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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
灵照庵。
无然看见沈清言,蹬蹬蹬地从殿门口跑了下来。“慢点儿!”
“沈施主!”无然从离沈清言两阶台阶时直接跳到了她怀里。“无然,你想我了没有啊?”
无然趴在她怀里不肯起来,一开始沈清言以为是撒娇,感受到湿润才知道她是哭了。
沈清言没有强拉她起来,声音轻柔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姐姐好吗?”
无然抬起头来,葡萄一样的双眼蓄满了眼泪:“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了,林施主每次都自己带着好多东西来找我,她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无然从前问起她家里人,大家不忍让她面对生死,总说她们都去了很远的地方。小孩子没有那么好骗,她知道死亡的距离才是很远很远。
沈清言摸摸她的头发,原来是怕她死了。
无然拉着她的手往庵里走,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空无大师见到她,走过来问好:“阿弥陀佛,无然,你怎么了?这孩子就交给我吧沈施主。”
沈清言没松手:“我陪她玩一会儿吧,刚才讲经堂那边在找您呢。”
空无双手合十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沈施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空无问。
沈清言有点不好意思:“我想给一个人求一道平安符。”
楚怀安到岐州时正值晌午,阳光微弱得很,寒风更萧瑟。
黄静兰带着两个副官在城门口接应:“我猜对了。”
“什么?”“你们来的时间。”黄静兰牵给楚怀安和宁远两匹马,跟后面驾车的秦期打了个招呼。
“走吧?”
“驾!”“驾!”
在路上黄静兰给楚怀安大致讲了一下现在的局势,大月三王子夺权成功,不过不知为何他迟迟不登基,现在更是抛下王庭带着三千精兵跑到境城跟大楚重建商会。
大月商会的会长吴莫屈之前是大王子的人,听说三王子心狠手辣,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楚怀安叹息,希望三王子是个惜才之人。
大楚跟大月共同商讨,就在之前的商市面谈,没有别的规矩。
楚怀安摸了摸下巴:“居然没有不能带兵器、不能带超过多少人这样的规矩。”黄静兰摸了摸脑袋:“这里可是边关,就算说了谁会遵守?与其到时候你们各带着几百人面面相觑,直接不说倒也聪明。”
第二天清晨,楚怀安带着十几个人到了商市,掀开外面的帐子,三王子正坐在正中间的桌子一旁。
这么早?楚怀安环顾四周,大月三王子也只带了十几个人……至少里面只有这些人,楚怀安没感受到更多人的气息,看来她们还算有诚意。
三王子打量着进来的青年人,身形颀长,表情警惕。
原来这就是右护法。
“大楚的世子。”三王子站起来抱了抱拳,楚怀安走过去还以相同的礼节。
三王子的中原话说的跟吴莫屈同样好,吴莫屈是商人,来过大楚不知多少次,三王子的中原话又是谁教的呢?
三王子开门见山,让手下拿出来了一……一本书?楚怀安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商市重建。
封面上的四个字龙飞凤舞,凌厉深刻,楚怀安忽然想到沈清言。她的字也是这样,下笔既俊逸也有力量。
临行前楚怀安专门去云京的商会和沈府取过经,林清影正在延州处理事情,听说重建岐州商市,她加急送到了一封信,信中有二十多条建议,当时沈清言还震惊是不是寄了本书去。
三王子带来的这本书,不,是这本商市重建的计划跟林清影的想法大多是相似的,只是更符合岐州和境城的情况。之前商市已经大致成型,只要在那基础上扩大一些商品类型和决定开放的时间就能初步完成。
接近四十个人各抒己见,最终将这本《重建商市》完善成双方都比较满意的样子。
“不过,世子,”三王子开口道,“商市要成型就该像商会那样有个会长,而会长不可能只监管却不参与行商。你一年前的想法并不合理。”楚怀安也赞成:“既然我们双方都有诚意,那么发展成商会也未尝不可。我们这边管理的人已经选好了。”
三王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接受,看来他之前也没想过商市能发展起来,更没想过能有大楚皇帝的支持。
“好!我们这边是吴莫屈吴会长的女儿吴星,她自幼跟着吴会长走南闯北,可比她弟弟出名的多。”在三王子带来的十几个人里,一个女人站了出来,看来她就是吴星。
楚怀安皱了一下眉,这个女人刚才提了不少有利大月的建议,气势似乎远超……楚怀安看向身后。
严鸣秋平静地看回去,好吧,大楚的人选处变不惊,也不是好糊弄的。
“这是岐州商会的会长,严鸣秋。严会长是我们这边的人选。”随着楚怀安的话音落下,严鸣秋站了出来。
她平静地看向吴星,二人的目光交汇。
第一天的商讨还算顺利,楚怀安估计十天内有关商市的决定就能完全结束,等京城那边同意了,一个月以后他就能回去了。
三王子对这次会谈也十分满意,从清晨聊到了晌午,两边都派了人来送饭,结果双方都怕对方下毒只警惕的在一张大桌子上泾渭分明地吃了一顿饭。
正月十五的花灯各式各样,而且每年都能弄出时兴的新花样来,沈清言一开始带着林清影她们出门,顺路把伍嘉杏喊上,没走几步遇到了姚莲心,花灯船上还看见了钟凌和赵端云,最后又碰到了同行的楚璇琅和楚琼玉,一行人的队伍越来越长……
沈清言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似乎在一艘花灯船上看到了定王,而他当时正看向她们这边。
众人逛累了就在路边找了家汤圆摊坐了下来,摊主的女儿吃着糖人咔咔作响,秋砚忍不住要去买,最后七八个人附和都说要吃就一起去买了,汤圆摊一下子安静下来。
沈清言买了两个河灯,河灯摊的老板递给了她两张白纸,笔墨都在摊子上。“客官,您有什么愿望,写在上面,河神看到了会帮你实现的。”
是吗?沈清言提起笔,一张写下“平安”二字,另一张洋洋洒洒写了两句话,摊主识字不多,只瞧出“百”“安”“方”几个字。
沈清言拿着河灯跑到河边,将河灯放到了水上让它随波离去。
百姓富贵民安康,将军横刀平四方。
正月十六上朝时,皇帝宣了一批官员入京述职,姚莲心十分兴奋,在柳州当了三年太守的李月季要回来了。姚莲心从喆州回来后学了很多东西,除了她最拿手的桥梁,房屋建造是她最感兴趣的方面沈清言也,将向堰州借人的想法说了出来。
下朝后,伍嘉杏悄悄跟沈清言说,当年姚莲心从喆州回来以后读了许多游记和地理志,还去了钦天监找天文生请教。那些发过洪水和地势较低地方的下雨的规律,甚至附近山上的土木材质她都总结过一遍。
伍嘉杏拉住沈清言,看着远处跟赵端齐交谈的姚莲心说:“莲心刚回来那几个月,有一次我去姚府找她,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身边摆着好几本书,凡是有‘雨’‘涝’之类的字全被圈了出来,她也很挂心喆州。李月季是最擅长建房子的人,等她回来莲心想做的事就能更进一步了。”
“清言、小伍,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姚莲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赵端齐说完了话,站在不远处催她们,“致远大街的烧饼可好吃了,再不快点就要被抢没了!”
皇帝一场病,终于让京城的官员看清了现在争斗两方是长公主楚琼玉和太子楚珩。
楚珏对自己的身份从夺嫡候选人到闲人的转变没有半点不适应,反而越来越经常出现在钟凌身边。
钟凌自那天跟楚珏见过一面后就总是碰见他,不是在自家的商铺就是在她最喜欢的几个小摊旁边。毕竟是认识的人,钟凌又不能装看不见,一开始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后来习惯了也熟悉了,就不觉得尴尬了。
钟凌每晚睡前总会回想一下这一天发生的事,等她意识到楚珏出现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已经猖狂到每天在她家所在的巷子口等她了。
可恶。
钟凌一边想着一边收下楚珏给她带来的一小碗冷圆子。“怎么就这么一点儿?”钟凌看着一只手就能握住琉璃小碗不可置信道。
楚珏更不可置信:“现在是冬天好不好?吃太多凉的会肚子疼的。给你这些尝尝而已。”
钟仅不知何时知道了她们的相处,把她的院子看管的越发严。钟凌也不急,恢复了从前两三天出去看一次商铺的规律。
钟仅见她不吵不闹,大发慈悲般在吃晚饭时解释:“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跟外男相处如此密切?定王若在意你的名节,至少会给我们家一件信物,而不是无名无分的带着你满京城抛头露面!”
听到钟仅的话,钟凌最先感到的是羞耻。不是因为认同他的话,而是因为钟仅这个人。
赵端云入朝为官已经过去快六年了,她知道依旧有许多人看不惯女人越来越“抛头露面”,只是在外面这种人这么说会得到女人的一致嘲讽。
钟家是四大家族中最有“名”的一个,也是最不认同女人做官的一个。别人说钟凌是钟家的希望,可是此刻她却觉得那些嘲讽的目光一起穿透了她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都向前走的时候拉着整个钟家停在原地?
钟仅指点完钟凌,又开始说别人:“居宁啊,你在娘家没人教过你规矩吗?长辈动筷前晚辈不能动筷,你刚嫁进来不到一年,应该先去给你公公婆婆布菜……”
钟仅喋喋不休,好像要将每一个女人都教训一通,那种被人当做怪胎一样看着的羞耻感积累到顶点。钟凌啪的一下放下了筷子,嘲讽道:“嫁进钟家的女人哪个没守着你那破规矩?天不亮就要起床,伺候夫君、问安公婆,为了维持书香世家的名号,天南海北的不知娶了多少有名的才女,善管财的你们嫌俗,不擅长的又嫌无用。父亲,您何时能做到待人如待己,何时才能睁开眼看看外面?”
钟凌三叔“哼”了一声:“大哥,这就是您养的好女儿!您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家里,再来教训别人吧!”言罢他拂袖离开了。
钟仅仗着身份和年龄,从来没有人敢下他的脸,饭桌上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直接的目光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钟仅反应过来想打钟凌,钟凌立在原地丝毫不屈,她娘和二婶合力拉住钟仅,刚才被说了一通的女人们也都帮腔:“族长您消消气,阿凌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啊。这外边女人都做了多少年官了,咱家里还是那一老套怎么行?”
她话一闭,大厅里就乱了起来。叫嚷的叫嚷,推搡的推搡,拉扯起来女人们也并非敌不过躁动的男人。
钟家四叔拔出配剑来要杀钟凌,钟仅一边顺着气一边大喊:“杀了她吧,杀了她吧,不孝女,不孝女啊!”
钟凌走上前,用双手把四叔手里的剑夺了过来。
她在发抖,即使双手握住剑柄依旧颤巍巍的。“你以为只有你敢发狠?”钟凌双眼怒视着四叔暴怒的脸,“我不怕死,也不怕你!”
说完她用双手将剑挥下,劈开了四叔身边的木桌,剑身也随着断裂开。
原来是个绣花枕头,连配剑都只是为了附庸风雅。
钟家的事闹得很大,家仆见势不对就去报了官,人们都说那架势堪比当年赵端云敲登闻鼓。
书香世家,不过如此。
柳格听到是钟府打了起来,赶紧派人去丞相府请沈清言。沈清言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门口把守着了,走进去,女人和男人分站成两排,所有人的脸、脖子、手这些表面看得见的地方都有破皮。
钟凌双手攥着一把断剑,沉默着站在队伍里,定王楚珏正站在她身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阿凌?”沈清言走过去,断剑才被扔到地上,钟凌飞奔扑进沈清言的怀里大哭起来。
沈清言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一边无辜地被楚珏盯着。
沈清言环视一圈没看到钟仅,柳格跑上前来指着她们身后的房门:“钟大人见到京兆尹就直接厥过去了,刚请了大夫,现在正在里面医治呢。”“可能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吧。”沈清言一边抓住钟凌的双手给她涂药一边不在意地说。
钟家的闹剧不知道有没有结束,沈清言让钟凌先住进了沈府。
“这里虽不如钟府大,但却是一个风格的,你应该不会住不习惯。”沈清言带着她认路。
钟凌拉了拉沈清言的袖子,“清言,谢谢你。”“嗯嗯,不要再哭了,不然明天眼睛会很痛的,”沈清言用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你不用拘谨,咱们家里都是好人,姐妹们有自己的院子。蒋妈妈给你打扫出了一个院子来,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
钟凌不说话。她只带了君兰来,沈清言觉得她们两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住肯定会害怕:“要不,今晚你们先在我院子里住?等明天收拾好了你们再搬过去。”
钟凌点了点头。
沈清言的兰苑从小就是小皮孩们的聚集地,不知道谁听说了钟凌和君兰要住在兰苑,林清影和夏昙、冬雪三人抱被子的抱被子、拿手炉的拿手炉,最后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堆油纸一股脑全进了沈清言的房间。
冬雪打好地铺,把油纸里的吃的一个个拿了出来,点心、肉干,还有一个小茶壶。
沈清言有点儿发愣:“你们……要干吗?”
冬雪不确定地蹦出来一个字:“住。”
钟凌和君兰在床上一边哭一边讲了今天的事,林清影狠狠咬下一截肉干:“太可恶了!你爹这六年真的跟我们活在同一个云京吗?”
沈清言也觉得不可思议,朝中女人不少,钟仅几乎天天跟她们见面,都多少年了居然还没习惯,甚至回到钟府后还要再回到老一套的规矩里,家里和礼部天差地别,沈清言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两个地方生活的。
第二天下了朝沈清言把新消息带回了家:钟仅没事,昨天是怒急攻心才忽然晕倒的,以及两三个刚嫁进钟家不久的新妇都与丈夫和离了。
“天大地大,都不如父亲的面子大,”钟凌冷笑,“吵起来打起来他都没晕,看见外人来了就怒急攻心了。”
沈清言把自己带来的食盒打开:“你们家姐妹真多,上朝之前好几个小姑娘围在那里问我你怎么样呢,她们都很担心你。”
“上朝之前?”钟凌好像有点生气,隐隐间那股“大姐”的气势来了,“她们穿厚衣服没?……看来是家里把她们看得严,早晨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过,我有几个妹妹大概觉得我是把整个钟家毁了。”
沈清言讪讪,钟凌真了解她家的人啊。
今天早上一群姑娘跑过来,有人问钟凌的情况,有人问钟家有没有事,还有几个人在怨钟凌。她们觉得钟家名声好,家里的姐妹们在外面的姿态都高高的,跟小姐妹们出去总是光芒万丈,钟凌这一闹,钟家多年的好名声就没了。
“可是,可是钟家的名声有一部分是靠嫁进钟家的女人撑起来的啊,若不拆穿这一场骗局,不知又要害多少女子一生。你这几个妹妹怎么这样!”秋砚不平道。
钟凌笑了笑:“她们只是久居深闺,没大见过外面的人,年节里出来玩也都是跟着家教与我家相似的人一起。她们打出生起听的就是那一套道理,见到的就是那样的人,初见到你们这样的女子,她们自然不理解。”
钟家自那天后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各地的车马一个个停在了钟府门口,接走了自家的闺女,好几个女人临走前还啐了几口。
钟仅又气昏了过去,这次是旧疾复发,醒来后偌大的钟府不知出走了多少人。二弟三弟一个个跪在床前求他想办法,可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出去的女人回来?
钟家天翻地覆地闹完了,钟氏的老家江城才来了信要接钟凌回去。
钟凌单手拎着剑进了钟府,把所有还在的人聚在了一起:“江城来信说老家有好几桩生意没人做,有愿意跟我走的,今夜与我一同出发。”
人群中传来讥讽的声音:“你先保住你自己吧,谁知道你回到江城以后是行商还是被绞头发当姑子去。”
钟凌把剑锋指向声音的来处:“我的头发绞了还能长。是留在这里继续受着他们的规矩,还是跟我回去建一套自己的规矩,你们自己选。”
被平时沉默少言的钟凌骗过去的人,这才见到钟家掌财人在外谈生意的半分意气与胆量。
是夜,沈清言从长亭送别钟凌,看着她领着身后的几个女孩的背影,真在这个云京人人称赞稳妥大方的闺秀身上看出了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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