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直到第五天夕阳西下，程华弌也还没有回来，宋懿涵好似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早上七点四十分准时坐车去学校，下午四点再坐车返回家里。

　　他是有打算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回程家住住。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打断了。

　　他要是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了程华弌，程华弌会孤独。

　　还是不要走了。

　　周末吃完了早饭，宋懿涵背着画具去后山采生，这几天天气好，但早上雾气比较重，但是很漂亮，他得早早起床，去看那潺潺而流的小溪，去看那汩汩而涌的泉水，去看那怒吼的松涛，然后将所见落于笔端绘画出来。

　　大概在中午的时间点回来，肚子饿了，但那个时间点刚好耳聋的老妈子在炒菜，“我想吃自竹笋炒肉片！”宋懿涵可以去跟前比划，“昨天下了雨，后山冒了好多新鲜的竹笋，我挖了一些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门口传来一声急促的刹车，紧接着日本兵来敲门，开门了是发现来了不少的车，跟车的是医生，从车里下来后表情一直都很严肃，白大褂上面还沾了血。

　　宋懿涵愣愣地看着程华弌下车来，黑西装黑皮衣，头发完全拢在脑后，只是身上散发着不太好闻的血腥味，手背上也能看见一点血。

　　程华弌勉强扯起嘴皮朝他笑了笑，抬手示意宋懿涵将他扶进去。

　　日本人也跟着进了别墅，耳聋的老妈子从厨房出来，擦干净了手，连忙把日本人招呼在前厅，招待着。

　　程华弌中枪了，是在两天前，左下腹贯穿伤，医生做了专业的消息和清创，本来该在医院休息配合治疗，但他还是执意办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

　　刺杀地点是在协和会门前，当时程华弌正在进行谈判，地点时间都是一级保密，可见刺杀的人是做了充足准备，而日本兵还在对面大楼发现了电台的零件，初步判断，这项刺杀活动有极大可能是抗-日分子。

　　而与此同时，一个在北平活跃的情报小组开始出现在日本人的视线。——蜘蛛。

　　蜘蛛非常的了解程华弌的动向，如果不是日本人察觉得够快，想必蜘蛛成功完成刺杀任务。

　　这些话都是宋懿涵从贾庄那里听到的。而现在日本高层对于程华弌非常的重视，不允许人出现任何意外，所以前来看望的日本人都是政府高层，第一个坂田科长，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头发花白，鼻子下方有一道短须。

　　宋懿涵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都是用日语在交谈。

　　耳聋的老妈子悄声往外走，宋懿涵也觉得待在这里也没用，转身欲走，程华弌却叫住了他：“懿涵，你留在这里。”他指尖点了点旁边空了的茶盏，意思很明显。

　　叫宋懿涵端茶倒水倒是次要，主要是好几天没有见到这个人了，想念。

　　宋懿涵点点头。

　　之后前来拜访的日本人扎堆似的来，□□的，经济部的，司法部的，甚至还有不少人送了贵重的补品，宋懿涵虽然不知道程华弌在当什么大官做什么工作，但猜测到那一定很大，否则不会惊动这么多的人前来探望。

　　等到晚上客人少了大半，医生打了一针抗生素，就被贾庄安排在别墅的客房里面，随时等待。程华弌太累了，强打着身子应付了不少人，现在睡过去了，宋懿涵只得每隔一段时间坐在床边，用棉签沾水给人擦拭发干的嘴唇。

　　面前的男人，在不知不觉之间更加成熟有魅力，宋懿涵无端心疼，不敢睡在他旁边，怕自己睡相不好把他伤口碰到了，只得在小沙发将就。

　　半夜，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喂，懿涵……”程华弌叫醒他，叫他过来给他披上衣服，他要去洗手间一趟。

　　宋懿涵连忙撑起身把房间各个角落的灯打开，然后去扶着人，程华弌牵着嘴角，掀开被子吃力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朝洗手间走去，费力地扯着睡裤。

　　他跟傻了一样，不知所措，就看着。

　　“毛巾。”解决完，程华弌说，宋懿涵这才想起来要做什么了，赶紧把毛巾沾了热水拧干，递过去。他莫名其妙的，突然不敢正视程华弌了，明明他们有过关系，但还跟懵懂不经人事的人一样。

　　程华弌耳颊发红，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无奈道：“懿涵。”

　　“……啊？”

　　“这么看着我，是想要帮我？”

　　“……”

　　要帮他擦吗？宋懿涵屏住呼吸，怎么办呢？真的要帮忙吗？虽然他见过无数次了，也用过……心慌意乱，莫名害羞，贸贸然朝程华弌抬起头，宋懿涵看到了那眼中的戏谑，不争气的回避了视线。

　　“我才不，”他心慌意乱，闭上眼，“你快点，我好困，要睡觉。”

　　程华弌笑他。

　　两人从洗手间出来了，宋懿涵伺候程华弌睡下，关了灯，正摸黑准备去他的小沙发困觉，却在被程华弌拉住了手腕。

　　程华弌：“去哪？”

　　“睡觉。”

　　“就在这里。”他说。

　　“我睡相不好，晚上爱踢被子，还是不要了。”虽然宋懿涵也想跟着他一块睡觉，但是顾忌这人有伤。

　　程华弌说：“没事的。”

　　宋懿涵还是要走。

　　程华弌有些疲倦道：“懿涵，我想你了。”他认输一般，“今晚就待在我的身边，那里都不要去，好不好？”

　　宋懿涵心中更加酸涩了，他也好想哦。

　　再三思虑之下，终究还是抵挡不住程华弌的一番戳心话，他钻进被窝小心翼翼地靠在程华弌身边，而程华弌用跟平常一般无二的姿势把他拢在怀中。

　　这些天里……

　　两个人总算是能好好的靠在对方的身边，沉沉睡去。

　　******

　　楼下有说话的声音，紧接着楼梯传来响动，是前来看望程华弌的客人，贾庄将客人引上来，打开了门。

　　宋懿涵正接过空药碗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是堀川斋，没想到他也来了。

　　“阁下！”程华弌在床上打招呼，撑着枕头想坐起来。

　　宋懿涵屏住呼吸，他明明见过这个日本人很多次了，可每一次见面都会挪不动眼，这个人很高大，有一米八的样子，一张极度艳丽、妖艳的脸，礼貌地冲宋懿涵笑了笑，有点靡丽，又有点暧昧，像个花魁，或许是因为他五官天生多情的缘故。

　　“叫我斋就好，”堀川斋随意地摆了摆手，走到程华弌的床面前，坐下与他交谈，“受苦了。”

　　“哪里。”

　　宋懿涵将空碗放在一边，对于这个日本人突然到访，他显然有些意外，正慌乱，程华弌忽然朝他抬起手，淡淡地吩咐他：“扶我起来。”

　　他执拗地要起来，说明面前这个日本男人的身份不一般。

　　至少，比程华弌的地位要高出许多。

　　宋懿涵赶忙走过去，俯下身，程华弌搭着他的肩膀借了下力，缓慢地坐了起来，垫好枕头，拽好被子。左侧腹沟的伤势有些严重，流了不少的血，失血过多，让他全身泛着不健康的白，虚弱无力。

　　“阁下，”程华弌的声音很轻，“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劳烦你来看望。”

　　“自己的下属险些被刺杀，我应该来探望一下。”堀川斋朝程华弌笑笑，语气缓了下来，“不过刺杀你的人身份还在确定中，为了避免意外发生，这些日子你好生在家养伤，有重要的任务，我会派人传达给你。”

　　他摘掉了手套，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这次的谈判很顺利，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程华弌扯动了一下嘴皮，算是回应了这样的夸奖。

　　“但你也要多加注意啊，”堀川斋的语气一转，严厉了起来，“这次反抗分子刺杀活动我方居然没有任何一点消息，很有可能，你的身份已经出现了间谍情报人员。”忽地，他笑了，笑得残忍，“程主任，我十分看中你，但同时也希望你能惜命些，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意外……”

　　他晃动手指，像是在描述一件有趣儿的事情：“希望下次，你还能这么幸运，还能够活着出现在我面前。”

　　能够活着……宋懿涵的手有些发抖，他忽然感觉到后背一阵阵发凉，这话听上去可不太美妙。

　　程华弌没有说话，垂下眼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迎合的，恐惧的……什么都没有。

　　堀川斋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你知道的，那些反抗分子无所不用其极，你身份出现的任何人，都极有可能是他们安插的眼线。”

　　说着，堀川斋的视线愕然和宋懿涵对上，他似笑非笑，走到人面前，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问：“你，觉得呢？”

　　宋懿涵慌了，因为突然，也因为对方把话题转向了他，像是在怀疑他就是某个情报分子一样：“我，我不知道。”他诚惶诚恐。

　　“不用紧张。”堀川斋看着他的脸，忽然笑道，“啊，我只是觉得你很漂亮，眼睛里像是藏着许多星星。”他夸奖，可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是间谍情报分子向来善于伪装，前些日子，我们在官员身边，抓住了许多，他们可以是情妇，可以是帮佣，还可以是像你这样……”

　　宋懿涵张慌失措地看着程华弌，程华弌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堀川斋，脸色阴沉了下来：

　　“阁下，请不要再开他的玩笑了。”

　　堀川斋笑了笑，冲淡了原本的严肃，抓住了宋懿涵的手，紧紧地攥着，很不尊重的揉捏着他的掌心。

　　“为什么食指第二指骨，会有茧？”堀川斋问，好似抓住了他什么小辫子。

　　“我……”宋懿涵发懵，他只觉得掌心痒痒的，麻麻的，对方像是甄别什么，他便按下了那丝怪异的情绪，很努力地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从小就学画，长年累月握笔，食指自然就会生出茧子……”食指扣动扳机，间谍情报分子会进行严苛的军事化训练，食指也会长茧。

　　他明白了，就有些害怕。

　　他听说被怀疑是情报间谍分子的下场很恐怖，会被拉进监狱，被折磨。

　　要是自己被怀疑了，怎么办？

　　会不会被送进监狱？

　　他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这时候堀川斋却放开了他，眼中浮现了一丝笑意：“嗯，好吧，是个很好理由。”

　　对方放过了他，转过头用日语对程华弌说：“为共通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促进东亚和平，日本政府高层早已决定就文化方面展开共融。”

　　“折木良视鬼是日本数一数二的画师，他一直想要找机会与你身边这位切磋，以便促进两国文化方面的友谊，你不该拒绝。”

　　程华弌脸色越来越冷，盯着他。

　　“刚刚我检查了一番，他的手很好，并没有如你所说那般受伤提不起笔。”堀川斋说，毫不留情地戳破程华弌的谎言。

　　“程先生，我想，这场促进两国文化交流的比试，择日便就可以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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