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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归
翌日。
黎乔醒来时半边床铺都是凉的,也不知道那人走了多久。
平安听见声响,进来伺候他梳洗,又给他换了手臂上的药。
得知靖北王一大早就进了宫,黎乔暂时放下了心。
他精神不算很好,用过早膳便恹恹地倚靠在床边,胡乱看书。
不多时,小七进了里屋。
“公子,小七给您读书吧,现在小七已经能认识很多字了。”
看他跃跃欲试的模样,黎乔笑了笑,将手里的书丢给他。
小七如获至宝,搬了把椅子过来,翻开一页读了起来。
“云淡风高,叶乱飞,小庭寒雨,绿苔微,深闺人静,掩屏帷……粉黛暗愁,金带枕,鸳鸯空绕,画罗衣,那堪辜负不思归……”
小七的音色清脆,仿佛在读三字经,让人如同嚼蜡,品不出半点韵味。
黎乔忍了忍,还是喊了停。
“今日没功课?夫子为什么放你出来捣乱?”
小七乐呵呵笑道:“平安哥哥说今日不用上课,公子,我再给你读一段吧……”
忍受了一会儿魔音灌耳,平安进来揪住小七的耳朵:“别吵公子休息,去找绯烟姐姐玩。”
小七不愿去,哼哼唧唧地不挪地方。
黎乔倒是被打乱了思绪,笑道:“罢了,他愿意就让他待着吧,你手里是什么?”
平安将书稿递上来:“公子,这是镇国公府刚送进来的。”
黎乔翻了翻,眼睛亮了。
是镇国公寄来的手稿并一封家信。
《经国十要》如此篇幅庞大的一本书,绝非一家之言。三年来,黎乔走过大楚诸多地界,遍访州郡官吏、名家大儒、能工巧匠,搜集到许多珍贵资料、锦绣文章。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镇国公的帮忙。
再加上如今这厚厚一沓,《经国十要》成书在即,后续只需修订完善即可。
镇国公夫妇已年逾花甲,在信中思念外孙外孙女,希望共享天伦,又忧心黎乔和黎婉的终身大事,让他这个做哥哥的莫要只顾着这些琐事,快些拿个主意。
黎乔笑着抿唇,也有些想念外祖父母,他这三年也不过去看过两位老人二三回。忽地想到,等此间事了,带着黎婉回云州定居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将信折了,递给平安,“送到兰院去,让小姐回信吧。”
黎婉向来更知道怎么讨外祖父母欢心。
平安为难了片刻,他本不想让黎乔费神,但此刻也不能再隐瞒了。
“公子……您别动气……碧绡姑娘说,因着嫌疑未洗净,如今正院只准进,不准出……还说这是王爷的意思……”
平安声音越来越小,黎乔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难怪小七今日没法去上课。
慕容晗明,这是要软禁他?
“不如,让云风大哥想想办法,把信送出去。”平安又道。
黎乔摇摇头。倒也没这个必要。云风离开王府当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公然违抗靖北王的命令,不知又会惹来什么风波。这两日发生的事已经太多了,黎乔暂时不想再惹麻烦。
不多时,大理寺来了人,询问了柏喧之事。许是知道他的身份,来人客气得很,黎乔也是知无不言招呼一番。
柏喧年纪轻轻便遭毒手,任谁也感到可惜。惊鸿苑住着的人都被一一排查,能接触柏喧药物的人有限,大理寺用些手段,不难找到下毒之人。因为事涉靖北王府,大理寺不敢怠慢,说三日之内必然要给个交代。
等送走了官差,黎乔便支使小七伺候笔墨,一心一意整理起了手稿。平安则进进出出,照料院里大小事务。
无人叨扰,主仆几人倒也自在。
等到了日暮,小厮来传话,说靖北王临时去了京北大营巡视,约莫两三天才能回来。
黎乔累极,便自顾自睡了。
夜阑人静。
云风看着熟悉的黑影进了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退了半步,继续躺在屋顶数星星。
慕容晗明根本没出城,他只是回了天韵阁,在那间熟悉的屋子里躺了整天。到了夜间,才终于又回了王府。
熟睡中的人比窗外月色还要恬静。仿佛昨日种种,并未对他造成半分影响。
但慕容晗明知道不是的。
他清醒后第一时间就找到碧绡问清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也知道这些天以来的种种温柔假象都终于被无情揭破,他的嗜血暴戾已经切实伤害到了身边之人。
他亲眼看过他留在他身上的伤痕,深可见骨、狰狞可怖。
那一瞬间,靖北王的心里涌起了深不见底的战栗和恐惧。
若不是隔着铁笼,他恐怕真的会杀了他……
可是……
他为什么不怕?
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还要躺在身边拥抱他?
为什么?
直到碧绡说出“解药”一事。
“黎二公子是圣上的表弟,也是圣上最信任的人,恐怕他便是受皇命来为王爷解毒的……王爷放心,游神医说过,王爷身上的毒已经有法可解了……王爷,这是天大的好事……皇恩浩荡……”
慕容晗明有种恍然之感,好似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黎乔既然愿意为了皇帝走遍四方耗尽心血写一本书,那为了笼络自己这个手握重兵的王爷,舍弃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他开解自己,这就是最合理的真相。
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哪有那么多心之所向?他向来就知道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过秦楼楚馆骗人的伎俩,真实的世界从来只有战场拼杀、朝堂倾轧,又怎会相信一个仅仅认识数月的人对他情根深种、百折不悔?
相比黎乔是因为在乎他,所以忍受这一切还不愿离开,只是迫于王命的说法明显要更真实。
他对大楚还有价值,慕容恪不能让他死,便派出自己的表弟——唯一能解噬骨之毒的黎乔来为他解毒。
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是心却似被放在蒸锅里蒸,又闷又痛。
慕容晗明待了整天,像是变成了一只脱水的鱼。他刚回到卧房,便贪婪地抱住还在熟睡的人汲取水分。夜色让人迷醉,也让他麻痹的大脑终于得以喘息。
耳畔灼热沉重的呼吸声惊醒了黎乔,他还未来得及惊呼,柔软的唇舌便堵住了他的嘴,黎乔只能呜咽两声,被动承受突如其来的亲吻。
等反应过来,对方死死禁锢着他,黎乔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缺氧。
在这个瞬间,他不甚清明的脑子却真切感受到了慕容晗明传递过来的紧张和恐惧。
对方浑身紧崩成了一根弦,黎乔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他推开他,这根弦便要断了。
黎乔最终还是不忍。
他对这个人,有多少亏欠,便有多少耐心,有多少珍视,便有多少怜爱。
少年时代的阿澈,连抱抱他的腰,都要小心翼翼。虽说失忆后从不和他客气,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但面对黎乔的时候,慕容晗明的刻意和谨慎不难察觉。
这人,看似身居高位,实则内心敏感卑微,纵然勇冠三军,在他面前却毫无安全感。
在斗兽场,慕容晗明便学会了与世界相处的方法——举起刀剑恐吓伤害,蛮横无理地用铁血镇压一切欺压、反抗和小觑他的人。
这方法很有用,让他从野兽口中活了下来,并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成为了高高在上的靖北王。
但他却不知道,这样的方法并不能应用到一段亲密关系中来。
那只会让人受伤,把人推得越来越远。
他满身是刺,越是紧握,便伤对方越深,他也越发惶恐。
对这样的人,黎乔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了口气,微微抬头,一点点开始回应着他的亲吻,抽出一只手来揽住慕容晗明的脖子,顺着他的头发摩挲——像是在安抚一匹受惊的猛兽。
良久,靖北王暴戾的动作终于缓和了下来,他缓缓坐了起来。
黎乔得以猛吸了几口气。
看不清对方的脸,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妖,黎乔只得伸手握着慕容晗明的手,往床里面让了让。
“不是说去巡视,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那人闻言似是愣了愣,没回答,沙哑着嗓音扯开话题:“还疼吗?”
黎乔唇角勾起,慕容晗明刚才压得虽紧,倒是知道避开他受伤之处。
“很疼,王爷打算怎么补偿?”
“只要你开口。”
黎乔本来只是说笑,却从慕容晗明郑重的语气中恍然。他是想让自己提些条件的吧?
两个人相处,若一方无欲无求,那另一方很难避免陷入慌乱彷徨和不真实。
黎乔摩挲着慕容晗明指腹的茧子,想了想,道:“那王爷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好。”
“王爷就不问问是什么事?”
“无论何事。”
黎乔一愣,无奈:“王爷未免也太大意了,若我提的要求对你有损呢?”
慕容晗明毫不迟疑:“你不会。”
虽然不知道这份自信从何而来,黎乔的心还是砰砰跳了跳。
沉默了一会,他才继续开口:“越之只有一个要求,王爷以后要说真话,我想知道王爷真实的想法。王爷答应吗?”
慕容晗明反手握住他的手掌,不让他乱动,两人十指紧扣。
“我没有骗过你。”
“可是王爷什么都不说,越之又怎么知道王爷在想什么?”
“好吧……我答应你。”
气氛正浓,月色朦胧。听着他无奈认命般的语气,黎乔莞尔。
没有他想得那么难。
粉黛暗愁金带枕,那堪辜负不思归。
这个人外表冷峻,内心却比谁都要柔软。
无论前世今生,只要他在那里,慕容晗明便会飞蛾扑火,前行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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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高叶乱飞,小庭寒雨绿苔微,深闺人静掩屏帷。
粉黛暗愁金带枕,鸳鸯空绕画罗衣,那堪辜负不思归!——出自五代顾敻的《浣溪沙·云淡风高叶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