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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从他微微松开的手里滑落,镜头歪向一边,拍到了斑驳的天花板和墙角堆放的、尚未拆封的防护物资箱。
屏幕陷入一片昏暗的晃动。
纪书漾看着那模糊晃动的画面,听着那边传来的、逐渐变得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他没有挂断。
很久,他才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屏幕上那个沉睡的轮廓上。
冰凉的屏幕传递不回丝毫温度。
他点了屏幕录制,然后关掉了自己这边的麦克风,只留下一个无声的注视。
纪书漾靠在椅背上。
他把手机立在案卷堆旁,调低亮度,屏幕幽光勉强照亮他手下的租赁合同。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出租屋里响得单调。偶尔抬眼,瞥一下屏幕上那只静止的手。
呼吸声持续了二十多分钟。
突然,画面剧烈晃动了一下,传来模糊的碰撞声和人声。
“纪医生?纪医生!”一个年轻急促的女声,带着湖北口音。
画面翻转,一张戴着蓝色外科口罩的陌生面孔凑近镜头,眼睛瞪得很大,满是惊慌。
背景是晃动的白色墙壁和简易铁架床。“纪医生你怎么了?醒醒!……这谁的手机?”
呼吸声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闷哼和衣物摩擦声。
纪时泽的脸重新出现在镜头里,脸色在晃动光线下白得吓人,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焦距涣散。
“没……事。”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抬手想去拿手机,动作绵软无力。
“什么没事!你刚才晕了一下!脸白得像纸!”女护士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是不是低血糖?……”她猛地想起什么,扭头朝门外喊:“王老师!快来看看纪医生!”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屏幕被一只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挡住,画面一黑,通话中断。
“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纪书漾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抓起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重拨视频。
无人接听。
再拨。
依旧。
他切换到微信,手指在对话框上悬停,巨大的恐慌像冰水浇头。
问什么?问他怎么样了?那个护士惊恐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他胃病犯了,可能更糟。
他晕倒了。
手机突然在手心狂震,是陌生号码,归属地武汉。
纪书漾秒接:“喂?!”
“请问是纪书漾先生吗?”一个略显疲惫的中年男声,带着浓重的湖北腔。
“我是!我哥他……”
“我是协和西院重症三区的王德明医生,纪医生的同事。”对方语速很快,背景音嘈杂,“别紧张,纪医生刚才是短暂晕厥,已经醒了。初步判断是疲劳过度加上低血糖。给他推了葡萄糖,现在在休息区躺着观察。”
纪书漾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手机。
“他这段时间太拼了。我们这里……你知道的,人手不够,病人太多。”王医生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今天连轴转,四个多钟头没脱防护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晃的……我们劝他休息,他不听。”
“药……”纪书漾挤出干涩的声音,“他胃药……”
“我们有基础用药,奥美拉唑在给。但效果……”王医生顿了顿,“纪先生,我知道你担心。但我们现在缺的是人,是能顶上去的医生。他醒了第一句话就是问刚才那个病人的分析结果。”
他叹了口气,“我只能跟你保证,我们会尽量盯着他,逼他抽空吃东西。但你那边……能不能想办法弄点特效的胃药?他原来常用的那种,我们这边库存早就没了,外面也买不到。”
“药名。”纪书漾声音冷硬下来。
“他说叫‘瑞巴派特’(注:一种胃黏膜保护剂),还有种进口的注射用质子泵抑制剂,叫‘埃索美拉唑钠’……牌子他不记得了,就说以前用过,效果比较快。”(ps:我也有点儿记不清了,大多数是我自己以前吃的药,如果有问题的话,欢迎指出)
“知道了。”纪书漾记下,“我想办法。”
“好,好!有消息打我电话!纪医生醒了,让他跟你说两句?”王医生似乎把手机拿远了些。
一阵窸窣声,手机换了人。纪时泽的声音传来,比刚才清晰了些,但透着浓重的虚弱和沙哑:“……书漾。”
“药名记住了。”纪书漾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瑞巴派特,埃索美拉唑钠。还有,你再敢倒下一次,我一定要去武汉把你拖回来。说到做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纪时泽似乎极低地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极淡的安抚:“……知道了。刚就是有点晕。血糖上来了,没事。”
“没事?”纪书漾冷笑,“王医生说你醒了就问病人分析?纪时泽,你是铁打的?”
“……”纪时泽被噎住,没说话。
“药,我想办法。”纪书漾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你躺着。再废话,我现在就出门。”他直接挂断电话,把那个武汉的号码存为“王医生(协和西)”。
窗外的岁城,天还没亮透,灰蒙蒙一片。纪书漾站在冰冷的客厅中央,胸口剧烈起伏。他点开那个“武汉医疗物资捐赠对接”群,上百条未读信息瞬间刷屏。
【求购!金银潭急缺ECMO耗材!有渠道私!】
【求助!同济光谷院区接收一批防护服不合格!求靠谱质检!】
【高价收洛匹那韦/利托那韦(克力芝)!现货秒结!】
他手指快速滑动,目光像鹰隼般锐利地掠过每一条信息。
药名不是常见的防护物资。
他点开群成员列表,一个个查看备注和朋友圈。
大部分是民间志愿者、物流司机、小药商。
他找到一个备注为“医药供应链-李”的人,点开私聊。
纪书漾:李总,瑞巴派特片和注射用埃索美拉唑钠(进口),武汉协和西院急用。有可靠渠道吗?
纪书漾不抱希望,继续翻找。
他点开一个名为“岁城医疗圈互助”的本地群,里面大多是本地医院工作人员和家属。
他快速打字:
纪书漾:求购:瑞巴派特片,注射用埃索美拉唑钠(进口)。家人武汉前线急用。酬谢。
消息发出,瞬间被其他求购口罩消毒水的信息淹没。
协和西院临时休息区。简易板床硬得像石头。
纪时泽半靠在床头,身上搭着件军大衣。
王医生端着一杯温热的葡萄糖水递给他:“喝点。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了王老师。”纪时泽接过杯子,指尖还是凉的。
“你那个弟弟……”王医生拉过一张塑料凳坐下,压低声音,“听着脾气挺冲,但也是真急了。他搞法律的?路子野不野?能弄到药吗?”
纪时泽喝了口水,甜腻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他……有办法。”他没多说。
他知道纪书漾的执拗,也知道他真能干出买票冲过来的事。
休息区的门帘被掀开,陈飞宇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护目镜挂在脖子上,脸上勒痕深红。
他看到纪时泽,愣了一下:“老纪?你怎么躺这儿了?”他几步走过来,声音带着刚下前线的疲惫和沙哑。
“低血糖,晕了一下。”纪时泽言简意赅。
“操!”陈飞宇骂了一句,一屁股坐在纪时泽床边,“让你悠着点!这鬼地方,倒下一个就少一个!”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脸,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半块压扁的巧克力,掰开,把稍大的一块塞给纪时泽:“喏,昨天藏下来的,补充点能量。”
纪时泽没拒绝,接过来咬了一口。劣质可可的甜腻在嘴里化开。
“刚才楼下又送来两个,”陈飞宇嚼着巧克力,声音含糊,“ARDS(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血氧掉得厉害。老张他们插管插得一身汗。我看着都悬……”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麻木。
“老纪,”陈飞宇忽然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探究,“你弟……小纪律师,刚才是不是打电话来了?我在楼下好像听到王老师接电话,吼你名字了。”他撞了下纪时泽胳膊,“他是不是又跟你吵了?因为你晕倒?”
纪时泽没看他,只盯着手里剩下的半块巧克力:“没有。”
“得了吧,”陈飞宇不信,“他那脾气,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倔。不过……”他顿了顿,咂咂嘴,“说真的,你们……我要是有个妹,我要是躺这儿了,她顶多哭哭啼啼打电话,哪敢像他那样直接吼王老师?”他意有所指地瞟着纪时泽。
纪时泽把剩下的巧克力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咽下。
甜腻感堵在喉咙口。“陈飞宇,”他声音没什么温度,“管好你自己。还有力气八卦,不如去眯十分钟,下一个班等着你。”
陈飞宇被他堵得没脾气,悻悻地站起来:“行行行,我闭嘴。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嘟嘟囔囔地裹紧羽绒服,走到另一张空床边,和衣躺下,几乎是秒睡。
纪时泽靠在冰冷的床板上,闭上眼。
岁城。
线上会议刚结束。纪书漾关掉摄像头,没离开座位。
屏幕上宏宇集团复杂的考勤数据和邮件往来还开着。他点开右下角疯狂闪烁的微信图标。
“岁城医疗圈互助”群里有几条@他的回复。
市一院药剂科-刘:瑞巴派特我们药房还有点库存,但量不多。注射用埃索美拉唑钠(进口)是真没有,这药平时用得少,现在更断货。
仁和药店老张:@纪书漾兄弟,瑞巴派特有!但价格……你懂的,现在特殊时期。私聊?
纪书漾点开仁和药店老张的头像,进入私聊。
仁和药店老张:兄弟,瑞巴派特,两盒够不够?现货。
纪书漾:多少片?价格。
仁和药店老张:24片一盒。现在行情……一盒八百。两盒一起,一千五。
纪书漾眼神冷下来。正常价格几十块的药,翻了几十倍。
纪书漾:发票?正规进货渠道证明?
仁和药店老张:[尴尬表情]兄弟,这节骨眼上,能弄到就不错了。要那些干嘛?保证是真药!
纪书漾没回。他点开另一个闪烁的头像,是之前“医药供应链-李”回复了。
医药供应链-李:纪先生,瑞巴派特我有稳定货源,正规药厂出来,带发票批号。价格按市场调控价走,稍高但合理。
注射用埃索美拉唑钠(进口)目前没有,但有国产的注射用艾司奥美拉唑钠,效果接近,武汉那边有医院在用。
需要的话,我可以协调航空特快。但需要接收医院出具正式的接收函和用药申请,走捐赠或者紧急采购流程。
纪书漾精神一振。
纪书漾:李总,国产艾司奥美拉唑钠也要。瑞巴派特要三盒。接收医院是武汉协和医院西院区,接收人王德明医生,电话13XXXXXXXXX。接收函和申请,我现在联系医院出。
纪书漾:价格多少?特快费用我承担。要最快。
对方很快报了价,虽然比平时贵,但尚在可接受范围。纪书漾立刻拨通王医生的电话。
“王医生,药找到了。瑞巴派特三盒,国产艾司奥美拉唑钠注射液十支。需要协和西院出正式的药品接收函和紧急用药申请,写明接收人和用途,盖公章。扫描件发给我,原件随药走。对方走航空特快,今天发,明天下午能到武汉。费用我这边付。”
王医生那边似乎有些嘈杂,背景有呼叫器的声音。“好!好!纪先生,太感谢了!我马上去找医务处盖章!你把接收方信息发我微信!”
刚挂断王医生的电话,电话响了。赵康年。
“书漾,宏宇的调解方案改好了吗?对方律师刚来催。”赵康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不出情绪。
纪书漾看了一眼屏幕上才完成一半的文档:“赵老师,还差最后一部分风险分析,半小时内发给您。”
“嗯。”赵康年应了一声,没挂电话,停顿了两秒,“你刚才在联系武汉的事?”
纪书漾握着鼠标的手指一紧,语气平稳:“是,赵老师。家里人在那边,帮忙协调点急用的药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药品?”赵康年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弄到了?”
“联系到渠道了,正在走医院接收流程。”纪书漾如实回答。
“嗯。做事注意分寸。”赵康年的话像一句普通的提醒,又似乎意有所指,“别让人抓了把柄。律协刚发了通知,非常时期,更要规范执业行为,避免卷入物资倒卖纠纷。宏宇的方案,抓紧。”
“明白。”纪书漾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被看穿的不适感。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宏宇集团复杂的加班费计算模型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电脑旁边,另一台手机的微信界面,“医药供应链-李”的消息还在闪烁,等着接收函扫描件。
时间在密密麻麻的数据和不断弹出的对话框之间被挤压。
他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在冰冷的法律条文与疫区前线的急迫需求之间强行切换。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下午三点半。
他按下发送键,将最终修改好的调解方案发进赵康年邮箱。
几乎是同时,手机震动。王医生发来了几张图片:盖着“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西院区医务处”红章的接收函和紧急用药申请单,清晰写着“纪时泽医生临床急需”。
纪书漾迅速转发给“医药供应链-李”。
纪书漾:李总,接收文件已发。请安排发货。运单号发我。
几秒钟后,对方回复。
医药供应链-李:收到。马上安排。纪先生放心,前线工作人员的药,今晚一定上飞机。
纪书漾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胃部传来一阵迟来的、熟悉的痉挛感。
他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两杯咖啡。
他起身,走到窗边。
岁城灰蒙蒙的天空下,街道冷清。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Aaa.哥哥”。
Aaa.哥哥:药的事,谢了。王老师说了。
纪书漾盯着那条简短的信息,看了很久。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像被这句话轻轻挑了一下,酸胀感瞬间弥漫开来。
他手指动了动,最终只回过去四个字:
Aaa.小漾:闭嘴。养着。
他收起手机,转身回到电脑前。
宏宇集团的案子还没结束,赵康年随时会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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