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乾隆十三年，入了二月，宫内无人不晓，帝后在痛失嫡子后，越发如胶似漆，丝毫不像成婚二十余载的老夫老妻。皇上没有像从前端慧太子死后冷落皇后，而是几乎每晚都在长春宫。

　　皇后更是出乎众人的预料，在位主中宫十三年后头一次将协理六宫的琐碎交由纯贵妃、娴贵妃处理，就是二月下旬东巡的一应事物，也只说凭两位贵妃同内务府商议，再不曾过问。

　　这年的初春，多雨。落雨时微风阵阵，长春宫外的桃树、梨树被淋湿了枝叶，晃出细碎的响声，星星点点的残红落了满地。

　　而长春宫内，却是药香浓郁，掩盖了门外的花香。雨晴虽总说，不过是太医让喝些温补的药，不碍事的，钟太医也应了她的话，但每每闻到缭绕不散的药香，弘历还是莫名地心慌。

　　如今长春宫内最常见的一幕，便是皇上做在书桌前批改奏折，皇后在他身侧，时而研磨，时而翻阅书籍，若兴致起了还会铺开宣纸，写写画画。在他最不经意时，她还会痴痴地看着他，但总是过了片刻就收起目光，眼底徘徊着惋惜、不舍。这样的两个人，在长春宫的众人眼中，如画一般静好。

　　雨晴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窗外时，天色已晚，一场霏雨刚停了，一阵清风恰好刮得桃树、梨树又一阵熙攘，毫不怜惜地将粉粉白白的花瓣吹落，惊地枝头雅雀都飞了。

　　见弘历一脸专注地批改奏折，时而轻轻咂舌，她嘴角轻扬，趁他不注意起身。到院子里，桃树下，只觉乱红迷了眼，不禁想起几年前，那本《风月宝鉴》中的诗。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落人亡两不知…从前读时，或许觉黛玉矫情、做作，但此时，见春雨无情，平白将落红碾入泥中，她不禁也深觉伤感。

　　”回去吧，外头凉，“正出神，一双温厚有力的手从身后绕过她的前襟，替她紧了紧披风，又顺势环抱住她。

　　自打那日与钟太医恳谈，身子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出门转了片刻，就觉得乏力，索性也不推辞，柔顺地握住他的手，往他怀里一靠，任他扶着进屋。宫人已候在内室，等着服侍二人梳洗。

　　如今，劝弘历雨露均沾、去看看后宫别的姐妹的一应话，雨晴再也说不出口了。卸了钗环、更衣梳洗毕，她柔顺地由他牵着自己，躺到他身旁，不由分说地靠在他怀里。

　　对于她如今前所未有的缱绻依恋，弘历觉得十分受用，甚至受宠若惊，却也莫名得心慌，只得紧搂着她，仿佛彼此间没了距离，心中的不安才能得到片刻的缓解。

　　雨晴心想，若能偎依到天荒地老，便别无他求…此时却是妄想。她攀在他颈后的手不由地紧了紧。渐渐地，入睡。

　　夜里，春雨淅淅沥沥地又开始落下，惹地雨晴幽幽转醒，却仍沉浸于梦中的情景。

　　许是心有灵犀，弘历一翻身，原来还在怀中的柔软身躯忽不在了，他眨了眨眼，在黑暗中也醒了，伸手去摸索她的身躯，声音沙哑又急切，”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雨晴缩回他怀中，一手慢慢抚上他的前胸。“不是梦魇，只是个梦…”

　　弘历不语，只握住了她的手，等待下文。

　　“我梦见了碧霞元君…从前听老人说，小儿夭亡，元君便会将他们的灵魂接引入仙宫，细心庇护。他们会化为泰山上的玉女仙童，有时还会转世人间…在梦里，永琮就在她身边——”说着，雨晴的声音变得越发哽咽。

　　弘历心里一紧，却忽然想到了即将来临的东巡，转忧为喜，如哄孩子一般哄她，“这感情好了，你可瞧瞧，咱们不出几日就要前往齐鲁泰山，到时候，去山顶的碧霞宫拈香祈福，岂不全了你梦里的事？“

　　雨晴默然点头，紧紧地贴着他。

　　”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次日，趁她午歇时，弘历在外间批改奏章，忽闻钦天监的人来，说要回禀过几日东巡的天象。弘历虽不信这些，但毕竟是祖制，只得不耐烦地宣了正使入内觐见。

　　”微臣夜观天象，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紫微帝星明亮升腾，“正使战战兢兢地说了一系列的星象，大多对弘历不顾如耳旁风，直到…”但客星见离宫，臣惶恐，此占属中宫有眚。“

　　所谓占卜星宿，不过在于是否附和听者心中已有的喜怒哀乐而已。

　　闻言，弘历本就是草木皆兵，不由心中一惊。中宫有眚…是有大祸临头的意思，但转念一想，只淡淡地一摆手，“皇后才经受失子之痛，自然是也‘有眚’，不必大惊小怪。”

　　钦天监素来看人脸色行事，忙躬身道，“皇上圣明，想必正是这个缘故。”

　　待正使退下，屏风后传来榻上罗衾悉碎。他起身绕回内室，只见她睡眼惺忪地蜷在被里，小脸白白的，睫毛晶莹地一眨时动人心魄。

　　”醒了？“弘历坐到她身侧，伸手去抚她耳边碎发。”昨夜没睡好，此时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过打个盹儿，若再躺着，晚间又要睡不着了，“雨晴曼声道，撑起身子歪了起来。

　　弘历轻轻叹息。“你都听到了？”

　　雨晴索性也不装模作样，微微颔首。

　　”不过是钦天监的职责，若星宿从无不利，他们便没饭碗了，”弘历出言辩解，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雨晴默然不语，若有所思。直到他回养心殿接见大臣，她才叫了彩云、紫兰吩咐道，“去找出前些年选秀的册子，送到纯贵妃那里，她自会明白。再叫人去圆明园，把…令贵人接回宫。”说罢，又对彩云耳语了一番。

　　彩云一脸无奈，带着悲戚。”主子，您这是何苦呢？“

　　良久，雨晴并未答话，而是望着窗外，直至泪眼婆娑，才哽咽地开口，几乎喃喃自语，”我不在了，也得有人陪他。“

　　彩云、紫兰是长春宫内唯一知道的，皇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各自也不言语，只默默地下去办事。

　　——

　　几日后，离东巡的日子更近了，弘历下了朝便在养心殿与内务府的人过最后出巡的安排，又忙着批阅奏章。

　　“皇上，请用茶。”

　　弘历埋首于奏折中，头顶的声音明明陌生，却隐约有几分熟悉。弘历顿了片刻，却也没多想，只当是养心殿新来的宫女。

　　直到那茶碗放到他面前，闻到那独特的清香，他才忽觉惊醒了，猛地抬头，对上的也是一个熟悉又陌生、久违的面孔。

　　“谁叫你来的？”弘历将朱笔往地上一掷，勃然起身。

　　令贵人魏雪容，习惯了圆明园一隅无人问津的寂寞，忽得了召回到紫禁城，又被宣至长春宫与皇后独自见面，此时又莫名其妙地被皇后打发到养心殿，她已是战战兢兢。此时听皇上就是怒吼，一阵心慌，忙跪下叩首，“臣妾参见皇上…皇——皇上恕罪——“

　　”你也配自称臣妾？！“弘历冷笑道。”朕说过，不想在见到你，你几百个胆子敢回到紫禁城？说！谁叫你来的？“看着案上的三清茶，其实，他早已知道答案，不过是不想承认罢了。

　　“皇后娘娘叫臣——奴婢给皇上送盏茶过来。”

　　得到了她的确认，弘历颓然倒回龙椅上，良久不语。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见弘历木然若呆，令贵人再次叩头，郑重道，”奴婢知道，您心里念的，只有皇后娘娘。娘娘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弘历轻咳一声，伸手示意她禁声。”罢了，你下去吧。“

　　令贵人忙谢恩，起身退下，不经意抬眼看他时，起初的怒气已化作伤痛，久久挥之不去。

　　”皇上，“令贵人才走，内务府总管便进来，行了礼将一个厚厚的册子呈到弘历面前。

　　”不是才回了出巡的事么？“弘历一脸诧异。

　　”纯贵妃才吩咐了明年选秀的事，说务必在皇上出宫前让皇上过目…”内务府总管吞吞吐吐，见皇上脸上怒意纵生，忙又解释道，”纯贵妃说，是…长春宫的意思。“

　　——

　　“娘娘，皇上来了，”彩云疾步走进殿里，对静静坐在案前的雨晴埋冤似地说，一副“你看怎么样吧，“的眼神。

　　“知道了。”果然，雨晴心想，不出一个时辰，就来兴师问罪了。

　　弘历一进门就黑着脸让众人退下，无奈、懊恼地看着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臣妾不知道皇上是所指何事，”雨晴一脸无辜。

　　“你分明知道，不许跟朕这儿打晃子，“弘历怒了，”魏氏...选秀…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时候，只能摆出中宫的架子。雨晴撑起身子站好，福了福道，“后宫这几年来人越发稀少了，不过两名贵妃，妃位、嫔位多悬，若能再添几个人才不失天家体统风范。臣妾身为后宫之主，到底要替皇上筹划着。”

　　弘历极力压住心中的怒火，又问，“那魏氏…你明明知道我…那又是何意？“

　　雨晴欲言又止，终不紧不慢道，“令贵人原也没有错。这几年在圆明园任劳任怨，安分守己，若只因皇上对她存有几分偏见，而断送了大好一生，臣妾于心不忍。皇上既不愿见她，便叫她先在延禧宫住着，眼不见心不烦，可好？”

　　弘历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了。“就你最贤惠。”

　　雨晴又无奈又心酸，索性拿出杀手锏，走到他跟前，伸手去抚平他胸前皱起的衣襟，凉凉的指尖捧起住的脸，柔柔道，“好了，不许生我的气。过两日就要东巡了，且莫把自己气坏了。”

　　她这么一撒娇，弘历便彻底心软了，什么脾气都没了，只剩下隐约的酸楚心焦，迟迟不散。“正是，过两日就要出宫了，到时候，你也不许去再替朕操办这些糟心事。此去就是为了你舒心，咱们好好玩，听见了么？”

　　雨晴不说话。她没有办法告诉他，或许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能做的，只有踮起脚尖，轻吻他的唇角，“好，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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