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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云隐城的冬天,冷得能冻碎骨头。在城西最肮脏破败的“老鼠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糊着油污和冰碴的木板墙,发出呜呜的哀鸣。
余小楼缩在柴堆的角落里,试图把冻得青紫的双脚埋进更深的稻草里。身上那件单薄的、打满补丁的破棉袄,根本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她已经很瘦小了,七岁的年纪,看起来像五岁,嶙峋的骨头似乎随时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赔钱货!丧门星!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白食!”
里屋传来父亲粗哑的咆哮,伴随着婴儿尖锐的啼哭和一个女人柔声的哄劝——那是后娘和她刚出生不到半年的宝贝儿子。
自从弟弟出生后,父亲看她的眼神,就从过去的厌烦,变成了彻底的嫌恶,仿佛她是什么必须清除的垃圾。
“你看看你弟弟,这才是能传宗接代的种!你呢?就是个没用的东西!养着你不如养条狗,狗还能看门!”
“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把你按尿桶里淹死!”
“瞪什么瞪?再瞪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这些话语,日复一日,像毒汁一样浸透她幼小的灵魂。她不再哭泣,只是用那双过早沉寂的琥珀色眼睛,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她学会了在父亲举起藤条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出去,躲到巷子最深的阴影里;学会了在后娘故意克扣她饭食时,去翻找巷口那个永远散发着馊臭的垃圾堆。
她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印证父亲那句话——“没用的东西”。
转折发生在一个寒风尤其凛冽的傍晚。
她刚因为“偷吃”了弟弟掉在地上的一块糕饼渣,被父亲用烧火棍狠狠抽了几下后背,火辣辣地疼。她蜷缩在门口,听着屋里后娘温言软语,父亲难得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声,还有弟弟咿呀的学语声。那其乐融融的温暖,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这时,门帘被掀开,父亲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算计和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阴冷的男人——城西“百晓坊”的人牙子。
“就她了。”人牙子上下打量着余小楼,像是在评估一头牲畜的成色,“虽然瘦小了点,模样还周正,收拾收拾,卖到南边的‘暖香阁’当个小丫头,还是有人要的。喏,这是定金。”
一枚小小的、闪着银光的记忆结晶,被塞进了父亲迫不及待伸出的手里。
那一刻,余小楼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暖香阁……她听巷子里的老婆婆们偷偷议论过,那是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
父亲掂量着那枚结晶,脸上露出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人牙子点头哈腰:“好好好,您放心,这丫头虽然笨了点,但手脚还算利索……”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余小楼死死地盯着父亲,盯着他那因为一点银钱就彻底出卖骨肉的背影,盯着他手中那枚用她未来所有苦难换来的结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冬夜的寒风,瞬间贯穿了她小小的身体。
原来,她真的只是一件可以随意标价、随时丢弃的“东西”。
人牙子粗糙的手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生疼。“走吧,小丫头,给你找个‘好去处’。”
她像一片破布一样被拖行着,离开了那个她从未感受过温暖,却终究称之为“家”的地方。巷子里的邻居们或冷漠地关上门,或投来怜悯却无能为力的目光。
就在她被人牙子拖着,即将走出老鼠巷,踏入那更深不可测的黑暗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挡在了巷口。
是老灰。
他当时还是个老乞丐,浑身散发着比垃圾堆还难闻的气味,破旧的棉絮从衣服裂缝里露出来,脸上布满污垢和皱纹,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像黑暗中蛰伏的老狼。
“这丫头,我要了。”老灰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人牙子一愣,随即嗤笑:“老乞丐,滚开!这丫头是老子花钱买的!”
“多少钱?”老灰问。
人牙子报了个数,带着讥讽。
老灰沉默了一下,然后,在余小楼和人牙子惊愕的目光中,他开始从自己那件破烂不堪的棉袄里,往外掏东西。
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一小块不知道藏了多久、已经发硬的干粮。
几株品相极差、却被他当宝贝一样收着的草药。
最后,他甚至把那件勉强御寒的破棉袄也脱了下来,扔到人牙子面前,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打满补丁的里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只有这些。”老灰的声音在寒风里发颤,腰却挺得笔直,“换她。”
人牙子看着地上那堆乞丐的“全部家当”,脸上的讥讽更浓了,但看着老灰那双豁出一切的眼睛,他掂量了一下,似乎觉得为了这么个瘦弱丫头惹上麻烦不值当,毕竟定金已经到手。他骂骂咧咧地捡起那件破棉袄,踢散了铜钱和干粮,啐了一口:“妈的,晦气!算老子倒霉!”然后松开了余小楼,转身走了。
余小楼僵在原地,看着那个在寒风中几乎冻僵的老人,看着他为了自己,拿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那件或许能让他熬过今晚的棉袄。
老灰走过来,冰冷粗糙的手拉住她同样冰冷的小手,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笨拙的暖意:“以后,跟着我。”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这五个字。
那一刻,余小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以往那种压抑的、无声的流泪,而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所有委屈、恐惧和刚刚经历的背叛都哭出来的嚎啕大哭。
老灰没说什么,只是用他冰冷的手,更紧地握住了她。
跟着老灰的日子,依然在生存线上挣扎。栖鸦巷是个人吃人的地方,老灰教她的第一课就是:“在这里,手快有,手慢无。想要什么,得自己‘拿’。”
起初,她只偷吃的。当她第一次从肉铺案板下成功勾走一小块碎肉时,心脏狂跳不止,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更因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是她自己“拿”到的,不是施舍,不是丢弃的残渣。这块肉属于她,完完全全。
渐渐地,她开始偷别的东西。
她偷过杂货铺里一枚褪了色的红头绳,因为后娘的弟弟有一堆崭新的,而她什么都没有。她把它藏在自己的角落里,偶尔摸出来看看,仿佛那点暗淡的红色能照亮她的灰暗。
她偷过路过贵妇人不小心掉落的、带着香气的丝帕,那香气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触摸到了另一个干净、温暖的世界。她把脸埋进去深深吸气,直到香气散尽,才小心折好藏起来。
她甚至偷过老灰舍不得喝、藏在砖缝里的半壶劣酒。不是因为想喝,而是因为那天老灰为了多换点吃的,接了趟危险的跑腿活儿,回来时带着伤。她把偷来的酒放在他旁边,假装是捡的。老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那眼神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被看穿了,却又奇异地没有感到害怕。
她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每一次伸出手,每一次心跳加速地靠近目标,成功后将那小小的“战利品”紧握在手心或飞快藏入怀中的瞬间,都能让她短暂地忘记寒冷,忘记饥饿,忘记自己是个曾被亲生父亲像垃圾一样卖掉的“赔钱货”。
那些偷来的小物件,像一块块破碎的瓦片,被她用来勉强遮盖内心那个巨大的、名为“被抛弃”的窟窿。它们是她对抗世界的方式,是她确认自己“存在”并拥有“力量”的扭曲证明。通过“偷”这个行为,她仿佛在与这个世界进行一种危险而有效的对话,强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病态的联结。
老灰知道她的小动作,但很少点破,只是在她手脚不够干净险些被抓时,会用更严厉的方法训练她,直到她能做到“雁过无痕”。生存是第一位,至于手段,在这栖鸦巷的底层,本就没什么光彩可言。
她在背叛、匮乏与病态的“获取”中,扭曲地生长。像石缝里不见天日的野草,被至亲践踏,却凭着老灰那点微光和自身不肯认命的顽强,活了下来,并磨砺出了一双能在最黑暗处找到“生存物资”的锐利眼睛,和一双“需要”时无比迅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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