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作者:莫失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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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旧友人生如重游


      路灯的光在出租车窗上刨过,左一下,右一下,像什么在追击的利爪,多少让岑滢有点趁夜逃亡的仓皇感。
      两边的景物线状飞逝,仿佛驶入了时间的虫洞。九年前那一夜,她也是这样去投奔白杨,他帮找管后勤的老乡拿钥匙,她从此在公司宿舍和他成了对门邻居。

      那时候,她只用躲两个人。
      现在,她要躲全世界。

      曾经失恋恨不得自己死了,现在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她不想死。
      她想好好睡一觉,再想后面的事。
      认输了吗?并没有,她只是需要缓一缓。虽然面对的是小米步枪对抗航母的实力悬殊,虽然有些悲壮,她也觉得,只要老天爷明天没给她判死刑,她就一定会干回去。

      “著名编剧岑影陷抄袭侵权案,历时半年,终审维持原判……”收音机电台很爱多管闲事。

      岑滢展了展眉毛,“师傅,能不能放点音乐?”

      司机点开CD——2002年的第一场雪......
      岑滢眼前顿时浮现那年中秋节,王海珠在长安大街震天一吼,笑翻多少人。
      那时候除了没钱什么都好,现在除了有钱什么都不好。
      幸好有钱,她松口气。
      偏司机没眼力见,还要感叹两句:“我媳妇特别喜欢看这个岑编剧写的剧,没想到是抄别人的。”

      岑滢心说,世人只知你污浊,哪知你是玉雕被粪泼。她长着嘴可不是光吃饭用的。
      “师傅,您听说过鸵鸟和乌鸦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司机从观后镜看她一眼。

      岑滢”嗯”,这个师傅很会聊天,开始编:“鸵鸟在草原上埋头啃草,啪嗒一坨屎砸它头上。它抬头就听见乌鸦躲在云层里笑:‘让你不替朕去打江山!’。打这以后,整片草原的动物见到鸵鸟就躲,都说它生下来头上就顶着一坨屎。”

      司机看着是个粗人,沉默两秒,竟然领会了这故事的意思:“你是说,这个岑编剧,是因为反抗强权,被人做了局?”

      岑滢对这个解读很欣慰,对着观后镜点了个很大的头。

      司机似乎想了想,脱口一个感叹句:“我就说,这个岑编剧写了那么多剧,前面也没人说她抄袭呀!”

      这句话不带疑问,也没有自带反转BGM,却在岑滢心里产生了惊天动地的效果。
      在冬日这样的一个夜里,一个陌生人愿意相信她,让她觉得自己强大得可怕。
      虽然这逻辑有点晕轮效应,但岑滢喜欢这种单纯朴素的逻辑。

      手机上攒了一天的未接电话和未阅消息。
      冷苹来过电话,还有信息:“我信你”。三个字,岑滢潸然。愧疚因为自己,把老师也带进了网暴的漩涡。
      要回复“老师,我没事”,发现时间太晚了,更发现这样的回答很苍白,只会让冷苹担心,先作罢。

      “你没事吧?打你手机一直不接。”房荟潆留的语音。
      “我没事。”岑滢回复。
      房荟潆的语音很快过来:“后面什么打算?”
      “没打算。”岑滢回答得像个无机质生物。
      房荟潆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空幻,好像比她还心灰,“霍庆回来了,公司可能会起诉你。”

      岑滢的心一脚踩空——还没完……
      她给霍庆发信息:“我没抄袭”。也知道这么一句话,毫无说服力。

      赵寒莹、冯尧、应泉等等的问候,她一律回复谢谢,无事人一样加一句“江湖再见”,因为知道这些人都帮不了她。她也不知道谁能帮她。

      路灯下,一对人儿跺着脚,一人双手揣在另一人口袋里。被揣兜的人,双手帮面前矮一头的人捂着耳朵,画面极具偶像剧感。

      岑滢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兴致,还给他们拍了张照,才下了车。

      然而心底的酸涩虽然温吞,却是真实存在。
      她发现失恋最大的后劲,是连为别人高兴这件事,都变得需要偷偷练习。

      “这么冷的天,你们不用出来的,”岑滢张开笑脸,“我能找到。宝宝呢?”

      凌铃把口袋里手掌大的暖手宝塞给她,“我妈带着,等会儿我们去接她。”

      白杨打开出租车后备箱,惊讶:“这么多东西,你不打算回去了?”

      “回不去了。”岑滢拖着声笑答。

      凌铃抱抱她,“笃壹街那个地段,房子很好卖的,不行咱另买。”
      他们一直以为她还住在笃壹街。岑滢支吾过去。

      二十几平的小房子,粉窗帘,粉沙发,粉餐桌,粉冰箱,像公主的城堡。
      真是避世的好地方……

      “想开点儿,等风头过去,没人再提这件事,到时候再重新开始。” 白杨安慰。

      岑滢心说,三国两晋那些被盖棺定论的反派,谁又能证明史书上记载的就是当年的真相,他们百口莫辩。三年五年,没人记得那件事,那个名字便永远背着万古污名。

      注意到阳台的窗子都封了,新崭崭的,连房间里的窗户都套上了铁栅栏。她反应过来白杨是怕她想不开。不禁又想起当年的事。
      忍不住问:“你之前为什么骗我是被车撞的?”

      白杨的浓眉大眼就像被鱼钩强行吊起,眼睛却像仓鼠跳着“她怎么知道的?”,最后蹦出一句:“那还不是怕你被自己的傻蠢惊吓到,怕别人知道给你送精神中心去。”
      又找补:“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可能是冻晕在楼顶,不小心掉下去的。”

      或许是为了给岑滢更生动且深刻的警示教育,白杨又改吓唬:“我们那栋楼还好只三层,还好二楼有个平台,还好你有点猫功夫,没拿头着地。这栋楼可有六层,这是五层,摔死不一定,多半会落个半死不活,像个破布偶摊在水泥地上,那可比死折磨人。”

      从认识白杨,岑滢没从他嘴里听过一句中听的话。今天,却很感动。

      “宝宝几个月了?”岑滢想把自己从这一天的沉重里抽离出来,哪怕片刻。她是人,不是不知疲倦的容器。她反复告诉自己,她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已经尽力了。

      “七个多月,可好玩了,明天早上让白杨带过来给你看看。”说到宝宝,凌铃满眼母性光辉。
      “明天周一,白杨不上班吗?”岑滢顺口问。

      白杨没吱声。凌铃看他一眼,替他说:“DS裁员,他被裁了。”

      这回轮到岑滢被鱼钩吊眼皮,“什么时候的事儿?”

      “三个月前。”白杨低头坦白,“这一年,DS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们那一批进公司的,为公司服务十年,大半都被裁了。进公司五年以下的全部被裁,计算机部裁了一半。”
      白杨笑了一下,像安慰自己,又像安慰身边的人,“没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投了简历,饿不死。”
      又恢复死样子,笑向岑滢:“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啊!”

      岑滢无语,“我那是有先见之明吗?你还不清楚我为什么离职?”
      要问她现在后不后悔离职,岑滢还真说不清。说得清的是,现在望回去,当时压垮她的,不过是失恋那么一件小事。

      她想问心薇的情况,碍于凌铃,只好先问:“财务部怎么样?”
      或许是时间太久了,再想起当年那些老同事,岑滢的心情已经淡得像白开水,既无喜,也无恶。

      “财务部最先裁的。和你一批的夏楠枫、周洵美都被裁了。夏楠枫听说去做微商了。”

      岑滢代入,如果自己一直呆在DS,必定是被裁的第一梯队。当你抱怨人生一眼看得到头,殊不知这样的人生也会变成奢侈。只是那种绝望和现在的绝望,哪种更好受一些?
      想一想,似乎还是现在好一些。至少不用着急找工作。
      还有一些精神和心理层面的变化,虽然一样茫然,但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害怕。

      “郝真三年前离职了,跟人合伙开了家会计师事务所。周洵美考过注会,去她的所了。黎秀珊病退了。”

      “什么病?”对这位知心大姐,岑滢难免多一点关心。
      “说是神经衰弱,”与己无关,白杨看热闹的本性毕露,“婆媳关系闹的。你猜谁是她儿媳?”
      岑滢猜不到。
      “就是老拿你学校说事那个周洵美。”
      这真出乎岑滢意外。当年黎秀珊可是经常在背后叫周洵美“孔雀精”呢,怎么把“孔雀精”养家里了。

      见凌铃去卫生间烧水,岑滢才敢问:“心薇呢?”
      “她前几个月还给我打过电话,就是一审出来那段时间,问我你的号码。我说不知道,因为不清楚你想不想和她联系。”

      岑滢张口就想说,结了婚还和女神有联系,白杨你这男德学分没修够啊。然而她的注意力立刻被牵在了两个字上。这段时间,她对这两个字简直闻如雷劈,“一审?”

      “她去年和邹浩离婚了。今年年初,邹浩因为经济问题进去了,韩川顶了邹浩副总的萝卜坑,她的日子不好过。”

      岑滢倒吸一口气,“怎么回事?”

      白杨叹口气,“总公司那边的事不太清楚,反正就是派系斗争吧!”

      岑滢想起以前韩川总爱跟她说阶层,他要到很高的职位,才不会受气。那时候觉得他有追求有抱负,光芒四射。现在想想,什么才算是很高的职位。再高,上面总还有人。权力这东西,倒塌才知道,位置越高,越接近悬崖。

      两个人走后,岑滢洗澡。镜子右下角有一片雾气,她抬手下意识就要画同心圆,忽然反应过来。
      失恋而已,又不是第一次,她没想到自己会哭得像个小女生。
      *
      第二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她一早来到医院面诊,冷苹推荐的医生看起来很专业,先给她开了钼靶检查。
      岑滢第一次体验这个项目,感觉自己的胸被送进冰冷的华夫饼机里,还得微笑接受命运的压扁。胸在机器里,尊严在地上,灵魂在思考,为什么乳腺检查就不能像测视力一样简单?

      检查结果和上次超声检查的结果没有变化。医生表情很严肃,似在斟酌治疗方案。

      医生不说,岑滢几乎已经可以认定厄运降临,只是不敢想自己能有几分运气博得生机。

      良久,医生抬眼望她:“我需要你再做一个加强CT。”

      岑滢连呼吸都感觉困难,只是点了一下头。

      造影剂打进血管是微热的感觉。这种微热并不会让人觉得温暖,反而有一种不明液体入侵身体的忐忑和不适。
      做完CT爬起来,岑滢头晕脚软,整个人就像被丢进微波炉转了一圈,体验了一次人体烧烤套餐。

      她坐在检查室外的长椅上缓了一会儿,来到走廊尽头无人处,办今天的第二件事。

      “彭总,我是岑滢,您还记得之前说欠我一个人情吗?”
      岑滢说话很客气,这种情况下对方还能接她的电话,她有七分能办成的把握。

      电话那头的彭总叹气,“岑编剧,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我真帮不了你。”

      “不是那事儿。听说彭总弟弟是LX的副总,我有个亲戚是DS的IT工程师,最近遇到裁员,他之前得过公司奖励出国进修,技术和学习能力都过硬,彭总能不能帮忙给内推一下?”
      “这没问题。”彭总答应得很爽快。
      “那我短信给彭总发他的个人情况和联系方式,拜托彭总了!”

      办完白杨的事,岑滢休息了一下,开始想今天的第三件事,感觉自己多少有点像在处理后事。
      她在微博上打字。

      公开道歉声明
      本人谨遵法院判决,在此郑重声明,本人作为《笑忘城》剧本的原创者,因法律意识淡薄,未能及时为笔下灵感申请“未卜先知认证”,导致与夏方老师的“伟大构思”《青城》发生了跨次元的灵魂共鸣。感谢法院的公正裁决,让我深刻认识到,原创的土壤上,原来也能开出如此绚烂的“借鉴之花”。在此郑重向夏方老师致歉,愿夏方老师半夜睡觉永远不会醒。
      最后,对因此事受到伤害、一直爱护我的恩师好友及观众致歉。
      ——一个被选中成为“抄袭者”的编剧

      发送完毕,岑滢对着屏幕哑然冷笑。
      五百万?呵,冥币要吗?烧给你!

      做完以上事情,又等了半小时,检查结果终于可以取了。
      岑滢自己先看了一遍,淋巴结的大小和诊断表述跟前面的检查结果没什么不同。她安慰自己,半年多没有很明显的发展,或许也是早期,还有治疗的希望。

      医生皱着柳叶眉把前后几张检查单看了一阵,又把胶片贴到灯箱上反复调整角度。诊室里只有胶片刺啦的脆响,像骨头刮地一样让人心理不适。
      岑滢站在医生背后,感觉那些密密麻麻的灰白影像,就像层层叠叠的蛛网,把她箍得快晕厥过去。

      医生转头对她说:“你这个是副乳没完全退化。”

      她看起来和岑滢差不多年龄,在医学界,应该算是很年轻的医生,这一刻,岑滢却觉得看到了在世华佗。
      她没说“应该”“大概”“有可能”,她救了她的命。

      出医院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隆冬的天气冷得要命,天空像块冻硬的铅板,岑滢却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即便她刚刚才被恶人诬陷声名全毁,那都无所谓。

      精神松弛下来,胃开始呼救。她搜了最近一家粤菜连锁店,点了各种爱吃的菜。
      吃着,忽然迷信起来。怀疑是官司的厄运交换了健康的厄运。
      她联系方律师,让她帮忙把赔偿转给夏方。

      她说不清,但就是觉得,这不是赔偿,这是换命。五百万买命,值了。
      想起很久以前庞焱教她的精神胜利法,告诫自己不要生气,生气会死。

      接着,她卸了手机上所有社交软件,拆下旧电话卡,装上昨晚凌铃给她的新卡。
      必须远离那个圈子。远离牵动她情绪的一切。不再关注那些人,那些消息,她才能真正好起来。

      新卡拨出第一个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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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5小时前 来自: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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