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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江若离
江若离病了。
说来也可笑,且不说他素来冷心冷面的师父于北都乱了分寸,便是他一向没心没肺的小弟江云烨都趴在他床头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他本人倒笑得活似个痴傻的。睁着一双烧得满是血丝的眼睛,笑得浑身颤抖,声音嘶哑,直至深夜亦不停歇,最后被住隔壁的一记手刀砍在后颈,终于止了这扰人清梦的噪音。
他怎能不笑呢?任谁没双天地爹娘赐的翅膀子,还差点儿和明月肩并肩,最后竟能讨回条残命来,怕是都要笑死了。就在这他恨不得从病榻上爬起来扭着秧歌高歌一曲的喜庆日子里,有个讨嫌的家伙,带着一脸温文和煦的笑容,上门了。
“您此次死里逃生,实在可喜可贺,这样吧,送您一个小物件以示心意吧。”说着,他掏出一条细细的银链,捧到江若离眼前,“开不开心,惊不惊喜?”那是翼聆远从不离身的银链。
做工精巧,轻易不会断裂,非是宛州的常见的款式,细看过去,竟与宁州贵族青睐的串珠链子有几分神似,听说那串珠链子除却装饰一用,以特殊的方式挥舞起来也是件难得的神兵利器,那江家的无翼民杂役断是没可能拥有的。
杀人犯身上带着利器本无可厚非,但上面偏还串着一枚刻了江字的玉坠。江家二少爷待下人颇为亲厚,得知杂役丢了江家老爷所赠信物也不恼,还专门送了个新坠子,温言安抚,此事前不久还是坊间一则令人称道的美谈。如今出了这等事,东西又落在来者手上,更是可大可小,便是轻判了,也少不了落得个失察之罪。
江若离白着一张脸,自是知道来者此言并非为了问罪,仍是好半天才忍住没将其轰出去。他也没办法,江府被一个长了翅膀子的熊孩子一把火烧成了灰,他现在寄人篱下,就差日日吟诗作赋北窗里,夜夜葬花垂泪西厢前。前几日还有缇卫送来江家别苑那桩旧案的第一手消息,并关照他好好休息万事放宽心,缇卫一定会将在逃嫌疑犯一网打尽……
听了这话,江若离已经没脾气了。鸟人熊娃害他没了半条命,还欠了辰月教一个天大的人情,这都罢了……他江若离已经不是个喜欢闹脾气的孩子了,他忍了,也认了,毕竟熊娃死了。但这会儿你忽然告诉他还有帮凶?而且从现场痕迹上看,这帮凶还是个中好手,杀人比杀鸡宰羊还快,一刀过去砍倒一排的那种?而且帮凶可能不止一个?
思及此处,江若离眼珠也不转一下,只眼眶里默默蓄了一泡热泪:我们江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哟!
来者对江家二少爷这反常的泪水惊得一个激灵:“二少爷您千万保重啊,需知逝者已矣,活下去的人要向前看。您这上有老师父,下有小马仔的千万振作呀!”
江若离很想让此人闭上他那张嘴,奈何自己寄得偏偏就是此人篱下,对一个不收房租还管吃管住包医管药的房东不论如何他是不能张口赶人的。
来者轻咳一声。
江若离目光一凝,以他对此人的认识,故弄玄虚的下马威和天启城内日趋普遍的冷笑话环节已过,这是要说到正题了。
“俺此次来……”这个颇具特色的自称彻底暴露了来者的身份——颜龙潜,一个入世颇深仿佛无处不在、无事不管的辰月教徒。江若离暗自嗤笑:虽然和世人眼中的辰月教徒有些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个样。
江若离挤挤眼睛,尽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来:“在下洗耳恭听。”
“俺此次来,是为了向江二少爷讨个人情。”
江若离忙道:“若离这条命都是大人救的,哪敢提‘人情’二字。”
是了,当天江若离从高空坠下,眼看着就要成为压倒门前那株老柳树的最后一根稻草,幸而被“偶然路过”的颜龙潜救下,这才留得残命。
只是江若离实在对这个辰月疯子生出哪怕一点感激之情来。这厮当晚在邻近街坊的小楼上围观了全程,看到激动处,竟还极不人道地为鸟人熊娃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王子复仇记鼓掌叫好。别问他怎么知道的,在这暗潮涌动的天启城里,谁还没个消息来源呢?
“江公子此言差矣。”颜龙潜一双眼睛直直盯住了江若离。
江若离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下意识地躲避颜龙潜的目光,直到这一刻实在避无可避,他方真正看到了颜龙潜的眼睛,那是一双颜色浅淡的眼睛,清冷的浅灰色边缘精致的勾勒着一圈绮丽的亮紫色。这让他想起了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三卫惜红衣,被大教宗亲自赐印的顾宛瑶,又或说是,厚颜无耻的背叛者顾小闲,那个女人的眼睛和颜龙潜的很像,有传言说顾小闲眼中封印了郁非秘术,那颜龙潜眼里封印的又是什么?
“这件事,只有江公子可以做到。”
江若离一愣。
颜龙潜不等他回答,接着说道:“来日……还望江公子放在下一马。”
江若离睁大了眼。
从云荒到东陆,江若离派去的船队终于满载而归,虽比预计的两个月整整晚了一倍,但满载的药材与香料轻而易举地让所有人接受了“商业机密”这个过分牵强的理由。
神出鬼没的吴先生第一时间在码头亲切地接见了各位船员,并送上了自家铺子新酿的米酒又是一阵嘘寒问暖,让浑身还隐隐作痛的江若离脚下一个踉跄,默默扶额,又添了头痛:敢问这位活宝是哪里来的?
看到被江云烨扶着的船队正主江若离,吴先生霎时两眼冒光,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喧宾夺主得莫名其妙,又兴致勃勃地对气色不佳的江若离推荐起他远房亲戚家的祖传药酒来。
可江若离的目光早被一箱箱卸下的货物占据,原本几乎要透体而出的懒散和戏谑在这一瞬被点燃,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急切。
那厢吴先生已经推(tui)荐(xiao)到自家表亲在宛州新开的人身保险铺子了,只差最后一句他个人标志性的“十足地道”,就算是说完了当日全套,他看着江若离的眼睛忽然收住了已经到嘴边的话,连告辞都欠奉,转身便走。
这可和他以往十足地道的形象大相径庭,江云烨讶异地看过去,竟从那微胖的背影看出几分鄙夷来。
江云烨眨眨眼睛,喃喃道:“怪了。”
江若离一振长袖,理理袖口,沉声道:“不怪,他若还能在我面前把话说下去,才是怪了——他是个聪明机敏的人,从来不会去赌。”
江云烨闻声抬头,不解地望向自家少爷:“难道少爷也觉得此行危险?”
“我确实没有十足把握,事到临头愈是发觉漏洞层出不穷。”
“少爷且松心,我们还有他!”江云烨说到此处忽的眉头紧锁,“若少爷仍觉不妥,不如……”
“但不得不为之。”江若离目光如铁,低声咆哮,“有些人,管活着还是死了,都必须付出代价!”
江云烨从未见过江若离如此失控的样子,他瑟缩了一下垂下了头,不着痕迹地拽了下江若离的袖子:“少爷……”
“我知道有人注视着这里,反正不论在哪里都是个一样,但我有决心,也相信我的委托人绝非无胆鼠辈。”江若离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轻抚江云烨的头,柔声道,“可我担心你……”
江云烨复又抬起头,目光灼灼,脸上带着激动的薄红,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不器跟着少爷已有数载,不器不怕。”
可江若离早已下定决心,做好抉择。
“自定州沉香府化为灰烬,俺已经好久没从雷教长那边讨来好熏香了。”颜龙潜打着扇子对江若离奉上的熏香赞不绝口,“果然按老方子调出来的东西,才最合用。”
江若离面上一僵,旋即笑道:“若离能有今天,全赖原教长一手栽培,怎敢让教长失望。这些都是按原教长生前托给在下的配方制作而成,原料皆是上乘,只是……”
面对江若离的欲言又止,颜龙潜看起来心情不错,连江若离触了某些不好言明的忌讳也没有怪罪,更是乐得接茬:“江公子但说无妨。”
“只是那时听教长提及,若在秘术师施以密罗系幻术之时,点染此香,定可提高辰月教徒降玄感应的几率。”江若离双手手指微颤,继而紧握成拳,急切与贪婪溢于言表,“若离心慕长生之法已久,不知可否求大人为若离引荐。”
颜龙潜转身定定看向江若离,一双眼睛简直要将他看透,许久,方道:“可以。”
江若离有些兴奋地告诉于北,他已经打通了所有的关节,拿到了大胤名义上的主人——匡武帝给百官和显贵发出的今年冬至晚宴的请柬。因为运作得当,连于北也有一份。
他那师从河流,潜心修行偏不得入长门之道的师父无所谓地笑笑:不过是名义上的主人罢了,若能得见当今辰月教宗古伦俄或许倒是件幸事。
不知是否因着同样满手血腥,生命在手中太过脆弱,于北总是不愿与人亲近,对于自己看中的弟子也显得生疏,只直觉他这个弟子不简单。江若离正在进行的某些谋划,让他也道不清究竟是该与有荣焉,还是为之胆寒。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甚至不曾认为那是一种罪愆,可不代表他可以忍受看重之人肆意挥霍自己年轻的生命。但他知道,从他选择江家落脚的那一刻起,他只有陪着这个倔强的少年走下去,甚至无法左右前进的方向,就这样走下去,不论那尽头是终得大道,还是歧路绝境。
于是他点点头,不再多言。只待届时,提枪赴宴。
诸神似乎对江若离这个年轻人太多眷顾,将他浓墨重彩的展现在单薄如浅淡线条的芸芸众生面前。宛州江家嫡出的经商天才,最可能的家主继承人竟一夜之间忽然放弃了继承权,移居天启,又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趋于平庸,渐渐淡出人们视线时,先是龙莲毒害商业巨贾,沉香府一夜燃尽,后有烟馆失火。冥冥之中有谁一笔一划将挡在他面前的所有障碍一一勾销。终于,他从云荒带回了几大海船的香料和药材,制成了天启最受推崇的熏香,成为近日天启城内风头最劲的人物。
当他出现在皇帝陛下的晚宴上,大家反而松了口气。江公子一如当年,淮安贵公子自是一派风流倜傥,只是他身边跟着的中年男子却让人倒足胃口,冷漠而锋利的样子,竟是比握着长刀的七卫卫长苏晋安,还要让人想要退避。可怜江公子也连累着被帝都的高官显贵和仕女名士们划出了寒暄的名单。
等所有宾客都到齐了,匡武帝终于在一大群内侍的簇拥下从正门进入,所有人都跪下相迎,连辰月中的高阶教士也不例外。皇帝白崇吉在龙椅上坐定后,大殿中的数百人才在太监宣布平身后恭敬地站起,然后各自落座。一番冗长的恩旨宣读后,晚宴才正式开始。
江若离一眼扫过去,在场并无教长,更无教宗,可教士们个个可算得盛装出席了,他们在等谁?若说是为了皇帝的一次晚宴,江若离断是不信的,但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了。
歌舞和赐酒后,皇帝开始兴致勃勃地问下面群臣最近有何新鲜事,有阿谀之徒拣些下面夸大了呈上来的琐事,当作祥瑞一一说了,皇帝却只是笑笑并不赞赏,眼见是已没了兴致,闷头在手里捣弄着一把精巧的铜锁,头也不抬,懒洋洋地说道:“朕听闻有位从宛州来的巨商,带来了大量急需的伤药和香料,这位巨商可在下面?”
江若离慌忙起身拜倒:“草民江若离参见陛下!”
皇帝略略抬眼,看了看他,“嗯”了一声,点头道:“你便是江若离?倒是年轻有为。”
江若离表现出了一个寻常商贾的谦卑:“陛下谬赞了。”
皇帝点点头:“确是谬赞。”
江若离一惊。
苍垣朗声道:“罪民江若离,惊扰圣驾,缇卫立时拘捕!”
大殿中骤然静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反对他的命令,即使是皇帝也没有反对。
只有于北从坐席下抽出自己的长枪,护在江若离面前。
江若离知道,他一早就被盯上了,就连他买通的内侍背后也有别人的授意,只是他没想到辰月竟已嚣张至此,当着那么多天潢贵胄的面,一介小小教士都敢越俎代庖。旋即,他又笑了,其实他早就想到如今的境况了吧,所以才早早地摒弃了商人的谨慎,至少他心里终是通透的。即便他谨小慎微从不透露出对某些人的恨意来,想来辰月教徒入世多年鸟尽弓藏也早该学得透彻了。当年送到他手上的那道方子或许能保他一时,却也是他的催命符,辰月从不会将自己的东西分享给他人,即使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也不行。他们自诩神的使者,神的使者又怎会与凡人交易?
思及此处,江若离挺直了腰板,瞥了那端坐皇位的帝王一眼:“我很好奇,你从一个穷途末路的落魄皇孙走到今天,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皇帝白崇吉的脸霎时雪白,他略带浮肿的虚胖身子一震,似是要从龙椅上弹了起来,展现他的暴怒。可一只苍白的手按住了他因剧烈喘息而耸动的肩膀。白崇吉怔怔地看过去,苍垣古井无波的眼神仿佛给了他力量,皇帝转过头,正襟危坐,低声叱道:“放肆!”
一众缇卫围了上来,大臣们虽然深知皇帝身边必有重兵,但当他们亲眼目睹一列列披坚执锐的缇卫或齐整地推开雕饰精美的暗门,或轻巧地从梁上一跃而下,或干脆摘下了内侍的帽子从拂尘中抽出一柄的细剑……
大臣们纷纷忙不迭告退,正欲迅速离开,却见皇帝稳坐如山,丝毫没有离席的意思,这可如何是好?
江若离看着围上来的缇卫冷笑一声,暗骂皇帝的愚蠢,他和于北心里清楚,他们就是去送死的。
但若他们不去送死,他的宏愿又如何达成?但他们之中至少要留下一个活人。
他选择了江云烨,为什么?
因为那个小字不器的孩子最聪明,最懂事,如果给他机会,也可以最狠辣。
早早埋伏好的缇卫在宴会开始同一刻杀进了江家人暂住的院子。
江云烨缓步走到花厅前,他的剑拖在地上,剑锋磨过石板,沙石四起,火星迸溅。久无人打理的院落里零散着几处浮尘,随着骤紧的风声被扬至中天,又颓然撒下。
他每一步踏下去,就在地上印下一个脚印,风一吹,脚印随之模糊,只留下些许浅淡的痕迹。疾风绕过他的四周,打着旋倏忽而至,霎时间却偏远了,只剩下些许微风吹起了他额角的碎发,鼓起了宽袍。
江云烨看着门外持刀杀入的二十名缇卫,负手轻笑道:“有趣。”
头顶忽发生一阵寒意,江云烨侧身后撤一步,斜眼看去,房檐处垂下一条锁链,一名叼着吹箭的黑衣刺客一手做鹰爪状,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同时,四把短柄小刀呼啸而过,削掉了他脑顶上一撮乱翘的短毛。
天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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