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月江湖上

作者:浅念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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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当初(一)


      令人意外的是,当温显元一脚踹开符阳殿的大门时,冷非墨竟然没有跑,或者说他跑不了。

      他此时正在一门心思地同闲邪剑对峙。

      闲邪剑光大盛,只距冷非墨面门不到两寸,似发出龙吟般的靡靡之音。冷非墨负伤颇重,身上俱是方才与萧峦打斗所留痕迹,他背倚殿柱,右手肘护在自己面前,以灵力抵挡闲邪剑的攻势,左手呈爪状于剑侧,额上青筋尽显。

      一道黑烟从剑身缓缓飘散入其掌心,似乎与剑逐渐剥离开来。

      旁边地上,一条蛇尸已被斩成四五段,形状扭曲地浸在血泊当中。在冷非墨对面的立柱上,温睿廷同样倚柱坐在地上,一只手臂折于头顶,掌心朝外,正被一根珠弦穿透定在柱上。

      好在温睿廷神志清醒,看到他们进来立刻大喊一声:“快阻止他!”

      一枚柳叶形飞刀顷刻间精确无误地扎入冷非墨左手掌心,他立时捂住手腕惨叫一声,同时有人贡献了一条缚仙索,将他如同肉粽一般牢牢捆在身后立柱上,指间灵器蛛弦亦被剥夺。

      付雪竹和文锋等人也已经奔至温睿廷身旁,斩断珠弦替他止血疗伤。

      一切都好似已经尘埃落定。

      温显元上前一手握住闲邪剑剑柄,另一手托举着被冷非墨剥离下来的那团黑雾,眼中失了魂般五味杂陈,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半晌,他终于想起来转头询问温睿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闲邪剑上附着我母亲的残魂……他说我母亲真正爱的人是……这是假的,是不是?”温睿廷扶着柱子勉强站起,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似乎想通过温显元的反应读出一些答案,但温显元沉默了下来。

      “你说话啊!”温睿廷吼道。

      冷非墨阴测测地一笑:“他根本不懂冷非颜,他能知道什么?”

      付雪竹说:“用渡魂术。那残魂上面,或许还保存着她的记忆。”

      此话一出,几名当事人心中皆有所动。

      温显元略一思索,转身对身后一干人等说道:“事关先妻,还望汝等稍避片刻,待我弄清原委,再处置冷非墨不迟。”

      众人登时应允,退身殿外相候。

      温显元扫了一眼付雪竹这边,把闲邪剑扔还给温睿廷:“你们两个也出去。”

      温睿廷质问道:“我娘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温显元骂道:“该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你,不该知道的你也别想瞎看!”

      付雪竹心知温显元还是想保护温睿廷,怕那残魂里的东西有可能突破他的心理防线,思量再三,硬是把温睿廷给拉走了。

      殿内最终只剩下温显元和一个动弹不得的冷非墨。

      温显元盘膝而坐,对准残魂开始施术,屏息而视。那抹残魂冉冉腾空,似乎仍然有些眷恋不舍,眼下却安安静静地听凭温显元调遣。

      冷非颜后来之所以神志不清,丧失记忆,难道就是因为丢失了这一抹残魂吗?

      人的魂灵在生前离体这件事,听起来十分荒谬,却绝非毫无可能。也许她有不得已的理由,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从魂灵里剥离并抛弃一部分东西——譬如记忆。

      冷非颜下世时不到三十五岁,她的一生,究竟能保留下多少记忆?

      残魂映在温显元灵识中的景象表明,时间必须被划拨到三十四年前,其年冷非颜只有七岁。

      对于她的记忆来说,那是她的一生真正开始的一年。

      冷非颜是由冷舟和妻子吕氏所生。吕氏并非习武之人,性格温顺,其父乃冷氏门下一门客,深受主人赏识。

      冷氏一族多以行医务农为业,虽说在江湖中的存在感不强,但这也是他们能够世居神农原,守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的保障。冷舟子承父业,虽另有三个兄弟姐妹,但因品貌天赋无不出众,故而稳坐继承人之位。

      母亲腹有诗书,父亲位高权重,外无强敌,内无大患,可以说冷非颜自小享受的是清平盛世里郡主的待遇。但她却并没有养成许多世家小姐的刁钻习气,也并没有什么阶级尊卑的概念,只因她自识字起读的就是圣人医书,最常接触的就是杵臼和药草,亲昵的玩伴莫过于田间成群的蜻蜓,或被晚灯吸引而来的羞涩的花蛾。

      救死扶伤,众生平等,少女未临佛前,已修得无量慈悲之心。这朴素的理想根本无需刀枪剑戟平添伤痕,或许只要守着一块田、一本书、一盏灯,她就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一切的改变,都始于七岁那年。

      那一日,父亲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山谷。印象中身后的影子很长很长,她茫然不知目的,只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停在一扇铁栅栏门前。

      栏杆里面,站着几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男有女。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臭味,说是街头乞儿也不为过。眼下看到这对父女,不由得纷纷露出了警惕和害怕的神色,有的缩在墙角,有的则胆子较大,站在原地,视线如打游击般来回闪躲。

      冷非颜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住在这里,她一下子挣脱父亲的手,跑到栏杆边上好奇地朝里张望。冷舟走过来抚摸她的头,蹲下来对她说:“从中选一个罢,以后他就能陪你玩儿了。”

      冷非颜揣着手纠结着,用十分稚嫩的口气问:“只能选一个吗?我们不能一起玩吗?”

      “哈哈哈……”冷舟爽朗地笑了几声,“当然可以,就像你以后会有很多师兄弟,但只有一个人能始终做你的医书,你的镜子,你的挚友。”

      冷非颜不理解医书、镜子和挚友这三个词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但她似乎隐隐知道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那个人,从此将与她产生无法隔断的关系。

      她会每日读医书,她会每日照镜子,但是她还缺少一位挚友。

      于是冷非颜一个一个看过去,他们脸上的表情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她没有勇气说出那句“我能跟你玩吗”,甚至有些打退堂鼓,因为敏锐地察觉力让她懂得,他们好像并不喜欢她。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不理解他挂在口边的“他们之间的差异”到底是什么,直到记忆重新回到这遥远的一幕。

      这就是公主与白丁,富人与穷人,黄金与沙砾的区别。简单来说,就是云泥之别。

      终于,她的目光锁定了角落里的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孩。他背对着她,所以冷非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蹲着的姿势很像她养的一只小兔子。她怯生生地对着父亲指了指他,以为他们今后就是朋友了。这意味着她会把她的好玩的玩具、好看的衣服、每天的心情都分享给他,然后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那名男孩终于在别人的推搡下得知自己好像被选中了。他扭过头来,枯草般乱七八糟的长发遮住了一只眼睛,但另外一只依然看到了冷非颜。

      他的眼神不如小兔子可爱,带着防备、憎恶和冰冷,如同在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信任时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非颜感觉有一些惊讶,也有一些委屈,她被父亲拉走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眼神,她问父亲:“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他一起玩儿?”

      冷舟说:“明天。”

      那个男孩果然像只兔子一样被从笼子里拎了出来,仆从将他清洗干净,给他换上一身新衣服,第二天就将他带到了冷非颜的面前。

      冷非颜问出了他的名字,他叫“苏墨”。

      她本以为一开始同苏墨相处会很困难,但没想到苏墨对她十分恭敬。是的,恭敬,这种神情她在某些比她年长的师兄师姐身上见得多了,有时它也代表一种厌恶。

      苏墨恭敬却不顺从。冷非颜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他不得不花时间应付的一位少主,因为他对于玩耍本身并无兴趣,就像大人们一样。

      她带苏墨去看小兔子,但他对此种动物的热情显然在另一个层面,他说野兔跑得太快,抓不住,就吃不到,又问她这只打算什么时候吃,吓得冷非颜再也不敢让兔子出现在他面前了。

      不过她很快就忘记了心中这一点不愉快的插曲,因为她要正式开始上学了,马上就会有其他更多的不愉快。

      渐渐地,冷非颜发现自己没有同龄的朋友,苏墨也一样,这微妙地拉进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每一节课苏墨都与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似乎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团结,二人心中也会多了一丝底气。

      因为发现苏墨完全不会写字,上课时总是很吃力,于是她决定教他。这是朋友的职责。

      冷非颜有一间又大又明亮的书房,她最喜欢的是窗前那一张梨花长桌,站在桌前,就可以看到窗外不远处的田野。田野的颜色四季都在变化,她很快就认识了其上种着的每一种草药的名字,但对于它们真正的功效和作用,她还要等到许多年以后才能完全领悟。

      彼时苏墨站在门外看着她不发一语,神情中透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疲倦和冷淡,双手轻轻攥住衣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冷非颜率先提议:“苏墨,我来教你写字吧。”

      苏墨白着脸摇了摇头,依旧不肯迈近一步,眼神不经意间瞟到她的书桌,又如触电般缩回。

      冷非颜搁下笔走了过去,拉住他的一只手,将他牵到桌案前,又将蘸了墨的毛笔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你的名字很好听呢。不如就先学‘苏墨’这两个字,‘墨’字我也是最近才学会的。”

      她从笔筒中又取出一根毛笔,接着道:“我写一笔,你就跟着我写一笔,如何?”

      冷非颜执笔时很严肃,很庄重,好像对她在纸上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要负责任似的。等到写完最后一个笔画,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再来看苏墨面前,竟然还一笔未动。

      苏墨这时好像才如梦方醒,忙凭着方才的记忆,对照着冷非颜所书字迹照猫画虎了一番。

      白纸上显现出略有些曲折的线条来,黑得是那么扎眼,笔势是那么出其不意,冷非颜这时才突然想起来,她忘记教他如何握笔了。她一时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了出声,同时腾出一只手掩面:“你看这个‘墨’字,像不像是一个斜着双眼的蒙面贼人?”

      听了这话,坚硬的笔杆在苏墨手中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条狡猾的泥鳅,再也握不住了。笔尖跌落纸上,在“墨”字之上又晕染出一小片乌黑的墨团来。

      少年的双颊露出两抹不自在的红晕。

      这日,苏墨不但学会了握笔,还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有道说“勤能补拙”,往后他一有时间就泡在冷非颜的书房,临摹了一本接一本的字帖,直到几乎能够看懂医书上的每一个字。

      然而冷非颜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讲一个字,不能只观其外表,而不识内里。

      《述古书法纂》载:“邢夷始制墨,字从黑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然今为书法不可或缺之物,形制方正,沉着内敛,有君子之风。因为她没有同苏墨说这番话,此后苏墨便只能将他的名字同她玩笑中的那个“贼人”永远地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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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8个月前 来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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