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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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回梦断钧天天梦梦 卿犹君我我卿卿



      却说大都城一夜大火方熄。阿合马被杀之事,拂晓时全城皆知。邸报急过处,遍惊天下。朝臣合计已毕,请御史中丞玉昔帖木儿驰奏于帝前。时忽必烈驻跸察罕脑儿,正游赏草原春景。闻心腹爱臣被贼所杀,却是枢密军为乱首,全靠东宫军镇压方平息;大生了震怒。即日从察罕脑儿开拔,急向上都来。至上都行宫,召重臣一一奏对密议。
      众臣心都惴惴:此时不独留守大都之臣俱有嫌疑。随往上都之臣,也都战战栗栗:未知时乎变局,兼畏天心雷霆。当年李璮为乱,牵出王文统等,带累了半个金莲川为陪葬。今日为乱之人,俨然将作李璮第二;与谋之人,文统便是榜样——都知别的犹可,枢密军为京城托庇护翼,为乱之害远甚其余。谋反之人能调枢密军,祸莫大焉。且若不多得廷臣助力,安能启宫门、杀大臣、烧苇城、乱三军哉!而东宫军以两卫军之力竟能独当宫城、力排众乱、擒获匪首,亦属意料之外。此时人心惶惶,都不知有何收场,但观东崩西应而已。
      是夜中书、枢密御史几人奏对已毕退出,又闻传召典瑞少监王思廉入觐。王思廉亦是幕府旧人,随驾于此,闻宣亟入行殿。皇帝叱退左右,问曰:“张易反了呵,你知不知?”王思廉对曰:“未详也。”
      皇帝复问:“反已反了,什么未详?”王思廉从容道:“僭号改元,谓之反;亡入他国,谓之叛;群聚山林,贼害民物,谓之乱。张易之事,臣实不能详也。”
      帝问:“朕自做了皇帝也,如李璮等人谋为不臣,是将朕比作汉高帝、赵太祖等篡位夺权之君王了?”王思廉闻是言,思须为转圜饰文。忖度片时,方道:“陛下神圣天纵,前代之君,未足比也。”
      帝忽长叹道:“朕从前问窦默秀才呵,问着一句便说一句。是他心口如一,不思便得着回话也。朕如今问汝,汝就不能直率如此!况且张易的作为,张文谦知也不知?”
      王思廉当即对:“文谦不知。”皇帝道:“汝怎生得知?”王思廉即道:“二张不相安,故臣料文谦断不知此。”
      皇帝至此怒意稍释。半日,复问:“则张易谋事,还会有谁得知?”王思廉叩首道:“枢密用兵,素无勾通知会外臣之理。”
      见皇帝又不言语,复启:“此事有阙疑,须得其实。望陛下遣二三公忠体国、明晓事体的国人大臣往大都查覆,详其事理根由,追拿主谋,洗脱平人,安定中外。”
      一时思廉退出。宫中传出诏来:左丞相被杀一案,干系非轻,可命太子真金为主审。时太子随驾不能亲往,因命枢密副使博罗、御史台司徒和礼霍孙、中书省参政阿里星夜驰驿往大都,讨为乱者。三人奉旨即发。
      路上馆驿少歇时,便有人悄悄地来见博罗,送了一千锭钞。又说:“呼逊相公致意相公,还求相公关照。和礼霍孙素与我家不对头,一切仰仗相公主持。”
      博罗收下了,却暗请阿里来商议如何区处。阿里道:“不消说,此事明是太子与公主做下的。”博罗因问是那个公主。
      阿里道:“枢使又何必乔作不知的?此事原不干涉你我,故陛下使我每来。张九思报上,也不过是避嫌,汉人说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博罗因问他,是疑主谋为张九思等。
      阿里道:“张九思等算什么?何曾经历过什么?都是幌子罢了。萨仁图雅是何等样人?那是自幼长在军里,惯向沙场上挣性命的。阿里海牙、阿术等都是有数的,都不及他恁般狠辣,南征路上第一个抗命屠城者。且他又是到处作法的巫人,与圣祖时的阔阔出合是一般。自从许飞死了,他就一直在大都不出去,怎不有怪?如今合大都的兵集在枢密院,说要变天,有个变不得的?慢说要挟,就是拦住车驾不叫还都,有人才是做得下哩!陛下所以不先使殿下来,就为看他每敢做到那般。”
      博罗道:“参政失言!东宫不是那般人。况我听说公主是头一个孝顺温和的,必没有这话。”阿里道:“好枢使,他若无这打算,那狼也不食羊了。许飞为谁死了来?”博罗闻言,因道:“据参政看,此番合当怎生?”
      阿里道:“此事有些可以周旋处。咱每不如暂时稳住了,凭他每行;但看东宫要到哪个地步便了。阿合马也不是聪明底人。他只道皇帝倚仗,无人动得他;一发不要肚皮,万人不在他目中。小民慢论,如今江南富户也都恨死他。如今巧得被贼杀了,是天遂其便,也无砍第二颗头的理。咱每只定夺的枢密院事妥当。”
      博罗心知是此话。只等他说出,二人都一心了。到大都时,城已戒严十日。博罗入主枢密,即命解了戒严。先碰上阿合马下葬,都随来观礼。阿合马虽是中书重臣,仍守教规下葬归真。回回风俗,不受跪拜,不用重臣抬棺。故无劳诸大臣,唯阿合马府军送葬而已。当下送入达识蛮大寺中。立碑亦不按汉人礼法,碑阳书了波斯文字,碑阴额曰“殉道者”。博罗等听这仪仗,肚里都笑。又遣人往阿合马府里,殷勤告陛下安慰之意。
      不言二都人心纷乱。却说飞琼伤重兼浸水,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少时候。满口言语澹乱,只有“仲甫”二字。洛英、秦越、旻儿遍合奇方秘药,勉强与退下烧来,合住上下疮脓。
      是日飞琼大呼一声“仲甫”,惊醒过来。却是在自己房中,几个姊妹围着。飞琼看几人眼都肿着,四面一望,慌道:莫非仲甫给人杀了?一把抓了秦越双手,急问仲甫安在。
      秦越哽咽不言。洛英泣道:“王公子还好端端坐在兵马司里。你身上到底怎样?”飞琼只问自己躺了几日,外面事体如何。洛英道:“过了两日夜,我每才从西山出。北城已禁严了出入;咱每转投南城来。阿姐这已昏了五天五夜。咋夜从上都来了博罗、和礼霍孙和阿里,闻说奉旨回都查案问罪。等他每入城主持,这才撤了城禁。”
      飞琼叫声:“侥幸!还不十分误事。”复问:“你梅姊姊呢?”洛英垂泪道:“他自去了,不曾见着。”飞琼便欲下床。洛英忙按住道:“且住!要做什么?”秦越拭泪道:“你还要作出多少祸才罢?”飞琼视秦越道:“阿溪,你想一想仲甫。你忍心不救他么?”秦越闻言,那泪滚珠般落了下来。
      洛英哭道:“阿姐,不是这等说!是我与秦姊计议,最要紧的是你。现好容易脱身出来,休再撞进去罢!”秦越呜咽道:“便是他说:彼其之子,舍命不渝。”说了这半句,再说不出话,唯有哽咽的份。洛英泣道:“义士中武艺最高的,都教王公子拨派了护卫阿姐。那个替阿姐死了的,阿姐还记得否?”
      飞琼不知他说的那个,却忽记起义士中面善的人,却是当年伯颜帐下小兵。自己视军时,见他衣单疲弱,手脚冻疮。特赠毡袍面药,合了药贴赐与,有此一面之缘。不禁怔住了。洛英哭道:“大家到此,都甘心情愿。阿姐权作替大家活着,筹谋日后,方为正理。若阿姐再只顾一时义气,定要此时拼了命,那才是大家白死一场了!”
      飞琼道:“我断不作祸,也断不叫他每白死。”因命备马,洛英急问何处去。飞琼更衣道:“博罗大约议完省事了。我去他府里相见。”洛英急道:“你才好些,挂着这一身幌子,岂不犯疑?”
      飞琼道:“你当他每不明底里,就太渺视了他每。趁皇帝在北,大都无主,教日月翻覆,上下更新,破题都在司案之人。来的是中书、枢密、御史三司官长;阿里年少、又非勋旧,根基浅些,且他与阿合马一向颇好;和礼霍孙是殿下的人,通国都知;唯博罗才是要紧。他夙忌阿合马把持中书,也知殿下主意,此番只欠一局中人点拨;是亦众人保我之意:我料博罗必专候传音之使。我须完了这使命去。”
      洛英听他话理明白,看东宫留守是断乎不来沾带了,张易带职被禁在府里,诸臣噤声,责只能落在公主身上;倘言语侥幸得中,王著等性命或可迁延。忙也要乔装随去,飞琼止道:“止我一人往,免得惊动。”换了布衣小帽,挣扎着去了。看看到夜,还不见回来。洛英复又惊慌,要往北城寻他去,被秦越拦道:“由他去罢。”洛英无法,只得焦心守候不题。
      却说王著甘心被俘,囚于兵马司狱里,独监一处。虽系重囚,众囚徒、狱卒都知是他杀了大奸臣,怕连累众人,从容自首,乃是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大都坊巷传遍,谁不钦敬?故都真心趋奉他,只将好酒好茶饭孝敬,更不略加半分刑典。谁知隔了一日,又进来十数人,为首的却是高和尚。王著一惊不小,问如何陷进来的。
      便有高和尚弟子告说:众徒被师父带领,原已仗信物走脱,出得城了;后来才知惟有自己一队逃出,王著自甘被俘,余众多已被戮。当时众僧伏于芦荡间一夜,又见有一女子被军队围截赶来,看那女子身法,正是秘术门中人;身被流矢,自沉于积水潭内。
      高和尚疑心那是公主,遂向众弟子道:“咱每逃出时,本不知公主自尽、子明请囚。现今知道了。偷生独活,非顶天立地男子行径;来日戏台上演作,好叫义士英雄看不起。”故率众僧团坐高粱河畔,打坐诵经,念忏荐灵。
      有巡查军见之,围住了。看众僧形迹,料定有干系,只道都伤重行不得,一发拿下。高和尚即承是主谋,被解来此。王著胸中激荡,叹道:“上人,这又是何苦!”
      高和尚只笑道:“子明休惋惜。我知从前公主鄙薄我,说我阵前走了的,不英雄。如今你每都成了正果,我也当自度一回了。”说不过几句,复来人问明高和尚身份,因是教众,将一众和尚解往宗正寺了。
      王著心神难平,叹一回高和尚,忧一回冢嗣。立在窗下,心里百转千回,到底绕不开,依然落在那人身上。从前虽时时得见面,总难为情,不能光明正大地相思。此时自知时日无多,再会无期。一片痴情,始得自由。过去从来之乐事欢情,终于得从容尽情想念,一一温存。当时王著正忘情于天地间,忽听见身后一声“仲甫”,凄然欲绝。
      王著乍听,心上霎时箭穿刀剐一般,惊思:莫非身在幻中,错听了不成?急回头看时,眼中正是自己日夜悬想、求之不得、为之颠倒之、乍癫乍狂之伊人也。冲口呼道:“琼琼!”
      飞琼陡看清他眉眼,还是活着的,禁不住哭了出来。扑过牢门去,看他不过头发乱些,倒不像受过折磨的情形,心才放定。看仲甫圆了双目,展了剑眉,满面欣欢光华;才得一瞬,又全敛下了。低头问:“公主何得到此?这不是公主来处,快回去。”
      牢子已将栅门打开,低声叹道:“娘娘,咱每敬重王大爷替天下人除了祸患,情愿担干系放走了他,大爷只是不肯。娘娘既来探视,请放心叙话,小的每并不打搅。”便退了出去。
      飞琼向前携了王著双手,急道:“他每肯放你,你怎的不走?”王著不语。飞琼拭泪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怕牵连他每,也是你的道理。罢了。”王著只问:“公主到此何干?”
      飞琼握住他手,低声道:“我来好教你安心。我必要救你。”王著回转了脸,不肯看他。硬起心肠,直说:“公主这话糊涂,仲甫不能解。”飞琼听他冷淡淡的,苦笑说:“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仲甫忙转过身来,心里千万言语,到底是一句不能说出,低了头。飞琼只听他低叫声:“琼琼。”更无别言,偷看他满面惶惶狼狈色,转成深忧,岂不知他心事?微微笑道:“我即刻去散下揭帖。如今你为民锄恶,名满天下。秘术门中,尽是仗义的人,自然群出响应。到刑期,就法场上劫人。”
      王著慢慢坐在苇席上,并不答言。飞琼亦伏下身来,低声道:“你不必怕带累那人,不必怕露泄事机,你只听我的就好。日前你不听我言,我险些不得再见你了。这一回,你万万听我的话。”王著仍不言语。
      飞琼见他恁般执拗,蓦地记起了宋复,也是决意一死,若磐石不能转移,东流不能西归,自已百般苦劝不转。凄恻畏怖、绝望心灰,两回景况,若合符契,若出一辙。猛然间又记起洛英的话,不由滴泪道:“仲甫!我已经失了一个元任,不能再失了你了!”
      只这一句,王著缓缓抬头,目中渐生华彩,若冻河溯流、万花回春;因直望飞琼双目,听他喃喃说:“在琼琼心里,我与元任,是一般无二了?”
      飞琼含泪一笑,点了点头。又道:“你比他着紧的多。他已死了,你还活着。”
      霎那间,看王著掩不住唇角飞扬,眉梢眼底万千喜乐。飞琼也笑道:“等你出来,我每还回益都去,你说益都出的好山水,好铜冶镔铁。咱每赏花玩春,练剑比武,再不理会世事了,可好不好?”
      王著怔怔道:“琼琼,益都有云门山,还有仰天山。到了春天,漫山开的都是长春、山鹃,比西山还要胜些,从前祖父在,带我上山去看摩崖石刻,还说那字极好。可惜已过了花时。”飞琼拭泪笑道:“今番虽过了,咱每明春再看。一年春胜过一年春,想来总有赏的时候呢。”
      王著点头道:“是,是,纵春过了,到七八月里,还有满山的红枫树;树下遍生着鸳鸯草。虽是秋景,不亚春光呢。”飞琼笑道:“咱每就看去。”
      王著却慢慢收了笑,敛了眉宇,移开双目,半日道:“公主且去罢。深牢黑狱里,不是公主来处。”飞琼看他如此,只得起身,强笑道:“想是你倦了。我不多搅,这便布置去。过几日却容再会。”一步一步退出了栅门,疾行出来,便有狱卒去锁闭了牢门。
      飞琼出了廊,走到院中,正撞见文山;正与枣树培土。那枣树已长成一人高、一拳粗细了,渐刊新绿。文山因停了手,看他一眼,叫:“随我来。”
      飞琼暗思:梅姊的事,还不曾谢过丞相。因跟着文山进来土牢,提起萼华,文山也不曾再见萼华,听飞琼说及,并不答言。飞琼也就不好多问。文山先问他是否来探视王子明,飞琼点头。
      文山见他神色木然,便问:“你如今作何打算?”飞琼摇了摇头。文山说:“法场劫人,是第一等昏愦想头。”飞琼不意文山得先知,摇头道:“我没作别的道理救他。”文山道:“到时不独王子明,还会有高和尚,或者还有张易。你待如何?”
      飞琼惊道:“高和尚不曾得脱?”因摇头说:“有一个,救一个;有十个,救十个。纵事败,多不过一齐死了,大闹一场,图个闹热,也好过他伶仃赴死。”
      文山点头道:“这方吐了真实。然则主审是谁,你可去探实了口风?”飞琼笑了一声,道:“说起主审,还是丞相旧相识。就是当初丞相初来北时,见过的博罗了。”文山想起旧事,因道:“那是个极精明的人。”
      飞琼点头道:“我虽糊涂,皇帝行事还明白一二。博罗等挟风旨而来,想九阍命司簿,早已尽注各人生死。无论阿合马当死或否,实情何如,皇帝要杀的人断不会留。我纵去见博罗,也只能论及阿合马留的烂坛场。至于仲甫等人生死,早有分教。我去强争,只是坏了——”一拱手,就此止言。文山点头道:“总算你还不至十分糊涂。”飞琼道:“我只盼皇帝还与金莲川一点地步,解张易往上都去。也不过是妄想罢了。”
      文山道:“则你是决意去劫法场的了?”飞琼点头道:“是。”文山复问:“一定要去?”飞琼道:“去定了。”
      因敛衽整襟,长跪于地口称:“谢丞相与梅姊相助之恩。今生偿还不能,待来世结草含真,再图补报罢。”缓缓叩头。
      正欲起身,觉一阵掌风袭来,今番却有防备,手护住右肩肩井穴,将身一侧;果然文山击偏了。飞琼抽身便要去,背上生生连受他十余掌,更不躲避;踉跄便要夺门而出。谁知腿脚上一软,摔在地上。
      暗思:防过了仲甫,谁知丞相会得如此?只索有人来时,呼救便是。纵封了生穴,不过一二时辰便解,岂禁持的我一世!口中犹道:“丞相不必拦阻了。”
      谁知文山不住手,沿飞琼头上百会、神庭、上星、将台腧等穴一路击下,飞琼尚懵然无吪。忽血逆波澜,气封囊钥,十二经中动脉,齐齐沉息。这方省过来,惊呼“住手”。——原来秘术门中有规矩,凡有门人怙恶不悛,不知悔过,其师清理门户,须点其徒三十六处死穴,泄其毕生功力,毁其内元。此法极重,施术者亦自损,是惩其教诲不严之过也。至于修习之道各异,三十六处腧穴由修炼之法各有不同。故除本师以外,旁人不能使出。今见文山手法,那里想的到,知他何处学来?欲抢出门去,已来不及。
      文山看飞琼狼狈,也只能忍下心肠。就其髻上抽下桥梁钗,刺进其右肩肩井穴,双手一拂。飞琼痛呼一声,霎时周身功力尽皆逸散。文山受其冲激,连连退后。飞琼已软瘫在地,不能动了。情知从今而后,不必再提修行二字,落得作个门外弃徒。至于闯法场、劫死囚,更成梦幻泡影了。
      文山不住手,自壁间所悬械具中取了一条铁索,就将飞琼双手束了,加一把锁,锁在门前。飞琼哭得气哽喉噎,叫道:“丞相!你好忍心,颠倒骗我!”满口只求他放自己去。
      文山久困狴犴,体已孱弱;受他涌逸功力,震荡非小。倚壁而坐,也止不住喘嗽咳血起来。任凭飞琼哭骂哀求,文山若不闻状。飞琼哭得喉咙嘶哑,出声不能,满心只盼着张千载来,或有狱卒看见,脱释自己。
      谁知闻外面囚徒厮闹,狱卒呵詈,皆如常喧嚣。午闻众囚檐下薪炊,烟燎火气满于狱室,呼喝、打课、骂娘、咒念、叫佛之音闻或入耳,却绝不见有一人到土牢来。文山端坐瞑目,正似入定参禅。
      看看及暮。飞琼泪也干了,声也哑了,力也尽了。至夜文山依旧读《杜诗》,一时灯油罄竭,自搁书而眠。飞琼睁着眼过了一夜。次日不过还如此。文山只向枕旁土灶前煮些陈黍,亦不出牢门半步。飞琼倚墙坐地,一语不发,那时辰稠的树叶一般,也不急凋落,一刻刻慢慢度过去。
      这几年大都天气甚异。时才立夏,看看黄昏时候,刬地暴雨倾盆。土牢屋漏,淅淅沥沥滴下水来;地势地洼,雨又不止,四面溢了来,不消片时地上就积成一潭;浮出死鼠,淹过桌腿,连壁间悬的诗囊也打湿了。土牢里地下尽是汙土粪壤堆埋成的,被雨一泡,蒸出气息,恶秽熏人。
      文山在此三年,经过几回,也惯了这朔北大雨。也懒怠收拾;任他外物存亡皆凭天去罢。只将成册的集诗当枕枕着,自去睡梦。一夜将尽,清晨眠觉:看雨已退去,惟一地洿泥洼水。复看壁上、桌上、枕前所辑诗稿,不曾冲去,旧编尽在。因笑道:“吾道未亡。”因复提笔为诗,冥冥终日。
      飞琼在门前,坐在污泥中。披头散发,唇泛死灰,目若枯井。六龙驭自不歇,转眼又过一天一夜。至次日五鼓,听见牢里响动,诵佛声声,是出公事的光景。飞琼陡的一颗心撞若擂鼓,扶门握紧铁索,只是细听。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渐听见一阵脚步,稔熟的声响。眼本枯涸了,此际复滚滚淌出泪来。
      片时,门前现出一人,还如前日模样,正是仲甫。飞琼终于得见他,看他神色如常,不过眉宇间凝重些;也不曾妆扮,也不曾带上枷锁,也不曾去了衣服,浑如从前。明知他今日死期,霎时热泪迸流,双手乱抓乱挣,哭道:“仲甫、仲甫!”
      原来王著今日赶法场,知最后一回相见。恐公主看了难受,故说与牢子,行此方便:且不枷锁打扮,先去辞了故人。今见飞琼伏在泥泞中,哭的双眼肿如桃核,满身满头满面狼籍,锁在门前;腕上被铁索捆的血紫模糊,衬的手素白如雪。那日弹琴鞭的血痕,早销蚀无影了。因缓缓俯下头去。
      飞琼正痛哭难言,忽然见仲甫伏身,手捧着自己手,轻轻吻了一吻。正要起来,忙也攥住他的手,拼命凑上来,也去胡乱吻他手掌,满脸泪水都粘在他掌上。忽觉手中多了一物。忙看时,却是当日与仲甫的“益都千户王”双虎斗金牌。王著撤出手来,站起身。听见他郑重说道:“卿卿,保重。”
      看他转身便去,这才省过,哭着直叫“仲甫!仲甫!”仲甫绝不回头,缓步走去,须臾,不见了背影。飞琼回头只乞文山,连声求他放自己去,哭道:“我不能教他这么孤独零丁死了!我要与他同去!”叫一声“丞相”,哭一声“仲甫”。文山负手立短窗下,仍不一语。
      看日轮渐转,闻钟楼报了午时。隐隐听见重坊隔巷以外,有人乍起高声,不知是什么话。渐渐日悬正空;渐渐向西;过行无痕。渐渐日移而斜,渐复西沉;窗前不见,剩有落晖。渐听见牢中吵乱着有道喜声,知是有行刑的刽子、牢子回来挂红袍,吃辟邪酒了。回头看飞琼,早没了声音,倚门倒地,头发散粘脸前,眼还睁着。正是:
      岂为功成一洒泪;更无人惜两番春。
      文山恐飞琼心乱时出事,仍不放去。又待足三日后,方放他起来,叹道:“有人先将前后事体备说与我。王义士之遗愿,也只是保全你。他已成仁,一应后事,都要看你了。”
      飞琼一语不发,跌跌撞撞跑出门去。随即有牢子来下钥,文山问:“那位杀阿合马的王义士,有人收葬不曾?”
      那刘牢子摆手叹说:“丞相休说!那日看决王大爷、高上人,咱每都去了的。朝廷里定的剐刑,燕城里真个人山人海都去观刑。守军层层围着,便把王大爷、高上人两个架上了驴床。咱每私下商议,这样的好人,不敢叫他吃苦了,那世里损德行,只请他每痛快上路罢。那王大爷,真好个官人,至死神色不变,毫不怕惧。临刑,只高声呼道:‘王著为天下除害,今死矣!异日必有为我书其事者。’行刑的便快刀割断了他咽喉,待他老归了西,才依命碎割了身体。可怜好好英雄,剁作一团肉酱。大伙观刑,谁不惨然?又杀坏了一个张相公,闻说是那夜助王大爷杀阿合马的。监刑官长独收了这张大人身首,把王官人、高上人尸骸丢去西山上了。”文山闻王著、高和尚皆遭菹醢,心中惨恻,暗思:“虽古义士亦不及。是谓‘成仁取义’也!”
      却说飞琼撞出了兵马司,深一脚浅一脚,发足狂奔。跑过了仁寿坊,齐化街,思诚坊,过了澄清坊。连日大都戒严,行人不得偶语,路上人见这女子披头跣足,跌眉瞪眼,裙裳污湿,都道是失心风子,并不理会,都冷眼看着,由他一路奔出了文明门。
      飞琼跑失了鞋,也不察觉。赤脚扎在泥涂间,直向南城柴市跑来——自金朝以其处充东市,至今未改——穿过满地堆堆漆黑色,直跑到素日设刑场所在。忽的顿立住,看那中心不见一人。慢慢走过来,茫然环顾。但看旧设刑台处,殷红狼藉,沁浸泥土——是打扫刑场时不曾清理去的。心里全空了,不能思索。久立,忽觉有人拍肩。急回头处,不知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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