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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暮鼓
天气是渐渐的转凉了。
晟宁宫内,内军总管毕云波与皇帝见了面,简单的述职后,便跪安离开了皇宫。
毕云波走后,许是天凉,许是体弱,皇帝止不住咳嗽了好几声,在旁伺候的宫人冯保儿见状,连忙端上了已准备好的丸药。
这丸药,是大法师临走前留下的,完完全全就是给皇帝保命的药,这日复一日,小药瓶眼见着慢慢空了起来,但是大法师却没有回来的意思。
皇帝在宫人的伺候下,伴着水将药服了下去,脸色才渐渐舒缓了一些。
“毕将军,你怎么看?”
见着皇帝忽然问自己,冯保儿忽然一个激灵,然后实话实说,“毕家世代忠良,保大晟江山万年永固,毕云波毕将军现为内军总管,也是恪尽职守,尽心尽力。”
皇帝冷笑:“哟,连你都帮着毕家说话了。”
冯保儿立刻吓的‘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用脑袋砸着地面,“陛下恕罪!小人愚钝!说了不该说的话!”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脑袋当当当砸了有十几个,然后缓道:“你起来。”
冯保儿伺候皇帝多年,知晓皇帝这已经是原谅了自己,于是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皇帝想着刚才毕云波的述职,毕云波这人很聪明,他只是简单说了一下七里河的情况,军营的情况,只字未提老十三,但几句话下来,让人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七里河到底能不能离了老十三?
皇帝又看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折子的最上面,是户部的赋税司送过来的。
提案的是司员李玄甫,提案的内容是吏治改革,这是李玄甫提交过来的第四次吏改提案,此前皇帝都驳回了。
这一次?
皇帝想了想,还是驳回去吧。
李玄甫是赋税司的人,赋税司又是老十八的人,老十八要是想推行这赋税新法,那就自己站在这万人之上,用皇帝的名义去推行这得罪万人的吏改之法。
“冯保儿。”
“在。”
“备驾,寡人要去一趟太庙。”
“是。”
七月已经差不多到了尾声,天气是渐渐的凉爽起来。
午后的阳光温柔的照在太庙的金黄琉璃顶上,也透过窗户,照进了太庙。
空气中扬起无数的尘埃碎屑,在阳光里翩翩起舞。
太庙正殿里,一边是跪着默默诵经的皇太孙淳于琳珉,一边是跪着抄经的十三王爷淳于?,无比和谐。
“皇上驾到——”
忽然,一个外来的声音打破了这和谐。
二人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起身去了门口,对着来到的皇帝行跪拜之礼。
“父皇/皇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都起来吧。”
皇帝说完,便转身拿起一支香,燃了之后,恭敬地对着祖宗牌位祭拜。
祭拜完成后,方才转身看着二人,“你二人,可有悔过?”
淳于琳珉道:“回皇爷爷,琳珉自知犯了死罪,因为一时的执意,害的六叔英年早逝,幸得皇爷爷宽宏大量,琳珉得以在此,对着祖宗牌位,日夜诵经,以表对六叔的歉意。”
皇帝点点头,又看着十三,“你呢?”
“儿臣,知错了,”十三低着脑袋,瓮声道。
明明是软话,从这十三嘴里说出来却如此的义正言辞,无比的坚硬,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皇帝本来是想给他一个台阶下的,但听了这话,便有些不舒服。
“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太庙里,七里河那边,毕云波帮你管的很好。”
“谢父皇!谢毕将军!”
皇帝:“毕云波曾是你的旧部,你们二人也是朋友,七里河交给他,寡人放心,今日寡人过来,除了来看看你们,还有别的一件事情。”
皇帝轻轻地在这太庙正殿里踱步,“前些日子,赋税司的一名司员,叫什么李玄甫的,给上了一道折子,折子里的内容么,是吏改。”
听到吏改二字,十三忽然皱起了眉头。
几个月以前,老十八和胡言吾去了七里河找他,三人当时针对国库空虚之事,说了一些看法,老十八后面提到了吏改与军改,让他极为反感,直接让人把胡、段二人给轰出去了。
“这吏改么,无非是精简人员,他林林总总写了十余条对策,其中,有两条最为厉害的,一是废御史台,还有一是废宰相,”皇帝背对着他二人,说的那叫个轻描淡写。
“不妥!”十三再次一抹袖子,跪了下来,“吏改之法过于严厉,稍有不慎,将危及社稷!”
十三王爷淳于翤果然刚直不阿,就这么被顶撞了,皇帝也是不恼,而是道:“仔细说说,有何不妥?”
十三略微沉思了片刻:“御史言官,乃朝廷明鉴,言官的职责便是监视百官,仗义执言,若是因为某些利益,便要将这面镜子给打碎,那才是朝堂的灾难,大晟的灾难。而宰相,顺承百官,辅佐陛下,乃百官之首,为朝廷中枢。宰相若废,政务将如何开展?朝堂百官将如何运转?”
皇帝点点头,“说的不无道理。”
淳于琳珉则是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他忽然间听见皇帝接着道:“琳珉,提了吏改之法的是李玄甫,寡人记得,这个李玄甫,是去年考上来的探花,也是你的太傅,对于他所提出的这个主张,你怎么看?”
淳于琳珉含着背,恭敬道:“孙儿乃戴罪之身,朝堂之事,岂敢过问?孙儿的父亲犯了死罪,孙儿本该一同赴死,但幸得皇恩浩荡,留了此命,后来孙儿害得六叔丧命,自知罪孽深重,如何敢问国事? “
听了这话,皇帝有些恼,“让你说便说!”
许是这声音大了一些,这少年皇太孙竟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爷爷息怒,孙儿愚钝,且看不出此间门道,方才听了十三叔所言,句句在理,孙儿也不赞同吏改之法。”
听了这话,皇帝脸上有些不高兴。
这皇太孙说跪就跪,毫无犹豫,与他旁边的刚直的十三叔相比,淳于琳珉软的有些过了头。
他不像他那愚钝不堪的太子父亲,倒是有几分腹黑老十八的影子。
“罢了,”皇帝叹道,“你起来吧,此后你便一直留在这里吧。”
十三闻言,心里一惊,皇帝这是打算将淳于琳珉囚禁在这里一辈子啊! 还来不及细想,又听得中运帝又对自己说:
“老十三,你在这太庙里躲得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是。”
“不过,七里河以及内军,这段时间你就不用过问了,你且在家歇息一顿时间。”
“……是……”
皇帝从太庙摆驾回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宫人们抬着龙辇,在这紫禁城里走的是不徐不疾,稳稳当当。
龙辇上的皇帝没有了刚刚在太庙里的威严,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子病恹恹的朽木气息。
已经是黄昏了啊,落日余晖覆盖了整个皇城,也照在了回宫的这些人身上。
一等宫人冯保儿踏着小碎步,尽心伺候着,忽然听得耳边又传来一句:
“皇太孙淳于琳珉,你怎么看?”
冯保儿心里叫苦,今儿是犯了什么冲,皇帝接二连三的抛烫手山芋给自己。
方才见到了皇太孙的和稀泥之法,于是现学现用,囫囵道:“小的不过是个宫人,岂敢揣测皇室?”
皇帝笑笑,论心机,这太监比起皇太孙不知逊色多少,但他也不恼,也能理解这些下人的忐忑心思。
在这高墙深宫内,每走一步,每说一话,都要小心又小心。
皇太孙淳于琳珉身负重罪,他非常聪明,不断地的逃避,该跪便跪,该说软话就说软话,只是为了自保,朝堂之事他掺和的越少,他越安全。
“当——当——当——”
已经是酉时了,晨钟暮鼓,钟鼓长鸣,一天又即将过去了。
紫禁城左侧的六部衙门,官员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纷纷走出衙门,坐上轿子,由轿子抬出内城,回到外城的家里。
暮鼓长鸣,六部衙门中,唯独户部的赋税司,依旧是济济一堂。
这里的人好像对那暮鼓是集体免了疫,没有一个人的屁股离开凳子。
一伙子大臣坐在一起,眉头紧锁,坐在最中间的是十八王爷段暄。
“吏改之法,下官已经提交了第五版上去,前几次都被驳回了,这次还没有消息,”李玄甫对着一群同僚道。
没有消息,那很有可能是,再一次被驳回了。
各人脸上皆是一片忧心忡忡。
这吏改之法提交了五遍,像是一只鸡蛋接二连三的朝着一块石头撞过去,吏改之法凶险,诸人皆知,皇上是肯定不会批下来的。
但是,目光放长远一些,这个法子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是大有裨益。
李玄甫看了看段暄。
想推行这吏改之法,也不是没有办法,倒是有条捷径,就是十八王爷段暄继承了皇位,自己一步一步,从上往下去推行。
段暄看着这昔日好友递过来的眼神,他何尝不明白。
皇帝有意如此,利用这件事来逼迫自己继位,但是,他是京都的淳于翾,更是钱塘的段暄,没人能逼得了他。
看着段暄眼里的不屑,李玄甫心里不禁哀叹了一句。
这时,杨庭侦走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一封信。
“这是从两广过来的,”说着,他把信给了十八王爷,“写信的是两广总督林家祥。”
段暄拿到信封一拆,展信看了。
段暄看完后,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将这信传给赋税司其余人看。
信的内容很短,只是感谢,感谢赋税司等人在六爷之事里出的力,替他连襟曹家报了仇云云,除此之外,也表明,日后赋税司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林家祥必然会尽一臂之力。
六爷之事闹得是沸沸扬扬,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这林家祥还千里传音过来,这脑子恐怕是个木鱼。
“六爷之事,赋税司一概不知,”徐行怒道,“他写这些,莫名其妙。”
“能做两广总督的人,必定不是个简单货色,”段暄慢悠悠道,“林家祥写这个,还不远万里的寄过来,原因无非有两个,一是投诚,表明他站了我们这边,二则是威胁,六爷之事他知道赋税司有份,”
众人皆点点头,又听着段王爷继续道:“前些日子,本王派人查了,这林家祥是宰相韩文思的门生,他能做到两广总督这等封疆大吏,也是宰相一手提拔上来的。”
杨庭侦右眼皮一跳,“您是说——”
段暄笑笑,“本王可是什么都没说,这种事,谁能说的定呢?但凡事多个心眼总不是个坏事,李玄甫。”
“臣在。”
“你现在就给他回信。”
李玄甫几乎成了赋税司的文书员,这里几乎所有的文书都出自他笔,李玄甫立即摊开纸,又匀了匀墨,“王爷,回什么内容?”
“回,”段暄脸上扬起一丝残酷的笑容,“就把这吏改之事和他说一遍。”
赋税司内听完这话是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李玄甫的手也是楞在了半空中,但仍旧听得这个不要命的王爷继续道:“写好之后,不用专人快马,就走驿站,一路一站,传下去。”
“这万万不可!”杨庭侦急道,“吏改之法为万千机密,若是——”
若是漏了……
“本王知道,”段暄打断他,“吏改之事皇帝拖了那么久,都没见着要过的意思,不破不立,这事儿若是不加一些猛药,如何能行?”
徐行点点头,表示赞同,同为旧太子党人,杨庭侦却无法赞同。
这是若是在民间爆发,不知会惹出多少事端,而后造成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足够让这个吏改之法的核心人物,也就是十八王爷挫骨扬灰。
徐行是坚定的太子党,太子被废,他拥立的便是与被废无差的皇太孙淳于琳珉。
段暄当时召他,也就是用了淳于琳珉的名义;而杨庭侦,作为旧太子党,与十八王爷共事那么久,见识了十八王爷的种种手段,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十八王爷,更有为君的能力与潜力,他也更希望,能由十八王爷继承大统。
赋税司里的人,也差不多被分成了这两类。
但是,段暄只能是段暄。
“还有,”段暄对着写信的李玄甫道,“落款不用赋税司的,就用本王的。”
李玄甫摇了摇头,但是他还是听从了段暄的命令,段王爷把所有的矛头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日后,朝堂之上势必是一片腥风血雨。
暮鼓声结束了,太庙里的淳于琳珉睁开了眼,太阳已经下去了,窗外的天是一片好看的淡紫色,眼看着夜幕将至,宫人将饭菜端了过来请他用晚膳。
琳珉安安静静地吃着膳食,此时的正殿里就他一人,而十三王爷淳于翤,已经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还是一个人好啊,清静,琳珉想,这样的平静殊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中运帝在内心深处也是支持这吏改的,如果不支持,中运帝根本不会大动干戈,跑来询问他与十三王爷的意见。
赋税新法卓有成效,国库渐渐充盈起来,但若是没有吏改的辅助,这赋税新法到后面会‘积累莫返之害’,本来是好事,但由于社会政治环境的一系列局限,到最后人民的负担反而变得更重。
吏改,必须要推行。
但中运帝现在不能强制推行下去,此法凶险,稍有不当便会满盘皆输。
中运帝只道皇太孙为明哲保身,委曲求全,是一眼就能看穿的腹黑,但景帝不知道的是,这个少年,内心的沟壑已经超过了一个成年人。
作为赋税司真正的主子,他当然是支持吏改之法。
人在朝堂飘,哪儿能不挨刀。
他服软,他和稀泥,为的只是让赋税司那帮人放开更大的手脚来搞事情。
他若是被中运帝发现了与这赋税司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他会死,吏改之法也无法实行,淳于琳珉现在做的,只能是韬光养晦,只能是反其道行之。
唯唯诺诺,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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