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术师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春日部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时间回到春日部执行完任务的那天。

　　尽管春日部也极度担忧预见的情况，但是身处深山老林的他完全没有及时通知的条件，更何况，在他完全对事情的起承经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提供有效信息无法帮助后辈躲过劫难。
　　相比之下，春日部会更加奇怪，这样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在咒灵等级如同烈日一样明确的现在，只要根据任务指导接下任务，就大概率不会出现意外——春日部对后辈们的实力也有所了解，努努力的话，两人绝对能够把弱一点的一级咒灵解决；如果是诅咒师的话，春日部又实在搞不懂谁会针对没有背景的灰原雄；如果是认为灰原雄误入什么场所被清除的话，七海建人又不应该单纯地沉浸在悲伤中……不管怎么看，事情都透露着古怪。

　　因此春日部当即决定在山下的村子里恢复咒力后等看到更多细节，再做决定。

　　坐在地上稍稍恢复了一点体力，是时候离开了。
　　伸手握住了咒灵脑袋，而这次是完全僵硬住了。
　　就如从最激烈又不可逆的化学反应一般，仅仅只是触碰的动作就导致春日部的咒力无法阻止地涌向咒灵。
　　“真是的……”又来到了熟悉的黑域，饶是春日部也不免想要暗骂一句，这一来一去实在是搞人心态。
　　抱着探究的心理去观察即将出现的画面，春日部不惜张开了记忆宫殿，势必要把一瞬间的画面拍摄成记忆照片，获取足够多的信息。

　　然而，毫无征兆的，春日部此生最恐惧之事如同画卷慢慢展开一般，一点一点清晰地展现在面前。

　　浑身的血液凝固了。

　　春日部失去了呼吸能力。

　　一念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杰……？”颤抖到完全辨认不出声音的主人。

　　画面消失，回到现实。

　　*

　　春日部正低着头，十指交叉，他的眼睛望着山洞焦黑色的地面，又好像空无一物。

　　有一瞬间，他无比痛恨过他超强的记忆力，在杰出现的刹那，就将夏油杰的一切过分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杰孤独地躺在小巷中，空荡荡的肩膀处让春日部不愿意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完全让春日部无法相信的是杰死去前嘴角释然的微笑，连眉梢都带上了解脱的愉悦，仿佛死亡对于他来说是天赐的礼物。

　　在等待咒力恢复的时刻，每一次回忆都让时间变得难熬到不可思议。思维如同加速了百倍，不受控制地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分析杰尸体上的信息，如同得了上瘾症的病人，明知道那是让人生不如死的东西，却依旧忍不住趋之若鹜。

　　脑海中不过刹那就出现了千百中设想，但每一种都赤果果地雕刻着“阴谋”。

　　春日部改主意了，他不打算回到村庄解决这件事了，他要先解决这件事再考虑之后的事情。
　　人类社会纵然能够解决很多麻烦，但也无法忽视这是由人与人之前的联系构筑起来有机体，一切存在的痕迹都是有迹可循，并且易于追踪的。为了防止不相干的人打扰到他，这就是现在春日部正身处一个毫无人迹的山洞的原因了。

　　咒力的回复按部就班。
　　吐出一口气，保持绝对理性，春日部做好了准备。
　　春日部向着惊惶的咒灵伸出了手。
　　这次春日部看到了全部。

　　*

　　事情开始失控是从灰原雄死亡开始的。仿佛大海掀起的呼啸，不过一瞬间，春日部建立起的新世界淹没于旧时代的反扑，带着青年咒术师反抗的决心，一并埋葬在了灰原雄的墓地。
　　紧接着是春日部在吾妻山失踪，从此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夏油杰和五条悟拼了命地寻找，但是终究没有任何结果。

　　悲剧由此彻底展开帷幕。
　　夏油杰藏匿起的对信仰的拷问又一次浮上心头，过往吞噬咒灵的痛苦在倒灌，毫无缘由地失去挚友让他精神更加诡谲，渐渐走入极端。
　　在一次祓除咒灵中见到村民对咒术师姐妹的暴行，终于让他撕裂了过去坚持的全部，在村民无尽的哀嚎中，用全村的血液见证他寻找到的，全新的大义。

　　夏油杰叛逃了。

　　五条悟成熟了。

　　好像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前进的目标，但是他们都再也回不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溪泉一般的时光了。

　　挚友的决战，夏油杰的死亡。如同少年漫剧情作者执意要平添伤痛一样滑稽又可笑，春日部只是看着，神色淡漠又无情。

　　涉谷事变，狱门疆展开，顶着夏油杰皮囊的始作俑者出现，他施施然地走到五条悟跟前，恬不知耻地冲着五条悟微笑：“呀，悟，好久不见。”
　　终于，再也无法承受春日部爆发的咒力，眼前的画面应声碎裂。

　　*

　　沉默地坐在原地，维持春日部思考时的经典姿势，春日部不太奇怪自己怎么会毫无缘由的消失——如果幕后黑手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绝不会任由一个对目标双方都有巨大影响且不知底细的变数存留。最后出现的那种连六眼都无法分辨出真伪的术式，如果有心算无心，就算春日部也无法永远保持警惕的战斗状态。

　　对于自己的死亡，春日部没有在意太多，从观测到未来的那一刻起，未来就改变了。
　　但是无论如何，春日部都无法容忍，绝对无法容忍——

　　闭上眼，又睁开，春日部平静地深呼吸。
　　我要看到阴谋的全部。

　　重新触摸咒灵，未来改变了。

　　*

　　尽管灰原雄的死亡无可避免，但是春日部毫发无伤地结束了任务。春日部的归来让原本还纷纷扰扰的咒术界恢复了冰面一般的平静，除开七海建人依旧失魂落魄以外，好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命运的齿轮在缓缓转动，似乎早已在暗中谱写好了终局，如同命定一般，在繁多的任务中，夏油杰选择了在不存在的时间线中让他最终绝望的任务。就算这次有春日部的陪伴，但是在结束任务的第二天，杰还是和悟走向了绝路。
　　在信仰面前过分决然的挚友，终于在分岔路口一刀两断，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

　　就算是让杰错过这个任务，杰也会遇到那对双胞胎姐妹……

　　*

　　就算让双胞胎姐妹不再出现在杰面前，也总有一天，杰会绝望地品尝到非术式者贪婪、丑陋、排斥异己，带给自己的苦涩……

　　*

　　就算为杰指出了一条新路径，也会有杰温柔地推开春日部的手，揉着头告诉他，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

　　幕后黑手的阴谋从一开始就奏效了，从盘星教诞生、从盘星教雇佣伏黑甚尔开始，从五条悟和夏油杰接受任务开始，从伏黑甚尔杀死决定天内理子开始，阴谋上最重要一个零件已经准备就绪。

　　春日部明白了，在很久以前，夏油杰就在悬崖边沿徘徊了，但是他回望着身后，五条悟嬉嬉闹闹地搂住了他，春日部带着微笑拉住了他，杰也就笑了笑，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是他从未离开过他的悬崖。

　　春日部嗤笑了一声，没有在意过分亢奋而充血猩红的眼睛，继续开始新一轮的探索。与高亢的精神相反的，是他内心诡异的平静。

　　春日部好像是在玩一个大型的rpg游戏，他操控着自己扮演的小人在一次又一次疯狂的轮回中寻找最后的秘密。
　　在一轮又一轮的情报积累中推断出隐藏在咒术界下千百年来蔓延根深的阴影。
　　第三十五次，以杰离开咒术界告终。
　　第二百四十九次，以五条悟被封印结束。
　　第五百六十次，虽然大家都相安无事，但是春日部知晓，那个家伙依旧狞笑着注视着咒术界。
　　……

　　昼夜在春日部身上失去了作用，时间带来的精力的流逝似乎对一个机器人来说毫无作用。

　　时间也因此叹气了，吹起的褶皱带起了波纹荡漾着微光，拂过春日部泥古不变的皱紧的眉心。

　　第一千六百零五次……

　　突然，静坐着如同石像的人类动了，他猛地睁开了双眼，那里是惊艳到让时间都感到震撼的锋芒，锐利地跨越了千年光阴的局限，毫不留情地洞穿了萦绕咒术界百年的阴影。
　　时间也因此却步了，停留着好奇地观察着从祂身上行走的人类。

　　就算眼神是不可思议的亮，但是话语如同过分老旧再泛不起一点激情一般如同冰面一样毫无波澜的平静：
　　“找到你了，羂索。”

　　名字是最短的咒。

　　*

　　“和光那个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五条悟烦躁地在地图的一角画了个叉，示意他已经在这个地方搜查过了，“等我找到他，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让他知道随便乱跑的小孩是会受到惩罚的！”
　　夏油杰在旁边默不作声，事实上自从灰原雄死亡开始，他整个人都显得不对劲起来了。
　　家入硝子担忧地看看五条悟，又看看夏油杰，想到至今仍然不知所踪的春日部，按捺不住点起了烟。

　　因为寻找春日部，连咒术界出现的大新闻——一具被认定为死亡两个月但是前天仍看到本人活动，直到昨天才发现死亡——都无人在意了。

　　“谁？”五条悟突然激动了起来，一个瞬移来到了教室外。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剂一般，消沉的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一下子站起身，没有言语也充满默契的，默不作声地同步向外跑去。
　　然而，来到教学楼前，只有五条悟孤独的身影怅然若失地望着远方。
　　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维持着姿态，静静地品尝得而复失的绝望。

　　*

　　就算消灭了幕后黑手，又有什么用呢？
　　春日部疑惑地问自己，如同好奇的孩童，残忍而不知善恶地询问。有一瞬间，他甚至吃惊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冷漠。不过他很快就安然了：我原本就不在意咒术界的命运的，只是因为在意的人、我最重要的回忆都被寄托在这个地方，才让彼方在我灵魂中的重量增长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那些共同的记忆编织成了前所未有丰富的色彩，跳动着对春日部诉说着世界的精妙绝伦，呼唤着春日部定下了对世界的锚点。

　　羂索呢，他是什么？
　　他是见不得人的虫豸，佝偻着藏匿在画卷的背面，疯狂地筹谋着自己自认为了不起的大业，一不留神就会将春日部喜爱的一切统统撕裂。

　　可就算杀死了羂索，他吵吵闹闹的小学弟就能继续干劲十足地追随着前辈吗？
　　就算粉碎了他的阴谋，杰已经支离破碎的灵魂就能重新得到解救，然后微笑着释怀吗？
　　就算将那个怪物之恶行大白于天下，咒术界因为他遭受的痛苦就能忽略不计，从头来过吗？
　　春日部是知道答案的。
　　破碎的镜子再如何勉强拼凑，也终究无法复原出最初照见倒映时的那一瞬心动了。

　　春日部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块地面，望着蚂蚁排成纵列连续不断地从身前爬过。从前就听说蚂蚁是二维生物，只有前后左右的概念，没有高低的概念，遇见凸起的枝条，也会以为是平面。或许在高维生物眼里，人类也如同蚂蚁一样可笑，人类永远无法看见的那座大山是时间。

　　是时间？

　　春日部想起了五条悟对自己术式的评价，又想起了千百次透视未来那种跨越时间的玄妙。

　　闭上眼，感受每一粒咒力在体内流动的奥秘。春日部明悟了。

　　是时间！

　　刹那间，春日部感觉到了天地间悬浮的微妙：滴露水滑落叶面的瞬间，鸟儿也半空中啼鸣的瞬间，生命蓬勃而生的瞬间。
　　他感受到了。
　　时间拥抱住了他，他接纳了时间。

　　如果有其他咒术师知晓，春日部绝对会被自立于一个家族——对于时间的掌握，这是咒术界从未出现过的奇迹。

　　但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刚刚觉醒的时间的操纵者是青涩的，纵使他能控制时间在小范围内回转，却也无力驾驶时间乘风破浪到一切开始的起点。

　　但是会有办法的。
　　纵使人类的力量有限，咒术师们也能通过自己的智慧用渺小的力量拼尽一切在蛮荒中开辟一条通向生生不息的道路。

　　是束缚的力量。

　　“我在此立下束缚——“
　　束缚，某种形式的等价交换，只要付出足够珍贵的东西，就能获得同等的力量。

　　【我最重要的东西啊……】
　　春日部回望过去的岁月，那里空空荡荡、一片荒原，他走在时间，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就算偶尔有光亮，也如流星一般划过，消失不见。
　　直到认识了夏油杰、来到了名为东京咒术高专的地方，一切突然都被赋予的色彩。
　　那些纯粹的、炽热的、疯狂的、燃烧生命的咒术师们，那些璀璨的、迷人的、耀眼的生命啊，挤满了他狭小的世界。
　　最重要的东西、最珍贵的东西、最无法割舍的东西。
　　春日部闭上眼睛，回忆一帧一帧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如同海滩上的珍珠，纵使被海浪淹没，在潮退时也永远会拥有光彩。

　　【我用……我的回忆和……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情感…………
　　换取一个回到起点的力量。】

　　【值得吗？】是谁在耳边叹息。
　　春日部茫然地抚摸过脸颊，入手的湿冷让他才惊觉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然落泪，但是无论如何都是——
　　“值得的。”

　　一声叹息：【束缚成立。】

　　*

　　他坐在平静地掀不起任何波澜的湖泊边，完成最后的准备。获得了束缚加持的术式后，他对时间的概念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倒转时间的术式成功的一瞬间，所有人的记忆都会随之湮灭，包括术式的发动者。
　　因此必要的准备是不得不做的。

　　【2006年5月，伏黑甚尔。】
　　春日部面无表情地用并不尖锐的枝条刻在手上，在倒映出的湖水中直视自己的眼睛。

　　【2007年8月20日，日本富山县太郎山。】（注1）
　　春日部又刻下一笔，血液顺着指间滴入湖水中，红色让湖面中倒映出的春日部多了几分妖异。

　　【2007年8月末，日本山形县吾妻山。】
　　阴谋会再次被洞穿，记忆会跟随时间回归，我会知晓，潜藏千年的怪物会灰飞烟灭。

　　最后是……
　　【我春日部和光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普通又平静的生活，植物一样的生活，与咒术界、所有奇崛与伟大无关的生活。
　　唯有这样，才能真正达成束缚成立的条件，绝对的、毫无退路的——
　　用与逆转时间也要守护的对象一切的、过去、现在、将来的羁绊，去换取一个不知道结局的可能。

　　春日部的刀毫不颤抖，坚定而强硬，把它像刻痕一样刻入灵魂深处，这将会是他思维的钢印。

　　心理暗示结束，春日部站起了身，随意地摆出了一个点赞的姿势，没有一点迟疑，拇指按下，看不到一点波动，如同被时间同化了的代行者的雕塑：
　　“接下来……第四炸弹，败者食尘。”（注2）

　　如有所感，千里之外的五条悟抬起头望向天空：“小和光……”

　　那么，一切都重新开始。
　　一切的欢欣、一切的苦难都在这一刻消散。
　　时间线在坍塌，记忆在流逝，一切都在向后退去。
　　一切又在重塑。
　　时间如同被团成了球的废稿，被扔进了废弃的纸篓，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所有人都拥有一个未知的、崭新的未来。

　　****

　　有那么一瞬间，五岁的春日部和光突然感受到了某种异样。他振奋了一下精神，继续认真又执着地为他的猫咪小姐刻下最后的碑文。（注3）

　　望着他唯一的朋友孤独的墓地，春日部醒悟了过来，他开始慢慢地、但是一字一顿地、坚定地立下他此生的誓言：

　　“我春日部和光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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