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时泽站在医院大巴前，羽绒服拉链抵到下巴。
　　“老纪！”陈飞宇拖着箱子跑过来他喘着白气，一巴掌拍在纪时泽肩上，“妈的，真让你抢到名额了？”
　　纪时泽侧身避开他的第二下拍打，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重症缺人。插管气切，我们熟。”他目光扫过陈飞宇身后几个眼熟的呼吸科、ICU同事，都是第一批名单上的。
　　“熟归熟，”陈飞宇压低声音，凑近了些，下巴朝旁边努了努，“那帮小的，腿肚子都哆嗦呢。”
　　几个年轻医生聚在一起，反复检查着背包里的防护用品，动作带着不自觉的僵硬。
　　大巴车门“嗤”一声打开。领队站在车门口，声音嘶哑：“抓紧时间！按名单顺序上车！到机场统一分发防护物资！手机保持畅通！”
　　人群开始挪动。纪时泽提起箱子，轮子刚卡上台阶，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
　　他动作顿住，摸出来。屏幕亮着， Aaa.小漾。
　　Aaa.小漾：落地说一声。
　　Aaa.小漾：[图片]
　　图片是出租屋的窗台，上面并排摆着两个护目镜，一大一小，新的那个反射着冷光。
　　旁边立着半瓶酒精喷雾。
　　纪时泽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了片刻。
　　身后传来催促：“纪医生？快点儿！”
　　他锁屏，把手机塞回口袋，没回。箱子提上台阶，发出沉闷的磕碰声。他选了靠窗的位置，把箱子塞进行李架。
　　陈飞宇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摘下口罩喘了口气：“操，跟打仗似的。你说咱俩这运气……”他话没说完，手机也响了，他看了一眼，是家里打来的，赶紧接起，声音瞬间软下去：“妈，哎，上车了……放心，防护好着呢……”
　　纪时泽转头看向窗外。医院门口拉着刺眼的红色横幅：“岁城援鄂医疗队出征”。
　　几个院领导站在寒风中挥手。
　　大巴缓缓启动，他闭上眼。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光。
　　纪书漾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
　　出租屋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画面是武汉天河机场混乱的航站楼，穿着臃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像白色的礁石，艰难地分流着潮水般涌入的人群。
　　字幕滚动着冰冷的数字：新增确诊、疑似、死亡。
　　他手指划过屏幕，停留在和纪时泽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还是他发的图片和那句话。
　　上面一条是昨天深夜他发的：“飞宇哥那傻逼都去了”
　　他猛地起身，抓起外套和钥匙冲出门。
　　凌晨的寒气像刀子刮过脸颊，他一路跑到最近的24小时药店。
　　“N95口罩，还有吗？”他喘着气问。
　　柜台后的中年男人头也没抬：“早没了。酒精、消毒液也断货三天了。”
　　“什么时候能有？”
　　“鬼知道。”男人终于抬眼，打量着他，“小伙子，囤那么多干嘛？岁城又没几个病例。”
　　纪书漾没理他，转身就走。寒风灌进领口，他裹紧外套，手指无意识地隔着衣服按在胸口，那枚硬币坚硬的轮廓硌着皮肤。
　　他走到街角那家还亮着灯的便利店，扫空了货架上仅剩的几包压缩饼干和能量棒，又拎了两大桶纯净水。
　　结账时，手机震了一下。
　　他心脏猛地一跳，飞快掏出来。
　　赵康年：明早九点，线上会议。整理好宏宇集团劳动仲裁案所有电子证据链，提前发我。
　　不是他。
　　纪书漾眼底那点微光暗下去，沉默地扫码付钱。
　　纪时泽靠在舷窗边，窗外是翻滚的灰色云海。
　　机舱里异常安静，没有寻常航班的餐食服务，只有机组广播反复强调着防护要求和落地后的流程。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毕竟是特殊时期。
　　“各位医疗队员请注意，我们即将降落武汉天河国际机场。请再次检查个人防护，护目镜、口罩佩戴严密，做好一级防护准备……”空乘的声音透过广播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飞宇坐在旁边，正笨拙地往手上套手套，嘴里骂骂咧咧：“这玩意儿比手术手套还难戴……老纪，帮个忙？”
　　纪时泽没说话，伸手拽过他手腕，利落地帮他把手套边缘塞进防护服袖口，压紧密封条。
　　动作干净利落。
　　“谢了。”陈飞宇活动了下手指，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诶，说真的，你弟……小纪律师，反应挺大吧？我看你这两天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指的是出发前医院里隐约的传闻，说纪时泽跟他那个当律师的弟弟在他家楼道里大吵一架。
　　纪时泽整理自己护目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要我说，也难怪。”陈飞宇自顾自地说下去，“哥去这种地方，谁不慌？我家老头子电话里差点背过气去。不过小纪……”他撞了下纪时泽的胳膊，“你俩……”
　　纪时泽的动作终于停住。
　　“陈飞宇，”他的声音不高，穿透引擎的噪音，“管好你的嘴。下了飞机，命只有一条，操心别人不如想想怎么活着回来。”
　　陈飞宇被他看得一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靠，开个玩笑嘛……紧张啥。”
　　飞机剧烈地颠簸起来，失重感猛地袭来。
　　广播里传来机长要求系紧安全带的提示。纪时泽收回目光，用力拉紧自己腰间的安全带扣。
　　指尖有些发凉。
　　岁城，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投影上是宏宇集团复杂的组织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考勤数据。
　　赵康年夹着烟，盯着屏幕，声音透过电脑音箱传出来，带着电流的微噪：“书漾，你标红的这部分，加班时间与项目节点关联性不足。”
　　“再查邮件和内部通讯记录，把具体工作内容和成果钉死在时间点上。证据链必须闭环，不能给对方留‘自愿加班’的口子。”
　　纪书漾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同时开着视频会议窗口、电子卷宗和十几个文档。
　　“明白，赵老师。正在梳理项目管理系统里的任务指派和完成日志，交叉比对邮件时间戳。”他声音有点哑，快速敲击键盘调出另一份文件。
　　“另外，”赵康年吐出一口烟，“宏宇那边透风，想调解。底线是补偿金不能低于法定标准的百分之一百二。你拟个初步方案，把我们的证据优势和对方败诉可能导致的商誉损失写透，下午四点前给我。”
　　“好的。”纪书漾记下。视频窗口里，赵康年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你脸色不好。家里有事？”赵康年忽然问。
　　纪书漾敲键盘的手指顿住。他抬眼看向摄像头，屏幕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没有。昨晚看材料晚了点。”他顿了一下，补充道，“防护物资备足了，工作不会耽误。”
　　赵康年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嗯。特殊时期，效率第一。散会。”
　　屏幕黑掉。
　　纪书漾靠在椅背上，用力搓了把脸。手机屏幕亮着，置顶的对话框依然沉寂。他点开一个名为“武汉医疗物资捐赠对接”的微信群，里面信息爆炸式刷屏。
　　【急需！金银潭接收点缺N951860！】
　　【民间捐赠通道已开，链接如下，请务必确认资质！】
　　【求助！有物流能进汉口吗？一批防护服卡在高速口！】
　　他快速滑动屏幕，目光锐利地筛选信息。
　　手指点开一个标注“可靠民间渠道”的链接，仔细查看对方公示的医疗器械注册证和捐赠接收函照片。
　　又点开另一个声称有稳定货源的群成员头像，进入其朋友圈，翻看历史记录和定位信息。
　　键盘声再次响起，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民间捐赠合规路径及风险规避要点（核查版）》。
　　武汉临时征用的酒店房间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纪时泽靠在简易板床的床头，身上还穿着那套深蓝色的洗手衣，外面罩了件薄羽绒。
　　他刚结束在协和西院区连续八小时的值守，脱防护服的程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手机屏幕亮着，连着充电宝。
　　视频通话请求的界面，对方是“Aaa.小漾”。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指尖悬在绿色的接通键上方，最终还是按了红色的挂断。
　　手指移到输入框，敲下几个字：刚回，很累。没事。
　　发送前，又删掉。改成：平安。勿念。
　　几乎在发送成功的瞬间，新的视频请求又弹了出来，带着不依不饶的震动。
　　纪时泽闭了闭眼，捏了捏发胀的眉心，终于点了接通。
　　屏幕亮起，晃了一下，稳定下来。纪书漾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他出租屋的书桌，堆着厚厚的案卷。
　　他头发微乱，穿着件旧卫衣，脸色在屏幕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过来。
　　“纪时泽，”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强压的沙哑，“‘你他妈当我三岁？”
　　纪时泽没说话，只是把手机拿远了些，让摄像头能拍到自己完整的脸——被N95勒出深红印痕的鼻梁和脸颊，眼下浓重的青黑，干裂起皮的嘴唇。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
　　纪书漾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那股咄咄逼人的火气被强行压下去，只剩下沉沉的哑：“……吃饭没？”
　　“吃了。盒饭。”纪时泽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更显沉闷。
　　“胃呢？”
　　“没空疼。”纪时泽答得简短。他目光扫过纪书漾屏幕角落露出的案卷一角，“你那边？”
　　“死不了。”纪书漾语气硬邦邦的，“赵阎王盯着。”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指在屏幕外点了点，“林护士今天打我电话了。”
　　纪时泽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问你情况。我说我不知道。”纪书漾盯着屏幕里纪时泽的眼睛，“她念叨半天，说神外现在忙疯了，主任急得跳脚，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还问我……”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上点不易察觉的嘲讽，“‘你哥是不是连你这个弟弟的电话都不接了？’”
　　纪时泽沉默。
　　屏幕两端只剩下电流细微的嘶声。
　　“我说，”纪书漾扯了下嘴角，没什么笑意，“‘我哥忙着救命，哪有空接电话。您有事，打他医院座机试试？’”
　　纪时泽知道林护士他们根本打不通前线。
　　纪书漾是在用他的方式，堵那些可能起疑的探究，也划清一个“兄弟”该有的、不过分亲密的界限。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疲惫像潮水般涌上，他眼皮沉得厉害。
　　“给你寄了点东西。”纪书漾的声音放平了些，“走的特殊通道，直接对接接收医院的。高能量棒，电解质冲剂，还有……”他停了一下，“暖宝宝。陈飞宇那傻逼都能带，你凭什么不能？”
　　纪时泽看着屏幕里那人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担忧的眼神，胸口那处被硬币硌着的地方，似乎泛起一点微弱的暖意。
　　很浅，但真实。
　　“知道了。”他说。
　　又是一阵沉默。纪书漾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护目镜戴好。别嫌麻烦。”
　　“嗯。”
　　“挂了。”纪书漾说，却没立刻按掉。
　　他看着屏幕里纪时泽疲惫到极点、几乎下一秒就要闭上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蜷紧。
　　纪时泽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眼皮缓缓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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