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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
老人靠近脚踝的足面溃烂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像枯木一样残败的躯体竟还能继续腐坏下去,干燥斑驳的褐黄皮肤上赫然浮现出一滩白里透红的脓血,如搁浅的绿洲,泛出硅化石般的艳色。分明几天前,这里还不曾有那样的褥疮。不,衰老的速度总是出乎意料,当你想要衡量的时候,它必定抢先一步。一动不动仰面躺在床上的老人在半年前还能正常行走,现在却只能转动浑浊的眼珠,对着光应激地流泪,连疼还是不疼都不会说出口了,不然也轮不到我这个志愿者今日掀开被子才发现。
从少年时期开始,我就持续思考着老与死亡的问题。但是眼前的衰败和想象中的概念有着天壤之别,后者是无色无味无声无菌的,甚至像花一样纯洁绚烂,但事实上,你能听到痰卡在喉咙里的呼噜音,闻到肉逐渐变酸变臭的味道,而搬动垂暮者所花的力气也从原先的十降至五分之一,到最后,只需要双手捧起一个瓷罐头的重量。传统死亡对心灵的震撼像密友紧紧拉拢着我,就连刚好路过的院长走进房间时,我仍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哪怕知道这样的结局只是一个属于旧时代的奢望。
在帮忙给老人的脚上完药后,院长满脸歉意地一笑。“如果觉得麻烦的话,其实不用来得那么勤快。”他说,“这也许是本世纪最后一批活了那么久的老人了。老人的末期就由半老的中年人来目送吧。我们也不想再给你们年轻人添什么负担。像养老院一样的设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彻底消失的吧。难得的春日,不去赏花吗?”
我摇了摇头,“院长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现在的人们像樱花一样死去。不是比喻,而是事实。不用衰老,不必残喘,在精力闪耀的顶峰,就像花瓣随风飘散,美丽、短暂、虚幻地死去,什么也不留下,就连尸体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空旷的街道越来越安静。”
“人终有一死,既然如此,在我看来像樱花消散倒是一桩美事。毕竟在三十前后逝去算不上早夭,也尽情盛放过一段时间。如果光是自己的话,或许会感到遗憾,但大家都一样,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是因为大家都得了病。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不再往后思考未来,只活在眼前看得见的事物里。这个范围从一年缩短至一月,一月缩短至一周,一周缩短至一日,最后以秒计算,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原谅自己,等突然某一天,发现真的不用活那么久了,就更加无所顾忌,在狂欢派对进行中,就如泡影不见了。”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吗?既是不治之症,死亡也不得阻拦。与其痛苦,不如就这样接受它。好种子才能发出好苗,坏果实必定僵黄腐烂,现在世界废除了此理,这是活在一种怎样的幸福之中?就算是你,也会在某一天,化作樱花的吧。”
“不,这一天不会来临的。”我说得笃定。院长同情地看着我,下一秒眼里的可惜更甚,定是觉得我无可救药。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像山茶一样死去。”
——姬川辰美《山茶自刎》
“李白那家伙真的不一起来吗?”
收拾行李的时候,神宫拓也嘟囔道。
正如扎格所言,今年的春天早早地来了。才二月上旬,日本列岛就已进入了樱前线的追逐,不得不让各地的游客重整旅行计划。
“我们已经邀请过了,他婉拒了也没有办法。”
“界人,你说,他果然还是很在意眼睛吧。”
“他本人没有亲口承认的事情不要妄加推测。”
“这种事不会说出来的啦。”神宫拓也努力把毛绒睡衣塞进压缩袋里,“我们后来不也没去吃火锅吗?”
“……可能他在忙吧。需要去医院检查、做单眼的适应训练、写调查报告等等,抽不出时间也是正常的。”
“但是界人,那可是李白哦?”
“所以?”
“你刚才列举的内容,那个人在两三天里就可以全部搞定。”
我无法否认。虽然从阿拉斯加回来后曾说过要一起分享秘密,但李白全然没有任何想要交流在黑之潮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意思,导致这边单方面也难以开口询问。又或许,意志坚定的那个人身上确实没有产生裂缝,无需来自他人的帮助。
“所以果然是不想见到我们吧。”
“又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
“我可是好不容易向熊猫人争取到了三个人的假期啊!用二十页报告证明了当时的处境有多危险!二十页!”
“但是李白本来就计划回国过春节吧。就和你这次探亲一样。”
“也谈不上什么亲。只是赏花顺带回一次师叔家而已。”一瞬神宫拓也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落寞神色,很快又笑着糊弄过去,“再说,等不了的不是界人吗?最近怪梦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晚上几乎没法入睡,再不拿到安神蜡烛的话,身心迟早会崩溃的。而且鼻血的事情也没解决,不是吗?”
“应该只是普通的劳累过度。”我不免心虚地说道。其实今早醒来,枕套上也有一滩干了的血迹,定是昨晚神志不清时不小心弄上去的。趁着拓也还没起床,偷偷洗净烘干了。
“如果是五官科医生查不出的病症,也只能问问师叔了。”神宫拓也神情严肃,“其实本来李白的眼睛也最好亲自去神宫家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可以恢复视力的办法。现在,只能由我们转述了。说起来,界人,那把重得要死的伞你也要带着吗?”
“啊……嗯。”我点了点头,握紧了手边那把黑伞,“只是以防万一。”不知为何,心底的不安难以平息。所以,这次把拓也特质的小羊玩偶定位器也一并随身携带了。
“万一什么?担心有什么危险的事吗?”
“实话说我有些害怕回到关西,自那以来也有三四年了吧。”
神宫拓也恍然大悟,“你是说若草的事情吗?”
“当时头脑一热就把他带回来了……”
“有听说过,惊险刺激的异国他乡诱拐逃亡之旅。不过这事还真不像你的作风,柯林做还差不多。”
“那个人其实也算参与了……”
“什么什么,我第一次听说。”
“不重要,我仍然是主谋。”我叹了口气,搞不清为什么我自己要用那么像犯罪者一样的说辞。
“那这次不带若草一起去玩吗?日本也算是他的故乡吧。”
“不,太危险了!”
“哇,”神宫拓也似被吓了一跳,“别突然那么大声好不好。”
“对不起……”我盯着眼前的28寸行李箱,想起那个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太真实的夜晚,“不行,唯独这件事不行。”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就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樱花可真是令人期待啊。”神宫拓也试图鼓起我的兴致,但我实在太过疲惫,笑不出来。
之所以答应了这次旅行,除了去取用尽的蜡烛,还有另一个私人的理由。我又一次检查了一遍眼前四方的盒子,确保里面的东西已经彻底固定,不会因受到冲击而破裂。我要带着“龙玄”一半的脑袋,拜访京都一家制作面具的老店。
要是能获得什么线索就好了。
“出发——”
神宫拓也兴高采烈地宣布道。
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这是青年最后逞能的笑容了。在登机起飞后,神宫拓也就开始寡言沉默起来,只是撑着脑袋一个人看着窗外,像是怀揣着什么心事。
难道是近乡情怯吗?
那个总是吵吵闹闹怡然自得的小天才。
看着那张安静的侧颜,我才惊觉自己对对方的家庭背景一无所知。拓也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父母的事。每次说到神宫家,也只是寺庙和师叔而已,仿佛血亲二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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