠朝西地磕了个头。
……
在出战前,君华同许巢蓝有过一场对话。
君华问:“我能以一当千了吗?”
“我的士兵们打过仗了,她们已经有进步了。”君华定定地看着她的老师,“我接下来还会带她们打,她们会一直进步,但这得慢慢来。”
“在此之前,我得让她们活着。”
许巢蓝恍惚间看见了那个剿匪归来灰头土脸的校官,在她军营里一脸不忿地问:“若我能以一当万呢?”
那时许巢蓝说不行。而现在,许巢蓝只是叹气道:“既然这是你领兵的战略,那就去吧。”
君华就把许可听进去了,她双手攀在光滑无比的城墙上,翕张的鳞片倒扣住墙面,双腿一蹬,即刻跃上一大段距离。她以恐怖的速度登上城墙,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守军连任何防御措施都来不及做出,她就开始了一场屠杀。
那些箭孔密布的箭楼像闯入了掠食者的蜂巢,刺耳的嗡鸣不绝于耳。
城头守军无力反抗,除却投降者,她都杀得一干二净。
她在城墙上杀,管事在城内已经傻了。
这要怎么防,这要她怎么防?!天汇的城墙根本就是虚设!望青人根本不怕这堵城墙,她们只是求稳,甚至是为了练兵才骗王军出城!聂陵那个蠢货,死就死了,却连敌军真正的战斗力都没试探出来!
错了,完全错了。
管事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大汗淋漓,事已至此,她不再执着守城,反而直接丢下同样傻眼的氏族军,策马往内城区赶去。
快快,这杀神再能杀也没那么快杀到内城区。只要她速度够快,主家就还有撤离的机会!
……
“你要去哪?!”
邻居拉住背着长弓手持长刀的小红,她急道:“你阿母被人抓走了!”
女妖正要去领了调令要去侧城门防守,闻言脸色一白,颤抖道:“什么?!”
邻居恨铁不成钢道:“望青人要攻城,贵人们说城中平民都得出力,拉了人就往城门去!”
“哐当——”小红的长刀落地,她抓住邻居的肩膀,急切道:“我阿母,她!”
邻居眼含不忍,哀声道:“望青人已经杀上城头了。你妹妹藏在我家,剩下的你也别管了,赶紧带她逃吧!”
……
“快、快逃!”管事顾不得尊卑礼仪,焦急道,“主家,望青人要杀进来了!”
膝上盖着皮草的姬主就愣住了,她珍贵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八瓣。她惨白着一张脸,嘴唇哆嗦:“怎么会,怎么会!不是才召了辅兵——”
“那些辅兵跟望青人串通好了,她们根本就是一伙的!”管事已经上手替她收拾盘缠了,动作利索至极。
“城墙也防不住!她们的偏将都能直接跃上城墙,天汇城破近在咫尺!”管事急得直跺脚,“主家不可心存侥幸,速去,速去!”
主家颤颤巍巍道:“去哪?”
管事收了一包袱的行囊就落到地上,金银细软滚了一地。
末了,她面露凄色,厉声道:“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在天汇了!”
像管事这样忠心的奴仆不少,整个天汇城再次大乱。贵人家的马车堵了一路,轿厢衣箱重重叠叠地垒出又一栋栋琼楼玉宇。
马蹄不耐得踢踏,轿上的流苏被挤得直晃,驾车的奴仆面露焦色地向前张望:“这怎么不走了!”
“城门为何不开?”小小姐蹙眉,六神无主地拉着姐姐的袖子,就要哭出声了。
“北城门让望青人围了,西门太远,咱们只能走南门。人一多就堵着了,正常的。”姐姐理了理她的发髻,冷静道,“别怕,阿姐在呢。”
她话音刚落,喊杀声就响起。
姐姐脸皮一抽,她深呼吸几下,立刻抱起年幼的妹妹交给管事,沉着道:“我已传信主母,接应的人马都在路上了,你单骑带她,务必带她回本家!”
管事面露哀戚,忍着哽咽:“谨遵主命!”
年幼的孩子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攥着姐姐的衣袖,呜咽着喊:“我不走,我不走!阿姐,阿姐!”
氏族子温声道:“毅儿先走,阿姐保证一会儿就到。”她拉开幼童的手,管事立刻带人消失在拥堵的街道上。
她握紧佩剑,决然地迎上望青人的兵马。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不是望青人。韩家姬主见了士兵身上的灰甲,下意识皱起眉头:“你们在干什么?”
她还不至于认不出天汇守军。
王将聂陵死后,王军不足百人。城中氏族一合计,不敢再放这些蠢笨的士兵守正门,索性通通调走。没见主将都被骗出城兵败被杀吗?她连仅以身免都没做到!
现在望青人杀进来了,她们不去御敌为贵人们争取撤退时间在这做什么?
为首的士兵眼眶通红,目眦欲裂:“我们的亲人呢!”
韩家姬主错愕了,你妈在哪关我什么事?
“大敌当前,城民有责,为辅兵守城有何不可?”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韩家姬主这才反应过来,她赞成道:“确是如此。”
“那你们跑什么?”小红死死盯着她,手握上了环首刀。
她们怎么能跑呢?大敌当前,城民有责,氏族便无责吗?没有这样的道理!她们拥有绝大部分的天汇城,王军士兵也不得不在她们的土地上交租,摄政王的税官来了也要谄笑敬酒……
她们占尽了一切!
而她家中给出了最后一粒粮食,因为这粒粮食她又失去一位亲人,还险些无处可葬,连她母亲又被拉去当肉盾,她们家为天汇付出了一切!
将军不在了,她们王军就该被糟蹋吗!
“你跑什么!”小红愤怒地质问她,不等人回答便一刀捅向韩家姬主的胸膛。
顷刻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位芝兰玉树的贵人倒地。人群静了一瞬,只剩不懂世事的牲畜还在呼噜嘶鸣。
“啊——”有人发出了尖叫,原本拥堵的道路更加混乱。人群争着出逃,又被自家轿厢衣箱挡了去路,试图推倒它爬出去就被一箭射杀。
她的鲜血流到轿厢上,红得刺眼。
有王军士兵惊诧于她的狠辣,还有人在犹豫退缩,小红冷笑一声:“窝窝囊囊的,难怪这群废物敢一辈子骑在你们头上,拉了你们亲人去垫马蹄子!”
“怕什么,望青人来了我们也难逃一死,不如先宰个痛快好报仇!”
仇!
她们之间竟是有仇的!
她们怎么敢仇恨,她们哪里来的仇恨?
这对氏族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不就是一点粮,几个人吗?她们不信会有人为一家几口的性命谋害氏族娘娘的安全!
你怎么能叛?你是守城士兵,你家里人为军中供给,这是根正苗红的从军家庭呀!那供给自然是什么都得供,粮食给点,布匹给点,人命也给点。
什么?你骂我还叛我?你怎么敢的!我让你家死得前赴后继,这是我送给你们的满门忠烈!荣耀!忠诚!
忠烈的士兵举起了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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