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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为什么会这样?
那一晚如轩问了无数遍。
她仿佛能感觉到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暗中操纵着一切。那所谓的天命凌驾于尘世之上傲然俯瞰,将人间百态尽收眼底,却只桀桀地阴笑,欣赏它掌中的蝼蚁如何无望挣扎,要这些漩涡中的低劣东西越是拼命越是徒劳。
如果出城没有耽搁,此时她与父亲应该早就抵达玄武营,任叔叔会很热情地招待他们,如轾巡逻归来,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
她会自豪地拿出亲手缝制的冬衣给如轾穿上。那家伙要是想嘴贫故意挖苦她,父亲一个眼神就能让他服服帖帖,乖乖夸她的手艺。茶余饭后,任叔陪着父亲聊天叙旧,如轩随如轾在营里转悠,大群士兵的目光就跟着他们走。凉夜惬意,清风抚平思绪,她沉浸在久违的宁和安详中,无论姬如轾瞎扯些什么都听得开心……
有的人到了彻底无助之时,借着幻梦才能撑过去。纵使事实已定无可挽回,她也依旧忍不住幻想,如果奇迹降临时光倒流,如果上天再施舍一次选择机会,让她的家避过厄运,那该多好……
姬岳躺在榻上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眼窝与双颊深深凹陷下去,面容晦暗不堪。
城中所有医师均已来看过,无一不显露哀容,再三摇头,说回天乏术。
乳母以为事由她起,泣不成声,怕更刺激到小姐,捂住嘴退出了房门。
驴蛋已火速赶往玄武营去接少主回来。
莫为送走最后一位郎中,茫然站在院里,心如刀割,想到自己稀里糊涂被人利用,引来祸端牵连家主,潮水般涌来的愧疚霎时便淹没其肺腑。他觉得自己不配再守护这座府邸。
管家靠着廊上木柱慢慢滑下,瘫坐在地,只觉天昏地暗,喧嚣归寂,像沉入了水底。
如轩在屋内听见莫为压抑无比的啜泣,她的情绪已然麻木,只下意识握紧父亲的手。
姬岳沉沉睡着,像是太过于疲惫,不愿再多看这尘世一眼。
“母亲早早离去,如今您也要抛下我们了吗……”如轩心中自语,蓦然鼻翼酸痛,再度红了眼眶。
她突然惊惧地想,父亲最爱之人早已离世,时至今日,为寒城旧主的职责已尽,再多仇恨也无能为力,他是真的累了,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
至于孩子……生养皆劳费太多心力,他本不爱这一双儿女的……
如轩从喉咙里挤出一连串难听的叫声,却始终无法喊出那个称呼。终究只能祈求如轾快些归来,替她叫一声爹。
次日黎明,曙光洒入窗棂,榻边木几上置有一铜镜,为母亲生前梳妆所用。镜面反射的光束向姬岳照来,半空旋舞的尘埃正飘落而下,如同细雪覆盖了无声无息的沉睡者。
如轩陪在父亲身边整夜未眠,双目熬得通红,经光亮一刺,更加干涩酸痛。
她揉着眼,伸手去转那妆镜,晨曦拂过,模糊的镜像世界突然清晰起来,离奇的一幕随即发生。
只见黑暗涟漪般晕开,渲染镜面,那里浮现出一条漫长无尽的道路,有个人影正缓慢前行,像是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然而两脚不受控制,依然走着。
“爹……”如轩看清那无比熟悉的容颜,失神呼唤了一声。
姬岳听得真切,瞪大双眼,惊道:“孩子你怎么——”
如轩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恍恍惚惚进入镜像世界,只能看见前方那渐行渐远的至亲。
她扑了过去,想拥抱父亲。
“快回去!”姬岳大惊,将她推开。
如轩感到身体极其轻盈,整个人瞬间飘起,被身后涌来的光芒包裹,与父亲的距离极速拉远,直至最后从异界脱离。
她摔出铜镜,惊慌不已,鬼使神差地朝后看去,竟然发现真正的自己正伏在榻边,没有气息。
如轩立在镜前,看了看自己透明的双手,极快反应过来,这是……灵魂出窍?
“轩儿。”镜中黑暗未完全褪去,还能隐约窥见姬岳的身影。
“爹!”
“好孩子,爹听见了。”
生死之际,他们终于能够交谈。
如轩心有千言万语,此时却说不出一句。
“莫要伤心,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已到该走的时候。方才我……听见你母亲在唤我名字……”
如轩拼命摇头:“如轾还没回来,您等等他!”
“怕是等不到了……”姬岳眼中泪光闪烁,哽咽道,“待如轾回来,代为父向他说声对不起……让他保护好你。昔日我望他升为统帅,替我守着寒城。如今我只盼你们平平安安,好好活着,活得开心些,身份如何都无所谓……你告诉如轾,爹从来没当他是怪物,寒城百姓也没有。他是我儿子,我以他为傲!”
莫为推门而进,转入内室,见小姐趴倒睡着,以为是劳累过度。
如轩忽然苏醒,呆呆坐起,眸中毫无光亮,莫为顺她所指看去,随即知晓,家主走了……
这年处暑,姬岳病逝,享年五十六岁。
几天时间,死讯传遍北荒,灵山山脉以南却少有人关注。王族忙于迁都,不闻不问。申由同时得到两则消息,却一反常态地平静,竟丝毫未追究火灾一事,还传信表示对姬岳逝去的哀痛,不禁令人匪夷所思。
出殡当日,满城哀恸,百姓尽来相送,狼山与浊原的大小将领全数随行,
如轩永远记得那天,天色昏冥,细雨沥沥,寒气侵入躯体。她裹紧如雪的麻衣,几乎哭断气,而如轾则未留下一滴泪来。人群中有低声议论。仅任原清楚这小子向来悲痛不形于色,悄悄对他道:还有干爹在。姬如轾微微点头,没说什么。
日薄西山,姬岳终与亡妻合葬一处。
兄妹拜谢众人,托秦文深护百姓回城。
“莫叔,你和奶娘也跟着秦大人一同回去吧,我和如轩留下再陪陪爹娘。”姬如轾告别任原,转身对管家道。
目送所有人离开,他转身步入林中,走到父母碑前,挨着如轩重新跪下。
斜阳远落,残光刺目,枯树枝头飞走几只乌鸦。两人一个无法言语只是啜泣,一个不善言辞保持沉默。
过了许久,姬如轾开口:“走吧,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如轩身子微微颤抖,摇了摇头。嗓子哑了还在不停呜咽。
姬如轾听着心烦,眉梢动了动,恼怒道:“你有完没完?这么哭下去能把爹娘哭活不成?”
“爹走了你冷漠得像个外人!有什么资格管我?”悲伤化成怒气,像干柴似的一点就着,不过很快她便冷静下来,因为瞥见姬如轾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极紧,指骨发白。
姬如轾瞪她一眼,不屑地冷哼。汗珠滑下脸庞,他看似体内不适,却不作一句解释,任凭她以为自己凉薄,或是还在怨着父亲。
如轩的目光顺着他手臂向上,瞧了那张阴沉的脸半晌,猛然意识到什么。
晚风吹落枯叶,纷纷扬扬。天色渐渐暗下去,幽深林里更加清凉。
如轩微微靠向身边人,挤着他的胳膊。姬如轾感觉别扭想甩开,却听她委屈道:“我有点冷。”
他扬起的手臂略一停顿,极不自在地落在她背上,把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顶多陪你到入夜啊,再不走老子揪你回去!”
如轩歪头靠着他温热的胸膛,心说:“我好像知道咱俩是怎么回事了……你不会哭,我不会笑,是这样吧?”
姬如轾愣了下,就听她温声道:“没什么的,别难受,以后我替你哭,你替我笑,不就好了?”
“爹让你保护我,我也会照顾好你的。”怀中人如是说。
姬如轾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揪起她硬拽回去。
-
大批人马回城时,夜幕已悄然降临,百姓各自归家,守军分开夜巡。秦文深另有要事急需处理,却不忙着赶去,而是拉过莫为,强塞钱财给他,莫为大吃一惊:“大人这是为何?使不得!”
“这些是交给将军儿女的。您身为家中总管,就代为收下吧。是文深对不起将军……”秦文深愁苦非常,似有难言之隐。
管家推辞无用,被迫接下,携刘氏行了大礼,告别离去。
浮云散去,星光泄下,从北门到城南的路绵延到视野尽头,莫为走了无数遍,今夜却觉得陌生而不真切,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一晚,他还不熟悉寒城,混在衣衫褴褛的乞丐当中,跟着人流朝那个方向走,耳边回荡的是姬岳大统领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的宣告,他四处张望,想把这条活命之路刻在脑海里。
莫为记得姬岳亲自递过来的那碗米粥,那粥热气腾腾,熏湿了他的眼睛。他狼吞虎咽,连头都不敢抬。
当年那么多人挤破头想要为姬府做事,誓言承诺多如牛毛,唯他一言不发,被问及只是说:“望将军给小人机会报答救命之恩!”
“要报恩的不只你一个,我府中却塞不下那么多。”姬岳道。
莫为遂跪伏在地:“那么小人请求即刻投入将军麾下,调往浊原抵御犬戎!”
那时战乱刚起,形势不妙,很少有人愿意参军,更别说是去守浊原防线。而他只是一介落魄士人,武艺全然不通,抱的是虽死不悔的决心。
姬岳欣慰一笑,扶他起来:“还是小雅看得准,我方才只是试探,实际管家之位她早先就定下了,非你莫属。她说以前与你聊过两句,觉得你这人品行不错。”
莫为受宠若惊,惶恐地仰望姬岳,记起那位他曾大胆与之交谈过的,极其漂亮的煮粥姑娘。
原来她是……将军夫人?
莫为记得自己那时两腿一软就瘫倒下去,直接没了知觉,后来听说是将军将他背回了府。姬岳还委屈巴巴地向妻子解释了半天人不是被他故意打晕的……
“当心。”前方有处凹陷,刘氏见莫为要踩空,拉了他一把。
这一拉让莫为回过神来,他扶额站定,没能憋回去的泪水从眼角滑下。
刘氏瞧见,伸手为他拭去。
莫为低下头,哭得像个孩子,好不容易才平复抽噎,他问:“阿梅,我是不是已经决定下月就走?”
刘氏拍着他的背心疼道:“是啊,乡里遭了难,大哥家两个孤苦伶仃的孙儿还等着你。”
“我本来想等家主从狼山回来……”莫为抹着眼泪,含糊不清地说,“可现在,家主才刚走,我们再离开,那两孩子不也无依无靠了吗?”
刘氏安慰他:“要是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去把孙儿领回寒城,一家四口都住在府里,继续照顾少主小姐,如何?”
莫为考虑片刻,点点头。
两人继续往前,莫为握住刘氏的手,乳母面上一片绯红,心道还好夜里无人看见。
可就在她暗自庆幸之时,莫为陡然察觉危险,挡在她身前。
巷口突然冒出个黑影,手持一柄明晃晃的大刀,疯子一般直直向这边冲来!
刘氏当即吓懵,只听莫为大喊:“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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