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瑞王爷出门不久，听到后头有动静。

　　阮峥也出来了。

　　瑞王爷背贴着墙，愣了一下，朝门口望过去。视线随着阮峥的身影拉近放远，探照灯一样从那头扫到这头，见她脚步未停，从自己跟前穿过，大步走向楼梯口，立马小跑跟上去：“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前后脚走到楼梯口，灯笼照着头顶，影子聚在脚下，像两团移动的黑云。瑞王爷亦步亦趋，移着移着云就融成了一团。阮峥径直下楼，瑞王爷见她这个模样，像生气又不像生气，问：“是不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节奏？”

　　阮峥没回头，手心里捻着颗糖，背影看起来心不在焉。

　　瑞王爷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说：“好歹锁上门呐，我怎么知道你们晚饭还没吃就……”他阴魂不散地跟着，没个正行，调侃小辈的语气像某个堂子里老龟公，在她耳朵边喋喋不休，一副准备现场教学，翻出他自己多年的光辉战绩来的架势。

　　阮峥被他整烦了，迫不得已转身：“我在给他上药！”

　　瑞王爷刹住脚，盯着她，表情变幻莫测起来：“那就更得锁门了。”

　　阮峥转头就走，听到后头脚步哒哒哒的。瑞王爷还准备说点什么。她手指点了点三步远的位置，示意他就站在那，彻底没有了耐心，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我现在没时间听你扯淡。”

　　刚才他门都不敲直接冲进来，明显有紧急情况，要找人，撞见他们两个在里头，有所误会。这会又东拉西扯，半天不提正事。

　　“犯不着恼羞成怒吧……”

　　瑞王爷觑着她神情严肃，再多嘴可能会被打，收敛起玩味态度，道：“就在刚刚，几个侍卫闯进驿馆，麻袋里拖了个人，说等你的示下，十万火急的，被我碰上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以为你接了单杀人越货的买卖，让他们把麻袋扛到后院，亲自上楼给你传话。但你房间里没人，我就想着去问问云桢，结果看到你骑在他身上。”

　　阮峥听到最后一句话，牙酸得厉害。明明是洛云桢拽她，害她没站稳，怎么说的像她霸王硬上弓。她想让瑞王爷把那充满灵性的“骑”字收回去，又怕他借题发挥，没完没了，只好装作没听见，把注意力转移到追查凶手上。

　　“人在哪？”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瑞王爷：“后院水井边。”

　　阮峥转了目光，望到楼梯后，穿堂风冷飕飕吹进来。月光撒下阴冷的银斑，反射着拖行的血迹，一路狰狞的形状，由深到浅，延伸进后堂，被冷白色的月夜吞噬了。瑞王爷见她二话不说，往那头走，上前拉住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大人回来，你告诉他，云桢没事了。”阮峥什么都没透露，只回了这么一句。

　　瑞王爷一头雾水，望着她走进后院。

　　又是一轮月圆。

　　连日暴雨，井里水位灌涨，将与井栏齐平。井口倒映天上月，嵌上去一般僵硬，像是颗煮坏了的蛋，色调诡异。幽蓝水光镇压着惨白月光，通往深不见底的地下，水面波澜不惊，风的扰动也被封印。

　　麻袋里的人五花大绑，昏死在井边。

　　侍卫抓住他乱糟糟的头发，从麻袋里揪出脑袋，兜头泼了一大桶冷水。那人一个激灵，在地上死鱼抽搐。黑布蒙眼，破布堵嘴，他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双腿乱蹬，企图挣脱绳索束缚，醒转过来时精神高度紧张，止不住东张西望，警惕四方。

　　侍卫向阮峥捧上一把弓，几根烂箭，开口打破了寂静：“是个乞丐，这是他身上搜出来的凶器。”

　　阮峥拨弄箭羽，跟方才拔出来那根一模一样，“还有别的吗？”

　　“半块馒头，一只破碗。”

　　侍卫拿出缺口的碗。

　　光不溜秋，比狗舔的还干净

　　阮峥看了一眼，没碰，问：“馒头呢？”

　　侍卫低下头，迟疑了一瞬才回答：“冲过去的时候，被他塞嘴里，吞下去了。”

　　阮峥勾起那根箭，转身走向井边的乞丐，道：“你们动作可以再慢点，这样人服毒自尽，可以直接收尸，用不着审了。”侍卫惭愧地闭上嘴巴，把罪证收起来，退到一侧把位置让给公主。当时情况紧急，他们冲过去按住乞丐，抠他的喉咙，膝击腹部，一顿操作人都打出血了，馒头还是没有吐出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乞丐吞下馒头后，并没有毒发身亡。举动反常，更像是他自知难逃一死，怕做个饿死鬼，急忙吞掉自己最后的食物。

　　馒头里面并没有毒。

　　月色冷得刺骨，浸透乞丐全身，井水冲洗着他的伤口。血再次渗出来，混在水里，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流淌时分叉成无数条，沿着地面爬向阮峥脚尖，像一窝从麻袋里倒出来的黑蛇，吐着淬毒的芯子。

　　黑布和破布同时解开，乞丐剧烈喘息，黑色的眼睛透过湿黏黏的头发，看清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他想杀的那位永宁公主。

　　“你是驿馆外要饭的，蹲守好些天了。”阮峥盯着他的脸，盯了一会儿，

　　乞丐缠在麻袋里，木然望着天空。

　　阮峥踩着那滩水，走到他跟前，道，“今日才等到我出门，可惜没得手。”

　　乞丐眼里的月光被挡住了。

　　“跟洛云桢讲故事的那位，也是你吧。”阮峥瞧着他脏兮兮的脸，伸出手，箭尖拨开他滴水的头发：“你有很多机会动手，却非等他说完结局。明娴郡主的故事，的确荡气回肠，可惜结尾太玄乎，应该是你瞎编的。”

　　乞丐目光一动，钉在她脸上，开口想说什么，冷风灌进喉咙里，引发山崩地裂的咳嗽。干涩的嗓音划出血丝，他额头青筋鼓起，胸口剧烈起伏，牙缝里挤出的话音沙哑得生了锈：“你不配提郡主！”

　　“我为什么不配，”阮峥瞧着他反应，猜测郡主是他软肋，“我很敬重郡主，欣赏她临危不惧为国捐躯的气节。”

　　乞丐紧全身发抖，道：“天下人都有资格，你没资格。”

　　阮峥：“此话怎讲？”

　　“姓阮的该死，姓梁的更该死，你流着两家的血，更该千刀万剐。”乞丐眼睛里喷着怨毒的光，那是阮峥熟悉的，很多人都喜欢这样看她，毫无由来，却深刻入骨。也不知道世上哪来这么多仇和恨。

　　连齐国街头乞丐都想杀她，冒死放冷箭。

　　永宁公主到底做了什么天妒人怨的事。

　　阮峥想不明白了。

　　“齐亡于魏，国君死于魏王之手，世子身在长安，身陷囹圄，郡主死于万箭穿心。”她复述一句事实，乞丐眼里的刺就深一层，国仇家恨，臣民未忘怀。阮峥握住箭羽，划开他身上的麻袋，“你该恨的，不应该另有其人吗？”

　　乞丐猛地一翻身，摔在地上，水花溅在阮峥脸上。

　　“你们都该下地狱！”他像野兽匍匐在地，胸腔里滚出咆哮，怒意暴涨。

　　“变成疯子，是没办法复仇的，”阮峥抹掉脸颊沾的泥点，“弱肉强食的世道，齐国灭亡，盖因时运不济，你恨也没有用。”

　　“时运不济？”

　　乞丐重复这四个字，忍不住哈哈大笑。

　　阮峥：“你笑什么？”

　　乞丐笑出了眼泪，泪流满面，颤抖的话音满院回荡，“阴沟里的毒虫咬死了大象，也配谈时运？时运在天，天亡我，无奈何。阴私小人过河拆桥，背信弃义，害我主君侵我国土，到头来颠倒黑白反扣上谋逆的帽子，实乃丧尽天良。”

　　他一腔悲愤，像个忠君文臣，国破家亡，沦落成街头乞丐，血性犹存。

　　“骂谁呢，”阮峥笑了笑，“怪难听的。”

　　“狗贼阮思贤！”乞丐破口大骂。

　　阮思贤？

　　跟瑞王爷名字有点像，差了一个字。

　　阮峥顿了顿，回忆跟他同辈的那十三位王爷，想了一会儿，发现根本不知道那些人叫什么。她回望后头的侍卫，试图交换眼神。侍卫面如土色，身形微微战栗，嗖得拔出了刀。她转着眼珠子，打量乞丐视死如归的表情，有些意外，道：“你在骂……我父皇？”

　　“骂他如何，”刀横在脖颈上，切进皮下，乞丐癫狂无状，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为君者无德无信，迟早断子绝孙，丧亡天下！”

　　侍卫一脚踩在他背上，准备砍掉他的头。

　　阮峥抬手制止，让他等一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想问问这位乞丐还有没有高论。

　　“我怎么不知道，密信经我手交由大王，”乞丐牙关咬得咔咔作响，狰狞道：“我劝大王袖手旁观，可大王不听！”

　　“密信？”阮峥问，“什么密信？”

　　乞丐目光发直，死死盯着前方，眼中空无一物。他如坠梦中，回到那日朝堂上，口齿不清碎碎念，深陷绝望，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劝告：“天子阴险多疑，受后戚掣肘，恨梁氏入骨。今欲远交近攻借刀杀人，事成，姜齐并无半分获益，事败，必然大祸临头……我们不能跟天子结盟，我们不能……”

　　“我们决不能引火烧身……”

　　“我劝大王……”

　　他脸在泥里，血顺着脖颈淌下，痛哭失声：“可大王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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