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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帮你换。
门帘被 “唰” 地掀开,先探进来的是陈徽握着灯笼的手 —— 暖黄的光晕如流水般瞬间漫过门槛,驱散了门口积聚的寒意,也将廊外夜风的冷冽彻底挡在身后。陈徽侧身让开,他身后跟着的薛大夫手提一只深棕色的陈旧药箱,箱角的黄铜铃铛随着步伐轻晃,却奇异地没有发出惯常的清脆声响,显然是被人提前处理过,以免惊扰榻上休憩的病人。
谢采本已起身半步,目光扫过姬别情按在腰腹的手 —— 指节又绷紧了些,眉峰蹙得比刚才更沉,连唇角都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是伤口又隐隐作疼。他便又坐了回去,指尖虚虚拢在姬别情肘弯处,语气放得缓:“薛大夫,他刚服过药,腰腹那伤处的剧痛似是缓解了些,但周遭的血污还凝结着,需要仔细清理。”
薛大夫沉稳地点了点头,脚步轻捷地走到榻边,先将药箱轻轻放在一旁矮几上。他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再次搭在姬别情的腕脉上凝神细察。
片刻后,薛大夫收回手,目光落在姬别情腰腹间那片暗红色的血渍上,声音带着老医者特有的从容:“脉象确比之前那阵邪毒冲心、紊乱欲绝时要平稳了不少,只是失血过多,气血亏虚得厉害。眼下需先用药巾温敷,小心擦净伤口周围凝结的血痂和可能沾附的沙尘,再更换干净的绷带,最后换中衣,以免汗湿或衣物摩擦,导致伤处难以愈合甚至恶化。”
侍立一旁的陈徽闻言,立刻将一直用热水温着的干净药巾拧到半干,恭敬地递过来。谢采接过那犹自带著温湿热气的药巾,半跪在榻边,一手小心地探到姬别情腰后,掌心向上,只以虚力托住他侧腰未受伤的皮肉,提供一个稳固的支撑点,低声道:“忍一忍,擦干净上了新药,就不会那么疼了。”
姬别情会意,右手紧紧攥住了榻沿垂下的蜀锦流苏,呼吸瞬间放得又轻又缓,仿佛这样能减轻些许痛苦。跳跃的烛火光线下,能清晰看到他额角、鬓边迅速沁出的细密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滴在谢采近在咫尺的玄色衣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薛大夫将温热的药巾敷在旧绷带的边缘,动作轻柔却有效地软化、擦拭着已经干涸发暗的血渍,连那些可能从衣物缝隙沾到皮肤上的细小沙粒都一一拂去。药巾带来的暖意徐徐渗透到腰腹间的肌肤,似乎稍稍压下了伤口传来的尖锐痛感。
当薛大夫开始动手拆解那层层缠绕、已被血和药汁浸得发硬的旧绷带时,尽管动作已经放到最轻,绷带与新生肉芽或凝结血块分离时带来的牵扯感,仍让姬别情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尤其是在绷带最内层被揭开的刹那,一阵鲜明的刺痛让他喉间难以抑制地溢出一丝极轻的闷哼。
谢采立刻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用指腹极为轻柔地拭去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掌心的温度透过相贴的皮肤悄然传递过去,低声鼓励道:“再撑一会儿,马上就好,换了新药新绷带就能舒服很多。”
薛大夫打开药箱,取出一只小巧的银勺,从白瓷药罐中舀出半勺色泽温润的乳香止血散。他的手腕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将药粉均匀地撒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解释道:“这药里加了蜜炙过的当归粉,既能有效止血,亦有温和的止痛生肌之效。” 接着,他取过一卷崭新的柔软棉绷带,指尖灵巧地捏着边缘,开始一圈圈绕着姬别情的腰腹缠绕,力度掌控得恰到好处,松紧度以能刚好塞进一根手指为宜,既能稳妥固定住药粉,又绝不会因过紧而压迫伤口、增加痛楚。
陈徽适时地递上干净的细棉纱布,薛大夫接过,将其垫在绷带与皮肤之间,避免布料直接摩擦到娇嫩的伤处。“好了,切记这三日内伤处不可沾水,每日需像今日这般更换一次药。”
听到这句话,谢采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终于稍稍松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起身,走向角落那个散发着淡淡冷梅香气的梨木衣柜。柜门上的缠枝莲纹雕刻得清雅浅淡。他拉开柜门,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中,抽出一件素白色的细棉布中衣,布料因多次浆洗而显得格外柔软服帖,最适合伤者贴身穿著,不会磨到伤处。“我来帮你换。”他将中衣轻轻放在榻边顺手的位置,然后俯身,一手绕过姬别情颈后,一手轻托其背,协助他慢慢侧过身来,口中不忘低声提醒,“慢一点,顺着我的力道来,千万别扯到伤口。”
姬别情依言配合,先是抬起左臂。谢采将中衣的左袖口撑开,小心翼翼地套上去,他的指尖甚至注意地从袖管内部轻轻穿过,以免任何动作蹭到腰间的绷带。轮到受伤的右臂时,谢采的动作更加谨慎,他特意用整个手掌托住姬别情的手肘关节,极其缓慢地帮助他将手臂抬起,连手腕都护得周全。待两只袖子都顺利穿好,谢采绕到姬别情身后,将中衣的后襟轻轻拉平整,在腰侧位置松松地系了一个活结——结打得既牢固又极易解开,系好后,他还用指腹将衣料细细捋平,确保没有任何褶皱会硌到皮肤或绷带。
待换衣完毕,谢采忽然想起榻边那只来历不凡的白瓷瓶,便伸手取过,递向正在收拾药箱的薛大夫,语气慎重:“薛大夫,还得劳您再看看这药。瓶上标注‘蚀骨解毒’,是个孩子方才冒险送来的。他服下后,疼痛确实缓解不少。我心中总有些疑虑,怕其中另有蹊跷。”
薛大夫接过瓷瓶,拔开塞子倒出粒浅金色药丸,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尖捻了捻,眉头渐渐舒展:“药性温和,正是化解蚀脉散这类阴毒的对症之物,还掺了沙棘蜜 —— 是好药,比我那止疼汤见效快。” 他看向姬别情,关切地问道,“姬先生服了多久?可曾感到心口憋闷、恶心或其他不适?”
“不到半个时辰,”姬别情回答,声音虽然仍带着伤后的沙哑,但比之前明显多了几分中气,“并无任何不适之感,相反,腰腹间那股纠缠不休的绞痛确实减轻了大半。
薛大夫将那粒浅金色的药丸缓缓倒回白瓷瓶中时,银勺的边缘与素白的瓷壁轻轻相碰,发出“叮”的一声清响。那声音并不突兀,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透圆润,宛如江南春雨夜里,远处檐角被风拂动的铜铃余韵,悠长而宁静,竟一时盖过了窗外风沙不停撞击窗纸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
药丸滚落瓶底时还带着细微的 “簌簌” 声,混着瓷瓶残留的清甜药香,让空气里的药味都柔和了几分。他捏着瓶身递还给谢采时,枯瘦的指尖特意避开了标签上 “蚀骨解毒” 四个字的朱砂痕迹,指腹蹭过瓷瓶的冰凉。薛大夫目光扫过姬别情腰侧松松系着的素白中衣,又补了句:“姬先生需每日辰时服一粒,与我开的汤药错开半个时辰,三日便能清了余毒。只是切记,漠北风沙大,换完药别让伤口沾灰;生冷的瓜果、凉汤也碰不得,不然气血凝滞,伤口难愈。”
谢采接过瓷瓶时,指腹先触到薛大夫指尖的余温,再碰到瓷瓶的凉,两种温度交织着,让他想起方才秀秀贴身揣药的模样。他轻轻晃了晃瓷瓶,药丸碰撞的轻响里,似乎还能听见那丫头跳窗时裙摆扫过窗沿的 “窸窣” 声,便顺手将瓷瓶放在姬别情手边的锦被上,特意往他能轻易够到的方向推了推。
一直静候在旁的陈徽,早已机敏地上前半步,双手稳稳地托住薛大夫递过来的深棕色药箱。他甚至用指尖悄悄按住了药箱角上那枚小小的铜铃,使得提起药箱的整个动作都轻巧无声,生怕任何一丝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动,会惊扰了榻上那位刚刚缓过一口气、急需休憩的人。
“薛大夫,属下送您出去。廊下的烛台已经拨亮了,我们走侧门,不会惊动外院轮值的影卫。” 陈徽说话时,腰杆挺得笔直,展现出良好的纪律,但脚步却放得极轻,靴底擦过青砖地面时,几乎听不到声响,只有衣袍下摆在行动间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
就在两人一前一后,即将掀开那道隔绝内外的厚重门帘时,谢采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带着清晰可辨的、不容置疑的叮嘱意味:“陈徽。”
陈徽的脚步应声而顿,瞬间定在原地。他转身时,依旧不忘用一只手小心护着药箱底部,避免里面的瓶罐因晃动而相撞发出声音:“属下在。”
谢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月牙石 —— 石面的温润纹路还没抚平他刚才验药时的不安,“等送完薛大夫,你去西厢看看池青川还在不在。” 他语气稍顿,目光落在案上那碗还冒着细白热气的当归汤,“若他还在,就请薛大夫顺带给他瞧瞧左手的伤 —— 毒剑的余毒怕不是轻易能清的;若不在,便罢了,别特意寻,免得扰了他的事。”
“属下明白!”陈徽应声时,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连忙低声补充道,“薛大夫的药箱里,应当还备有一些专解剑毒的清淤膏,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属下会仔细向薛大夫说明情况。”说罢,他才恭敬地虚扶着薛大夫的手臂,轻手轻脚地掀开了门帘。门帘落下时,只发出极轻的“唰”的一声,带起一缕微弱的风,吹得案头那盏烛火的火焰轻轻跳跃了几下,映在青砖地面上的光影也随之晃动、明灭,片刻后才重新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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