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无我

　　明眼人入了内殿，一看遍地狼藉，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何况当今的天子。

　　不过他不想探究，饶阿菩自当什么也没发生，老实恭敬的将东西呈上去就是了。

　　一旁的大太监或许注意到她的手拿东西费劲，于是得了今上的意思，上去帮了一下，掏出锦盒，又应饶阿菩的要求，拿下钥匙，插进锁孔，开了盒子，将一堆证词拿了出来。

　　不料今上连看都没看，直接摆手道：“交给候在外头的霍彧。”

　　这样的话直接憋死了饶阿菩想说的辩词，她愣了一下，也不敢正对今上的视线，嘴巴翕张着，默了半晌。

　　今上被她神情逗笑，抬手屏退内殿的一众侍者，莫名其妙地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老九如何？”

　　老九。皇帝的九皇子。她一介布衣，哪敢随意置喙。

　　她觉得装鹌鹑是最好的方案，不说话是最妙的解决方法。

　　但天子想法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你偏这样，他偏要和你逆着来，末了补上一句：“朕赎你无罪，但说无妨。”

　　梯子给到这了，饶阿菩再不爬，是不识抬举。所以在必须但说无妨的前提下，也得斟酌着来。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九位皇子说来都不差，综合能力、势力、口才、讨喜等各个程度，相较来看，七、九皇子更胜一筹。

　　但七皇子受鄞州案所累，就算再无辜，也失了民心，与争太子位无缘。

　　其他五位皇子可以说是早早的就被七九合力踢出局了，暂也不在汴京城。

　　如今宫中剩下皇后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和五皇子，皇后不得圣心，常年与青灯古佛作伴，以至于三五皇子母族势力不强，且三皇子病弱，五皇子无心皇位，所以照这种局势来看，九皇子确实是太子的最优人选。

　　可是……九皇子的身世……

　　好难的题啊，比画考时出的偏题还要难。

　　饶阿菩脑内一番剖论，最后决定还是踢蹴鞠给踢回去吧。

　　她偷摸抬眼看向今上，小心翼翼问道：“圣上觉得呢？”

　　说罢，今上倒真是像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眸子一偏，落在刚入殿的太监身上，语气玩味道：“这就要看你们会给朕一个怎样的答案了。”

　　听此饶阿菩心中一颤，心脏不由自主的乱跳，难不成今上是知道了些什么？

　　不容她多思，今上便起身，理好龙袍，让大太监将门外的霍彧宣了进来。

　　“带她去看看她夫君吧。”今上冲霍彧道。

　　霍彧应是，饶阿菩却是啊了一声。

　　今上回头乜她，问道：“怎么？你不想去啊。”

　　“也……不是。”饶阿菩抿唇，垂眸看了眼自己的猪蹄，又觉脸上刺痛，估摸也是肿了。

　　她这样去，是不是有点太惨了？她不大想让魏明夷看到她这么惨的样子。

　　天子不愧是天子，既无所不知，又阅女无数，哪怕到了知天命之年，也对小女子的心思了解透彻。

　　他嗤了一声，对着霍彧一笑，指着她道：“这丫头还在意上了。”

　　说完，他瞧了眼霍彧神色，笑意更甚，打趣道：“你同魏明夷年纪相仿吧？”

　　霍彧不知道这话题为什么忽然会跳到自己身上，不明所以地接道：“回圣上，微臣与他大差不差。”

　　今上又是一乐，偏头对身边太监说：“来，你跟他俩说，朕为什么让她现在去见魏明夷。”

　　大太监慈眉善目地看向饶阿菩：“自然是想叫魏……”他顿了下，继续道：“指挥使心疼了。”

　　饶阿菩眨眨眼，压根没想到这层意思。而另一边霍彧悄悄落下眸，过了会，又抬眼偷偷打量不远的小娘子。

　　纤瘦又柔弱，耷在身旁的双手又红又肿，暂不说难看，只说这种程度的伤该有多疼。

　　再观白皙细嫩的双颊，亦是有些发红，甚至能看出来巴掌印。杏眸澄净湿润，细看脸上挂着泪痕，不用多说，便知道在这里受了多大的委屈。

　　纵使霍彧与饶阿菩毫无关系，但身为一个男子，见着年轻女子被伤成这样，多少都会有些保护欲作祟，稍带心疼。

　　这时今上不知记起什么，哼笑了一声，过会儿又叹了一声，最后怅然若失道：“得妻如此，他这一遭也算值得了。你且去让他看看，尝这些愧疚滋味，方能日后不敢负你。”

　　饶阿菩：“……”

　　有时候，不在那个年纪里，感悟不会很深，通过这些日子里预知书让饶阿菩学到的东西里，她明白了顺其自然，不懂不必过于解读，只是记住了便好，若是日后想印证便去，不想便罢了。

　　如今眼下，她只需要知道君命不可违，就够了。

　　于是她告别今上，随霍彧离开，前往刑部大牢。

　　一路上，两人无言，霍彧想说些什么，但总觉得他该避嫌，所以不自觉地步子越迈越快，饶阿菩跟着吃力，想着他可能有急事，也不敢耽搁，只好苦了自己一路小跑地跟住他。

　　临到大牢前，霍彧与守卫嘱托了两句，才转身对饶阿菩道：“刑部不会屈打成招，也不会动用私刑，他除了之前受的伤外，暂无别的伤处，娘子尽可放心。”

　　饶阿菩听罢，对他俯身一拜：“多谢大人。”

　　霍彧不自在，伸手拦了下，岔开话题：“叙旧时间不可太长，娘子顾好时间。”

　　他低头看向手中卷宗证词，又道：“至于……在下尽力。”

　　饶阿菩浅浅笑了笑，轻声回应他：“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

　　*
　　说来，刑部牢房环境可比北镇抚司诏狱的环境好上太多了。

　　先别说这干净的牢房，就冲着亮堂的灯烛，饶阿菩便已腹诽：魏明夷这混蛋，瞧着过得不算太糟哦。

　　前方不远就是关押魏明夷的牢房，守卫欲上前提醒他有人来看望，但蓦地却被饶阿菩拦住。

　　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双手背后，脚步轻轻的向那个方向挪。

　　今天不是如阿菩所想那般是个阴天，而如今外头早已升起太阳，暖暖的阳光顺着牢房的天窗斜透在魏明夷的身上。

　　他身着囚衣，背靠于墙，发丝凌乱地看向外面，似在放空。

　　徐徐清风吹来，飘扬了他的几缕发丝，他眸子动了动，顺着风的方向，朝饶阿菩所在的位置看了过来。

　　蓝白色的交领金梅服在这尚无颜色的地带很是扎眼，他隔着铁栏与衣服的主人，遥遥相望。

　　她不肯走过来，他也不肯起身，向那方向走一步。

　　两人就那么胶着着，却任由视线互不放过，承载着一切隐晦的思与念。

　　良久，饶阿菩率先瞥开了眼，她凝向旁处快要燃尽的灯烛，开口问他：“伤好些了么？”

　　魏明夷未答，借着那处快要灭去的火光，稍歪头眯了眯眼，而后猛然起身，冲到铁栏前，语气里夹杂几分迫切：“饶阿菩，你的脸怎么了？”

　　她盯在烛光的眸微动，往后退了一步，隐在暗处，笑声回应：“没怎么啊。”

　　“你过来。”他一手捂着腰腹伤口，另一只手穿过铁栏，朝她的方向伸着。

　　“我为什么要过去？”饶阿菩垂头盯着脚尖看了会，又抬起脑袋道，“你当我是什么？你的布娃娃？想要便要，想扔便扔？”

　　魏明夷默声，他看向那个站在暗处的小人，眸中染上一抹悲色，近乎无力般吐出了那几个字：“对不起，阿菩。”

　　“魏明夷，你真是个乌龟王八蛋。”她骂完，扭头就走，头都不回。

　　眼瞧着饶阿菩要离开，魏明夷微皱起眉，瞥了眼自己的腰腹，一拳怼在伤口上。

　　本被包扎好的伤口顿时鲜血直流，他闷哼了一声，眼却直直盯着那背影。

　　她脚步顿住了，却没回头，语气冷冰冰的。

　　“魏明夷，我很蠢么？你还要骗我几次啊。”

　　牢房内，魏明夷双手垂在两侧，伤处濡湿白色囚衣，左手沾染的鲜血，滴答滴答落在铺地的稻草上，他浑然不觉得疼，苦涩笑了笑：“那你……别做傻事，我不值当。”

　　不值当。

　　饶阿菩立在长有苔藓的阶上，一侧嘴角轻挑，嗤了声：“你总是很能轻而易举的作践我。”

　　一滴无声的泪落下，她迈上一层台阶：“轻贱自己，是你与我之间的相处之道么。”

　　她舒出一口气，回头，站在高处，打量着锁在牢笼里的失落身影：“魏明夷，我也会有想保护的人。而英雄，也不是只有你们男子才能做的。”

　　饶阿菩离开大牢，在阳光下冲等在外面的霍彧微微一笑，便带着一身的伤告辞了。

　　她走不久，霍彧进了大牢。

　　他与魏明夷虽不相熟，但对于他的行事作风还较为认可，对待他也算温和。以至于这两天，他们聊的还蛮投机。

　　他本是想下来看看他，却是没想到，能见到他这样惨然的一面。

　　魏明夷缩坐在墙边，两手架在膝上，头垂着，不说话，周身气压很是低迷。

　　难道聊的不好？

　　确实，刚才饶娘子走的时候，看着也不太像开心的样子。

　　霍彧将带来的药放在地上，无意间看见地上的血，他眉一拧，这才注意到魏明夷被鲜血濡湿的囚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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