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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微光允相见 父子隔幕诉衷肠
自那夜风雨中的逃亡与崩溃般的哀求之后,暖阁内陷入了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沉寂。俞木帆不再试图逃跑,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死寂麻木,他重新开始抚琴、看书,甚至偶尔会主动与朱由邺对弈一局,只是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沉郁,如同融入了骨血,再也无法抹去。他安静地接受着朱由邺的安排,不再反抗,却也再无波澜。
朱由邺则仿佛真的履行了那夜的承诺。他撤走了暖阁外大部分显眼的守卫,只留下几名绝对忠诚的影子般的暗卫潜伏在更远的暗处。暖阁的门不再上锁,俞木帆被允许在养心殿后的庭院范围内自由走动,甚至可以登上连接暖阁与正殿的一段隐秘回廊,眺望更远处的宫苑景致。送来的饮食、药物、用度,比以往更加精细考究,且每一道环节都经过朱由邺最信任的內侍亲自查验。他甚至开始尝试让俞木帆接触一些经过筛选的、无关紧要的奏章副本或邸报,仿佛真的在为他日后可能的“自由”或“离开”做着某种铺垫。
然而,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并未因此弥合。他们很少交谈,即便交谈,也多是关于书籍、棋艺或雪团的琐事。朱由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不快的话题,俞木帆也从不主动提及。他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维持着一种表面平和、内里却暗流涌动的平衡。
直到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朱由邺下朝归来,没有直接去暖阁,而是先回养心殿正殿更衣。当他踏入暖阁时,看到俞木帆正站在窗边,望着东方天际那一片绚烂的金红,侧脸被霞光勾勒出柔和的弧度,但眼神却空茫地投向更远的、宫墙之外的方向。那里,是俞府所在。
朱由邺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起那夜灵堂中,俞谦那无声的泪眼与摇头,想起俞木帆回来后那几乎被彻底击垮的模样。心中的某处,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他沉默地走上前,与俞木帆并肩站在窗前,也望向那片宫墙。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今日起,每日早朝后,你可换身不打眼的衣服,由李德全领着,去文华阁后厢的‘静思斋’。你父亲…俞大学士,每日下朝后,会在那里整理半个时辰的旧档。”
俞木帆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朱由邺。文华阁是内阁官员处理政务、存放典籍的地方,“静思斋”则是其中一处供官员暂时休憩或静思的僻静小室。父亲身为文华阁大学士,每日下朝后去那里,确是常事。但朱由邺的意思…
“你们父子…可相见片刻。”朱由邺没有看俞木帆震惊的表情,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时间不能长,最多一盏茶。不可叙说朝政,不可传递物品,更不可被任何人察觉。”他顿了顿,补充道,“李德全会安排好一切,确保安全。”
这无疑是巨大的让步,也是前所未有的冒险。允许一个“已死”之人,在宫禁森严的内阁重地,与朝中重臣私下相见,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俞木帆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带来一阵眩晕。他看着朱由邺平静的侧脸,试图从中分辨出这是试探、是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他哑声问。
朱由邺终于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深邃如古井,有挣扎,有痛楚,也有一丝决然。“因为…朕知道,那夜在灵堂,你父亲认出了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朕也看到了他的眼泪。朕…不想让你,让你们父子,一直活在那种…无声的悲痛与隔绝里。”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俞木帆的脸颊,却在半途停住,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暖阁,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孤寂。
俞木帆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传来的痛感提醒他,这不是梦。
当日早朝后,俞木帆换上了一套内侍提供的、最普通的青色圆领袍,头上戴了顶遮住大半面容的软脚幞头,在李德全的低语指引和两名伪装成寻常太监的暗卫不着痕迹的护卫下,低着头,穿行在通往文华阁的、相对僻静的宫道中。他的心跳得厉害,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既期待又恐惧。
文华阁后厢的“静思斋”果然极为安静,窗外是几丛翠竹,隔绝了前院的喧哗。李德全将他引入室内,低声说了句“老奴在外守着”,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几架书,一个香炉。此刻,桌前正站着一个人。
俞谦。
不过数月未见,父亲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已是银丝过半,背脊也更加佝偻,穿着深紫色的官袍,却衬得面色愈发灰败憔悴。他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并未在看,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竹影出神,眼神空洞而悲凉。
听到门响,他有些迟钝地转过头。当看到那个穿着青衣、戴着幞头、缓缓抬起头来的身影时,他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父子二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呆呆地望着对方。俞木帆颤抖着手,取下了头上的幞头,露出那张清减却依旧熟悉的容颜。
“父…父亲…”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破碎。
俞谦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又猛地停住,双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掐进肉里,才勉强控制住没有失态。他的目光贪婪地在儿子脸上流连,从眉梢到眼角,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幻觉,不是又一场午夜梦回的心碎。
“帆…儿…”他的声音同样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泪,“你真的…还活着…”不是疑问,而是含着巨大悲痛与庆幸的确认。
俞木帆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儿子不孝!累母亲忧思成疾,累父亲担惊受怕…儿子…罪该万死!”
俞谦老泪纵横,几步上前,想扶起儿子,手伸到一半,却颤抖着停住,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那力道轻得仿佛怕碰碎了他。“起来…快起来…是为父…为父无能,护不住你…”老人哽咽难言,心中是翻江倒海的痛楚与愧疚。儿子明明就在眼前,却相见不能相认,还要靠帝王隐秘的恩赐才能短暂一见,这其中的屈辱与无力,几乎要将这位一生耿介的老臣击垮。
俞木帆抬起头,满脸泪痕,看着父亲苍老憔悴、泪流满面的脸,心中的愧疚与悲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抓住父亲的手,那双手干枯冰凉,布满老茧。“父亲…您要保重身体…儿子…儿子一切都好,陛下…待我还算周全…”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苍白。但除了这样苍白无力的安慰,他还能说什么?告诉父亲他经历的囚禁、中毒、强迫和逃亡?那只会让父亲更加痛苦绝望。
俞谦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仿佛想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和温度传递给他。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压低声音,急促而清晰地道:“时间不多,你听为父说。家中一切尚可,你不必挂心。陛下…心思深沉难测,伴君如伴虎,你务必…万事小心,保全自身为上。”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朝中局势复杂,沈煜此人,绝非善类,与太后、李家乃至北边…都有勾连,所图非小。你…切莫再卷入其中。”
他还有很多话想问,想知道儿子到底经历了什么,身体如何,未来又如何。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深知此地此时,绝非倾诉之所。
俞木帆连连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儿子明白…父亲,您也要小心。沈煜…歹毒,朝中若有异动,您…”
“为父省得。”俞谦打断他,目光不舍地流连在儿子脸上,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脑海里,“你…要好好的。无论如何,活着…最重要。”
门外,传来李德全极轻的咳嗽声,提醒时间到了。
父子二人浑身一震。俞谦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极力压抑着情绪。他不能让人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俞木帆也迅速擦干眼泪,戴上幞头,最后深深看了父亲佝偻的背影一眼,喉咙堵得发疼,却只能低低说一句:“父亲…保重。”然后,狠下心肠,转身拉开了门。
李德全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引着他迅速离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静思斋内,只剩下俞谦一人。他缓缓转过身,望着儿子消失的门口,良久,才颤抖着手,捡起地上那卷掉落的书,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儿子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陈旧的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竹影摇曳,阳光明媚。而这短暂的一盏茶时光,于这对命运多舛的父子而言,既是撕开裂肺的再次别离,却也是绝望深渊中,骤然亮起的一线微光。至少,他们知道,彼此都还活着,都在某个角落,艰难地呼吸着。
而这线微光,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在经受了逃亡的惊悸与哀求的溃败后,以一种近乎割舍的姿态,亲手拨开厚重乌云,允许照射进来的。
回到暖阁,俞木帆独自在窗边站了许久。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心中是见了父亲的复杂慰藉,也是对未来更深的茫然与沉重。
雪团蹭着他的腿,仰头“喵喵”叫着。
他弯腰抱起它,将脸埋在它柔软的毛发里,低声自语,不知是对雪团说,还是对自己说:“至少…还能见到父亲…”
这或许是囚笼生涯中,唯一值得抓住的、真实而微弱的温暖了。而给予这份温暖的人,恰恰也是铸造这囚笼的人。这其中的纠葛与悖谬,如同乱麻,或许穷尽一生,也难以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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