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作者:苏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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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水铺子


      入夜,破落的苏宅中夜风沉沉,处处黑寂,只有临街的后阁中亮着一盏暖黄的灯火。

      灯下醇音在前前后后的忙碌,他将几件衣物折叠整齐、分类打包,又将随身的器皿炊具洗净擦干,一件一件的摆在包袱中。做完这一切,他想着睡前先和师父师伯打个招呼,劝他们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才有精神赶路。这座小阁的二层由隔断分为三间,中间是会客的小厅,君蔼和苏珀分处在两边的卧房中。他先轻轻地敲敲左边苏珀的房门,没有人应声,再敲敲师父的房门,只听君蔼低声道:“进来吧。”

      醇音依言进去:“师父,我都收拾好了,明日一早便可出发,您还有什么吩咐?”

      君蔼半靠在床头,屋内没有点灯,他的面色有些朦胧:“没什么了,早些去睡吧。”

      “您也早点休息。”醇音正欲退出,却见他屋中靠南的那扇花窗敞开着,月光正从那扇窗口倾泻下来,雪亮的一地清辉,正是这房中光亮的来源。

      醇音走过去。正想关上,忽而听见一阵飘渺的箫声自远远的夜空里传来,随着温凉的夜风涌进窗子。醇音的手一滞,竟然就听了进去。小窗外面的苏宅笼罩在一片冷亮的月光中,四处森寒一片,这箫声平缓岑寂,应情应景,似是由景而发,感怀心事,又似在追溯一个久远而悲伤的往事。

      君蔼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着,眉目中含了几分感慨:“是苏珀,他最多只是和我的琴,从不独自吹奏,我也是第一次听。”

      醇音为他披了件衣服,又走回窗边,支着腮,和屋中的君蔼一起静静的听着,注视着高远处的夜空。

      大概是要离开这里了吧,表面上永远无动于衷的苏珀也不免伤感,相对于初云山,这里寄予了他更多的回忆和牵挂,哪怕这个记忆里温暖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落落,处处荒败的大园子。

      “师伯的心事从不对外人说呢。”醇音对着夜空轻轻说:“我记得在凝华园的承天殿里,师伯曾和我说过一个故事,他的语气和神情就像是讲其他不相干人的事,他说:山下的使者逼迫初云山消灭掉雷的能力,结果雷的能力又恰好在这个使者家重生,使者家因此突遭横祸,被激愤的邻里百姓灭了门,而那个雷的传人又被燕师祖所救……这个故事中存活下来的,一直秘密的活到现在的人便是师伯吧。我还记得那晚师伯抓着我的脚把我的脑袋按进水缸里,他的眼神空洞而悲伤,他说要杀了所有人,那是他的潜意识吧,我猜,这十六年里他一个仇人都没有伤害过……”

      醇音抱紧了胳膊:“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绪,那种充满愤怒无处着落的感觉,师伯好可怜。”

      君蔼的思绪也陷入记忆深处,初见的时候,那个青衫孩子充满了戒备,仇视与阴狠的目光锥子般的落在他的身上,他与那孩子静静的对视着,不自觉地就向他伸出了手,不是同情,更多的是想去抚平那种包裹着他的阴冷情绪,想去了解这个奇怪的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时的苏珀看着他的手猛退了一步,受了惊一样飞快的逃走了。君蔼在黑暗中笑了笑:“那时他确实是很封闭,很愤怒,而现在,他会选择将这种情绪包裹、沉淀下去,不再人前展露。”

      “他真的没去寻仇?一次也没有?”

      “只能说是未遂吧。”君蔼缓声道:“我知道他不止一次的趁夜下山去,蹲守在那些人家的围墙上冷眼寻求着报复的机会。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十六年的岁月将他的愤怒磨去棱角,只剩下当心冰凉柔软的部分,那便是悲哀。如今的他不愿说也不愿想,他有权利活的更轻松一些。”

      醇音黯然:“真的会高兴一些吗?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更沉重。”

      “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我们帮不了他。不过我相信苏珀,即使再痛苦他都会努力调整自己,不会图一时之快牺牲他人的家庭,陷入报复的死循环中。”

      月光如镜,无声的照见窗子里的两人,同样也冰冷的落在苏宅里某一处茅草丛生的瓦顶。那里,青衣的苏珀翘着脚坐在屋脊上,双手在一杆陈旧的竹皮箫上缓缓的抬起按下,成了一个与这破旧院落同色的落寞剪影。

      他随兴的吹奏着,任这杆老竹箫的原声舒缓流淌在院落上空,吹奏者的心却幽幽的落在遥远的记忆当中,在儿时熟悉的角落里。

      父亲的面孔已然不清晰,唯有这几句话一直深深地扎在那段记忆深处:

      “珀儿,为父为万民推举,不得不去……你还是不要做个读书人了罢,习武也好,从商也好,好过被扣上个贤人的帽子,去做那违心的事!”

      “珀儿,不要怪我,为父也不想把你关在这里,你放心,等到风头过去了,我就放你出来……”

      “珀儿,他们又来了,我去应付一下……钥匙不能给你,你就待在这里,哪也不要去,我很快就回来……”

      血色绽开,将那个夜里的一切画面,全部声音湮没,回忆戛然而止,平稳的箫声不受控制的挑了个走了调门的高音,苏珀愣了一下,将箫的一端移开下唇。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手一松,那根箫就从倾斜的素瓦上滚下了房檐,啪的一声落到屋下的黑暗中去了。

      苏珀在瓦片上躺下来,惬意的沐浴着月光。

      那根箫是他在园中某座空房子里捡到的,大概是谁的旧物吧,音色不错,样子也古朴,主人一定很爱惜它,那么,就让它在这园子里陪着旧主好了。

      苏珀漫无边际的想着,心里突然的就有些不好受。他本应该经常回来看看的,他有很多机会,很多次的伫立门前、墙外,都没有迈进来。都是因为自己闹别扭,时隔十六年才回这园子一次,下一次再回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他突然又坐起来,从怀中掏出那玫玉卵,准确的抛入院中的水缸。

      妹妹啊,心爱之物还是还你。下辈子,千万别再摊上这么个没用的哥。

      清晨,三人与看门的钱大爷打过招呼便启程赶往初云山方向。

      醇音胡乱操心别人的事导致昨夜没睡好,闷着头背着所有行李;苏珀一脸游魂状,神情愣仲恍惚;君蔼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夜行动物,白天赶路困倦难耐,大家都有些精神不济。

      三人步行出城向北转入密林,走了没多远就见有个卖茶水的小铺子,醇音提出歇一下脚,多买些吃食储备了再走。

      茶铺子里没有别人,苏珀和君蔼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立刻就有一个干瘦的老伯走过来,将三个茶碗硬邦邦的撂在桌上,转身便离开了。

      君蔼看着茶碗笑了笑,苏珀也不以为意,谁都没把这差劲的服务态度放在心上。醇音站起来和卖茶老伯搭话,好言求他多施舍些干粮给他们。卖茶老伯见这个小人儿背着大包袱,顶着大太阳讨价还价,嘴皮子老到利索的不像个孩子,他两位长的丰神俊逸,人模狗样的长辈却一个平静优雅的抿着粗茶,一个翘着腿用袖子扇着风,嘴里巴拉巴拉一刻也没停过。卖茶老伯看不过,低声嘟囔了句:“最看不上你们这些不把下人当人看的,又穷又摆威风。”

      苏珀乐了:“你怎知他是下人了?本少爷还帮他洗过澡呢,你知道吗?”醇音肩伤未愈那会儿,苏珀确实曾帮他清理伤口擦洗后背来着。

      “现在这些年轻人什么癖好,我可不懂!”

      苏珀立刻想歪了:“哎你这什么意思?以为本少爷爱好男童之流吗?你上个茶扔在桌子上一碗变成了半碗我们都没说什么,我们也没惹到你,大热天的你也不能拿我们过路人撒气啊?”

      茶老伯胡子一翘一翘:“我乐意了怎地?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荒郊野地的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不怎么赚钱的茶水铺子?这老头子不是易容打扮?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在这找过路人撒气的,我看谁不顺眼,就在茶里面下个毒,谋个财害个命什么的。”

      苏珀吓了一跳,连忙端起茶碗嗅来嗅去,他的茶还没动,醇音和君蔼却已经喝了好几口了,实在令人担心。

      “小君,小音,你们没事吧?”

      君蔼摇摇头,对茶老伯说:“老人家何出此言,其一,这铺子里的茶壶茶碗,内壁上皆有一层茶垢,我们坐的杂木方桌,桌面上渗进了黄褐的茶色,桌腿上缠着草蔓,粘着附近才有的泥土,可见这个茶铺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其二,老人家必是住在附近,驼运器皿的骡子就拴在铺子后面的大树上,那骡子双目下垂,神态安详,并无躁动不安,可见老人家就是它的主人。谋财害命之人,恐人报复,非但要乔装打扮,还须经常迁徙,综上两条,老人家干的不是此等买卖。

      苏珀一愣一愣的听他说完,放心的喝了一大口茶,咂咂嘴:“小君呐,你不去破案可惜了。”

      君蔼淡笑:“老人家干的虽不是谋财害命的买卖,但小本生意,当然是赚钱为上,为何这茶水味道如此浓郁?难道老人家的茶叶是白来的?或者是为了掩盖什么特殊味道?”

      苏珀脸色立刻像坏了肚子一样难看:“小君,你就不能一次说完?”

      君蔼用目光安抚他:“如果老伯有心害我们,何必告知茶水有毒?你此时早就中招了。”

      茶老伯哈哈一笑:“这个年轻人脑子倒是够用,我老头子眼见的摸到了棺材,凭什么不给自己积点阴德?谋财害命的买卖,逼我也不干。”

      茶老伯回到里面,又端了三个小些的茶碗出来:“这么多过路的,难得你们我看着顺眼,既然嫌我的茶浓,不妨尝尝我自酿的桂花蜜茶,香甜清淡,不要钱。”

      苏珀看着那茶汤橙黄通透,蜜香扑鼻,没敢伸手,哪想君蔼自然的接过来,一饮而尽。苏珀和醇音也只能惴惴不安的喝下。

      君蔼问茶老伯:“老人家方才说这里有很多过路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和我们说说吗?”

      “哦,最近是很奇怪,本来我的生意清淡的很,这条路上除了郊游的和上山的也没几个人了,但是这几天天热,人反倒多了起来,什么样人都有,有翩翩公子,也有蒙面的土匪,还有奇怪的老夫妇,牙尖嘴利的小娃子,个个都抓着我盘问一番:有没有这样那样的人路过?我照实说了他们又不信我老头子,连我的茶也不敢喝,有几个蛮子渴急了竟然逼着我先喝,看我老头子没事才敢喝,真是可笑。”

      就在此时,路上又来了一老一少,皆背着药篓,衣着贫苦破烂,看来是祖孙俩结伴上山采药的。

      茶老伯撇了撇嘴:“瞧见了?就是那样的,初云山上药材确实又多又好,可里面有的是毒蛇猛兽,绝壁险滩,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下起暴雨,刮起飓风,想要采药须得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结伴而行,这祖孙俩这模样也能采药?我看是不要命了。”

      说话间,那祖孙两个已经慢慢的走进铺子,找了张桌子远远的坐下来。茶老伯哼了一声,端着两个茶碗过去,照旧硬邦邦的摔在桌上,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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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茶水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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