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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释前嫌
通往井台的路布满青苔，木盆看着不起眼，拿着也有些份量，修霁不得不小心慢慢走近。走到井台往下一看，又傻了，轱辘已经朽了，只在井台边上放着一个木桶系着一根绳子。
修霁回头看看，见花玥正低头检查着松动的房门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为难，想开口叫他又拉不下面子，怕他笑话自己还这点事都做不了，只得拾起那只木桶丢入水中，等一下，用力将木桶拉了起来，只拉了几下，粗糙的麻绳勒着她白嫩的手，火辣辣的痛。
修霁好强的咬着牙慢慢将木桶拉出来，将水小心的倒进盆内。一小桶水倒不满一盆，她再次将木桶丢入水中，一不小心在井台上滑了一下，身子一跄，脸就撞向冰冷的石台，她努力要站稳，可脚下的青苔太滑，晃了几下不但没有控制住身子反而整个人向井口扑去。吓得她尖叫一声闭上了眼。
身子跌进一个暖暖的怀抱，鼻端又是熟悉的气味，修霁小心的睁开眼，果然是花玥。反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开：“吓死我了。”
花玥见她吓得脸都白了，也没有再嘲笑她，只是道：“算了，你在一边坐着吧。我来做。”
修霁悄悄瞄了他一眼，松手跳下地，又伸手去拿水桶：“还是我来打水。”
花玥见她伸出的雪白的手掌上勒出一道红痕，便道：“算了。一点小事情。你哪干过这些？”
修霁抬头认真地道：“你不也没干过吗？你能干我也能干。”
“你不用干这些，反正过两天你就可以回宫了。”花玥道。
修霁停下手里的活，问道：“那你就跟我一起回宫吗？”
花玥道：“我不去。”
修霁低头继续提水桶，喃喃道：“我不回宫。”
“你不回宫要去哪儿？”
“我要跟你一起走。”修霁已经将水桶提出了井沿，将水倒进盆里。
花玥道：“你跟我做什么？”
修霁抬头，眼眶有些发红：“我是来接母后回宫的。母后还没找到，我不会回宫。”
花玥听她担心母后，好心安慰道：“娘娘很好。刚生了一个小公主。”
修霁惊喜道：“真的。她现在在哪里，快带我去。”
花玥顿了一顿，想起爹娘隐居后的身份是天大的秘密，修霁到底是皇帝的女儿，带她回家终是不妥，掩饰道：“娘娘的去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她现在平安。你先回宫去，我既然答应了你要找到娘娘，一定会做到的。”
修霁正色看着花玥，神色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我一定要找到母后，这回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一定要见到她，不然我决不回去。”
见修霁这么认真，花玥也不能再摆出一份嘻笑的模样：“娘娘很安全。你不用为她担心。娘娘这回离宫，实在是因为宫里要害她的人太多。离宫反而安全些。你硬要她回宫，若是回宫出了事怎么办？”
修霁知道花玥说得有些道理，但她依然不放心：“可是，若是父皇都没法保护母后的话，又有谁能保护得了她呢？宫里总比宫外要好些。”
花玥冷笑：“井底之蛙。你怎知世上最周全的保护是什么？”
修霁问道：“什么？”
“用心，用性命去保护一个人。”花玥正色答道：“皇宫中虽然禁卫森严，却各怀鬼胎。皇帝虽然富有四海，却难对妻子一心一意。所以皇宫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修霁听了这话，心里直觉地不舒服，但也没法不承认花玥说得有理。但她心里仍有疑问：“可是母后离宫，谁能保护她呢？”
“自然是个她可以完全相信的人。”花玥想起父亲脸上泛出淡淡微笑，又想起了母亲，好想马上就回家。只是眼前的小公主什么都不懂，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明天去县衙看看，若是那些人可以信任，就让官府的人送她回宫是最好。只怕那些人不认得公主，不会相信他的话，那他就一定要等到皇帝的人寻过来才能放心离开。
修霁听花玥说话时，脸上露出思念向往的神色，忍不住问道：“伴伴，那个人你认识，是不是？”
花玥倒没料到她目光如此敏锐，听这话收了脸上的笑容，道：“不说这些了。屋子还没收拾好呢。”
两人端着水回了屋，修霁开始努力的擦起桌子来，花玥忙着检查那张木床的四条腿，有不结实的地方一一加固。忙了一阵，外面天就黑了，两人这才发现一个问题，刚才店小二将他们带到这个院子来，连一根蜡烛都没有给他们留下，眼见屋里越来越黑，对面都快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了，修霁有些害怕起来，低声道：“伴伴。”
“嗯。”花玥答应了一声，顿了顿道：“我到前面要盏灯来。”说着起身向门外走去。
修霁隐隐约约看着一个人影走到门前，想出声叫住他，但一想他是去取灯，又收了声，摸索着坐到一旁刚擦好的椅子上。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在黑暗中等待时间就更像是静止了一样。修霁越坐越害怕，越坐越慌，黑暗中只听到自己的心扑嗵扑嗵跳得好快。黑暗中家具的影子都渐渐变得狰狞起来，她双手紧紧扭在一起，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正怕得厉害，一团烛光由远及近。修霁定定地盯着那团光，看清了持烛少年那光彩照人的双眸的一瞬整个人猛地扑了过去：“伴伴——”
花玥拿着蜡烛进屋，黑暗中忽然扑上来一个幽香娇小的身子，本能地想闪开，但他很快想起是修霁，怕她跌倒，只得原地站着任她扑个正着，借着烛光见她眉宇间刚才的恐惧还没有完全褪去，又露出一脸欣喜若狂的神色，就像见着了救星珍宝一般，心中忽然莫名的升起一阵怜惜之情来，也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高大起来,道：“快坐回去，别把烛火弄灭了。”
修霁应了一声，乖乖的坐回椅子上，屋里有了亮光，修霁心里总算安定了些。花玥将蜡烛固定在桌上，道：“这老板小气得很，好不容易才要了两根蜡。你快些睡吧。我就在隔壁的屋里。”
修霁见他转身往外走，忍不住问道：“那屋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睡啊？”
花玥一笑：“那有什么？好歹还有屋顶呢。”
“那你拿一根烛去。”
“没关系，我不怕黑。闭着眼睛也不怕。”花玥说着已经出了门。
见花玥出去，修霁刚刚定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桌上小小的火苗一跳一跳，破旧的家具，黑黑的窗外，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要冲着她露出冷冷的狞笑，她现在才发觉，真正让她安心的，并不是烛火，而是花玥。跟他在山里的时候，就算宿在野外山洞时，周围没有一点光亮，她也不会觉得害怕。
风吹着窗外的树叶，修霁坐得全身发冷却依然不敢去睡。那个冰冷肮脏的被窝怎么能跟伴伴温暖的胸膛相比？可是——昨晚她是睡着了，野外没衣没被，无法抵挡山风刺骨，这样还说得过去。现在有屋有床，有被有褥，她也没有了任何借口。
修霁叹了口气，拖着遍体的寒意慢慢爬上了床。被子是青花土布的被面，摸起来湿湿的，一打开被子，里面一股异味熏得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也不钻进去，就坐着床角抽抽答答的哭了起来。
邻屋传来的哭声让花玥无法入睡，在他的印象中，修霁一向刁蛮有余，却少有如此小女儿态。可能是担心母亲的安危，花玥想过去安慰一下她，想想又觉不妥，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抱膝依于土墙上，开口唱起了江淹的《还故园》：
“汉臣泣长沙，楚客悲辰阳。
古今虽不举，兹理亦宜伤。
山中信寂寥，孤景吟空堂。
北地三变露，南檐再逢霜。
窃值寰海辟，仄见圭纬昌。
浮云抱山川，游子御故乡。
遽发桃花渚，适宿春风场。
红草涵电色，绿树铄烟光。
高歌傃关国，微叹依笙簧。
请学碧灵草，终岁自芬芳。”
唱着唱着，邻屋的哭声越来越轻，渐渐低不可闻。花玥又反复唱了两遍，听那边再无一点声息，估计她已经睡了。累了一天，他也困得不行，不知不觉也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摇摇晃晃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花玥迷迷糊糊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冰杰惊喜的脸，猛然间睡意全消：“冰叔叔。”
冰杰见花玥合衣睡在地上，左肩包着布，隐约有血渍透出，头上仅枕了一块石头，心里一酸：“哥儿受苦了。”
花玥早已从地上一跃而起：“冰叔叔，你们来得真快。”
冰杰道：“哥儿坠下崖后，我们去崖底找了一下，没见着人我就猜哥儿会按约定到乐笳县等我们。只是官府的人也追下崖来，摆脱他们耽误了不少时侯。哥儿，追娘娘的那些人已经退了，我们该走了。”
花玥点点头，又道：“冰叔叔，你帮我安排几个人，想办法把公主送到她父亲的人那里去吧。”
冰杰意外道：“那个随你坠下崖的女孩是公主？难怪他们竟然下崖来寻找。”
花玥笑道：“丢了公主自然无法回去交待，他们一时是不会走的。只要略略打探一下，应该就能知道他们的下落。将公主交还给他们，我们就该上路了。”
“我不回宫！”女孩儿清脆又带着些哽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冰杰回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双手叉腰站在门口，花玥见是修霁，道：“你醒了正好。一会吃了早饭，我就叫人送你回去找皇上的人。”
修霁一脸憔悴，明显昨晚没有睡好，但依然有力气冲着花玥瞪眼睛：“我不走。我一定要见到母后。”
花玥干脆地拒绝道：“不行。这里不是宫里，不是随你任性的地方。等会我就叫人送你走。”
“我就是不走你能怎么样？”修霁忍不住暴跳起来，刁蛮公主的火爆脾气再次发作。
“不走就不走。我们走！”花玥回答得平淡，修霁眼底明明白白两大块青，说明她昨夜基本未睡。她哪有这么大胆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
花玥作势要走把修霁吓住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大眼睛眨啊眨，眨出层层水光，想要出声哀求，却又开不了口，就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放。
花玥扯了几下没有扯开，看不出这小丫头竟还挺有劲，他一狠心正要用力，不小心一抬头却看到了她满脸的泪，修霁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求你了！你说过，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他终究没有绝决的将袖子从她手中抽离，反而开口问了她一个他以为很聪明，后来想想很笨的问题：“我要去的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去的，没有本事的人不能去。你要跟我走，先说说你有什么本事？”
修霁一怔，看看花玥，又看看周围那十几个汉子，想了想问道：“他们又有什么本事？”
花玥微微一笑：“他们的本事可大着呢。不说别的，至少可以养活自己。你呢，离了皇宫，你能养活你自己吗？”
养活自己？这事她从来想都没有想过，身为公主，她从出生起就一直是被人侍候着生活的。修霁呆了呆才道：“我要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呢？”
“种田，绣花，养鸡，织布。。。。。。你会哪一样？”
“我会骑马射箭，琴棋书画。”修霁答道。
冰杰笑了：“这些手段，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怕是用不着。殿下，您还是回宫去吧。”
修霁一听这话，脸又红了，思索了片刻道：“那我学着做还不成吗？”
“学着做？你能做什么？”
修霁道：“你们等等。”转身出屋，片刻就走了回来，手里却捧着一盆热水。
修霁走到花玥面前，放下水盆，口中道：“我刚才睡不着，就去前面要了些热水，你的伤口总要清洗一下吧。”
事隔多年以后，花玥都记得那一刻的心软，在修霁生平第一次软语相求之后；在他们有过一同坠崖的经历后；在看到高傲公主认真地整理房间后；尤其在她手捧水盆，笨手笨脚要为他清洗伤口时，八年来对她的所有恶感都在一瞬间不见了踪影，他终于在修霁的再三要求下，答应带她去见她的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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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