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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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姑篱下


      又一个夏天到了,我的脸上长了很多劲疙瘩,也就是青春痘。我自己到药店里问问医生,医生给我一支药,我抹了也没有多大的用。那时是夏天,苍蝇蚊子很多,尤其是绿豆蝇很多。我爷爷用他的小喷雾器,兑了敌敌畏的药水,成天在屋门口儿喷药水儿。
      我百无聊赖,学习也没有劲头。就呆呆地捧着一本书看。西墙头下面,一群母鸡在蓝色胶丝网围成的围栏里咕咕地叫着,踱来踱去。南墙头上,鲜绿的丝瓜藤长得正盛。夏天,爷爷种的豆角、丝瓜很多,可以自给自足了。烧饭的时候,我爷爷摘几个丝瓜,用刨子削削皮,放上葱花一起炒炒,就成了很好吃的一碟菜。
      眼下,没什么需要我帮助爷爷干的农活儿。我爷爷戴上席甲子去西岭上薅草去了。
      临走前,爷爷跟我说:“省儿,你在家里吧,我上西岭薅草去了。”
      我跟爷爷说:“爷爷,天太热了,恁还去薅草啊?”
      我爷爷说:“天热,才能长庄稼。不长庄稼,老百姓吃什么啊。我走了,趁着凉快薅薅,等到晌午头儿,太阳毒了,就薅不了了。清起薅的草就给晒死了。”
      那阵子,我住我二姑家。我因为长大了,不住我爷爷家了。二姑家的大表姐在别的地方上班,很长一段日子才回来一趟。二表姐每天打扮地好好地,骑着自行车去五叔的厂里上班,也不怎么回来。听说二姐上班的地方,五叔在那里当科长,二姑这是借了娘家的光。
      夏天,二姑家忙着薅草。我因为脸上生了疙瘩,太阳一晒火辣辣地,我就没怎么去二姑地里找她。我二姑明显地不高兴了。
      有一天晚上,我去我二姑家,我二姑干活儿还没回家,我就先睡了。没多久,二姑回来了,还有鹏飞,鹏飞帮她干活儿,也跟着回来了。鹏飞是我二姑二小叔子的大闺女,我二姑平时也不怎么待见她。
      可是,今天不一样。二姑带着鹏飞大张旗鼓地刷锅、烧水,高声地跟鹏飞说着话。
      “哎!还是俺鹏飞好!俺鹏飞勤力,孝顺大娘!俺鹏飞今天去给大娘干活儿了!走!给大娘烧锅去!把柴禾烧地旺旺的,大娘给你下面条子吃!”
      我睡在床上,我二姑说什么我听地清清楚楚地,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鹏飞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她那时候才八九岁,根本不知道我二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用心的。她只知道我二姑那天对她格外热情,她受宠若惊地热火朝天地跟着我二姑烧锅。
      “哎!鹏飞真勤力,面条子下好了!大娘多给你捞哈!给你捞一大碗!”二姑高声说道。二姑捞上两碗,就跟鹏飞一起坐在堂屋里吃起来。
      二姑边“呼啦呼啦”吸着面条子,边格外亲香地关心着鹏飞:“鹏飞,面条子香吧!好好吃,吃完大娘再盛!走满天下端着碗,光喜勤力不喜懒!”我知道二姑嫌弃我不去西岭帮她干活儿,生气了,故意敲打我,就眯着眼装睡,不吭声儿。我妈妈不在家,我到处寄人篱下。鹏飞当时只有八九岁,她也是难得的帮我二姑干一次活儿,平时也没见过二姑给她吃过什么好东西。
      过了几天,吃完早饭,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我主动去西岭上找二姑,她在玉米地里薅草。大夏天,太阳很高了。我脸上的疙瘩,在太阳底下,晒得红红的、辣辣的。我到了西岭上,左前方的高岗上,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我二姑从地里走出来了。
      她看到了我很惊讶:“你怎么来的?”
      “我来帮你干活儿,二姑!”我说。
      “你脸上怎么回事儿,长那么多疙瘩子的?娘啊,真吓人!不是小老头儿天天拿喷雾器喷敌敌畏,给你熏地吧?你回去吧,别来干活儿了!”听了二姑的准许,我才折返回爷爷家去。
      晚上,我来二姑家睡觉,我跟二姐睡在大立柜隔起来的西屋,那是大姐和二姐的床铺。二姑和二姑夫睡在东屋。
      我们大家还都没睡着的时候,二姑夫开始问我话了:“大省,你知道恁妈妈搁南乡的地址吧?恁妈妈到底搁哪啊?”
      这样的问话,我从小就被人家问惯了。对于这样的问话,我早有心理准备。我妈妈早就跟我说过很多次,我妈妈在外头躲计划生育,谁要是真地可怜我们,那就对我这样的缺爹少娘的孩子好一点,遇到给口吃的,给口喝的。不安好心地问我妈妈躲计划的地址干什么?是要把我们告给计划生育小分队,让人家把我妈妈抓起来?还是要跑到南乡,来给我们捣蛋,让我们在南乡混不下去呢?总之,问这种问题的人大多是没安好心。问这种问题的人都是坏蛋,我是坚决不能告诉他们。但是,我还是个小孩,又要住在二姑家里。所以,面对二姑夫的问话,我既不能跟他说实话,也不能让他知道我故意不想告诉他。那我就要装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装地诚恳一点。
      于是,我就装着迷迷糊糊的样子说:“我也说不清哦。就知道是南乡。”
      二姑夫说:“那个庄叫什么名儿?”
      我说:“我也不知道,没听说过。”
      二姑夫说:“那里是不是有一座桥啊?”
      我想,大桥可多了。你就是知道大桥,也找不到我妈妈。
      我就说:“嗯,是有一座桥。”
      我二姑虽然默不吭声,但我知道她也在屏息倾听,她也想知道关于我们在南乡的一些更加确切的信息。她也想问,但是她不吭声,不参与问话。我知道,她是忌惮我妈妈,她怕我背地里告诉我妈妈,我妈妈背地里骂她。二姑夫也没有再继续难为我。他看我一问三不知,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我二姑说:“你说,我那天看到俺大兄弟了。看到他从西北上石塱那里骑着大马来了。到了我跟前啊,普通一下倒下去了。”
      二姑夫说:“我冬天看大棚的时候,看到家军了。那天晚上,我自己在大棚里,看到他来了。我跟他说话,‘兄弟你来了!兄弟你坐!’他就坐下了。我说,‘兄弟,你喝酒吧,我回家拿酒,咱一块儿喝酒哈!’说完,我从大棚里出来,撒腿就往家跑。”
      当时夜色漆黑,二姑夫应该很害怕吧。呵呵!我当时心里有些庆幸和高兴。庆幸的是,我爸爸的魂灵还来过这世间一遭,高兴的是,我爸爸的魂灵让我二姑夫受到了惊吓!我爸爸生前老实本分,我们家贫寒孤单,眼下,除了爸爸的魂灵,还有谁能来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些什么呢?
      不久,我听到二姑的声音:“别碰我!你恁烦的,别碰我!”我从二姑的声音里听出了二姑真正的厌烦和拒绝。他们大概不会发生什么了。不久,我们大家就都沉沉地睡去了。
      星期天,我无事可做,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溜达。我溜达到杜村家后河沿那里的时候,居然看到我妈妈了。她顶着炎热的大太阳从南乡回来了。
      我问她:“妈妈,你怎么回来了?”
      我妈妈说:“你脸上不是长疙瘩吗,我不放心。回来看看。人家说的,用雪花膏配上药抹脸,能治好。我给你买了几支药水和雪花膏。等回家我给你配好,你自己抹抹。”
      我跟着我妈妈一起回了家。我妈妈把一个药盒子里的一支药水拿出来,到外头天井里,用石头敲碎了,倒进一瓶雪花膏里。
      她把那瓶雪花膏给我:“这个药配着雪花膏抹脸,能治你脸上的疙瘩。你自己带着抹吧。我得回去了。这是四十块钱,你自己留着喝茶。你省着点花。”
      我说:“你今天就得走啊?”
      我妈妈说:“我还得回去。恁小弟、小妹都上学。我今天回恁姥娘家,明天早五更就得起来。”
      我说:“你走哪?走西山啊?”
      她说:“嗯。天热,我步撵走,得抄近路。”
      我说:“你自己走西山不害怕啊?”
      我妈妈说:“我自己去南乡,都是住在恁姥娘家,四五点钟就起来。走西山这条路。西山这个地方紧,幸亏我是金骨人,要是糠骨人,就不行了,早就招了邪气了。”
      我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吧,我去学校。我还能跟你一块儿走一段路。”
      我妈妈说:“行!”
      我星期天返校,我妈妈正好要去南乡,我推着自行车,跟她一起走在坦上集前面的柏油路上。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学校了,而我的妈妈,她就要去我姥娘家投宿,准备第二天踏上去南乡的路。我很想妈妈,心里难过,有万般不舍,可是又无可奈何。我推着自行车,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我是三姐弟中的老大,我向来是不跟她撒娇的。在我妈妈跟前哭,我其实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妈妈安慰我说:“别哭了,你一个大闺女,在路上哭不好。你以后可不要一个人在路上哭哈。眼泪往肚子里咽!人一哭,还会中邪!”
      我哭着说:“我知道。”
      到了学校门口,我妈妈目送我进了学校,她就一个人走了。我也红着眼睛推着自行车回到学校。
      我妈妈来的时候给我的那四张十块钱。我怕都带在身上弄丢了,就只带了十块钱,把剩下的三张十块钱放在我家床底下。我家床底下有一块大石头,我就把那三张十块钱放在那块大石头底下压着。每次我花完手里的十块钱,就再来我家,趴在床底下,把那块大石头挪开,把下一张十块钱拿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可能忘记了我家那块大石头底下还有一张十块钱了。等我想起来以后,就跑回我家,把那块大石头挪开来,一看,那十块钱在那儿呢,可是已经发霉了,粉化了。我呆呆地看着这张彻底不能使用的十块钱,脑袋里蒙蒙的,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把那块大石头再压上去,再一次挪开来,希望还能看到那张完好无损的十块钱。可是,真的没有用了。好好的十块钱就这样被我给浪费了。
      一天下午,我同学跟我说,有人找我。我一看,是二姑家的大表姐来了。她的两个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我知道她这是从外头打工回来了,她可不是专门儿来看我的。但是大表姐是二姑家的人,是贵客,我还是喜出望外,要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接待。
      “我刚下车,我拿的东西太多了,我用用你的洋车子。”大表姐说。她就站在我宿舍楼前停自行车的地方。那里,有一堆自行车,我的自行车也在那里停着。
      “哦,我还有几节课。没事儿,我跟你一起走吧。”我说。那时候太阳还高,离放学还早,最起码还有两三节课。可是大表姐说要用我的洋车子,我不敢怠慢。好像,那时,我自己对学习也有些厌倦。学校里管理学生的老师看了我一眼,他见我身边有一个校外的大姑娘,也没说什么。我就回到宿舍收拾了一个小包,跟着大表姐一起回家了。
      我知道,大表姐自己没上好学,她对于上课这回事儿是不当回事儿的。何况,她现在打工回来,肯定往家买了不少东西,她是急急地要带到她家里去。我在她家寄宿,她的事儿,我焉有不从之理。我就这样旷了课跟大表姐一起回家了。那时候,学校班里管地也不严,我旷课了,好像也没人管。
      我记不得是她带着我,还是我带着她了。总之,我们就这样到了杜村河沿儿。杜村河沿儿发大水了。水深齐腰,一排石碑搭的小桥已经完全被水给淹了。大表姐推起我的自行车,我跟在她后头,蹚着水往前走。走是走得动的,只是自行车在水里推不动了。水是从北往南流。我们横断水面,从东往西走。这样的水深,要不是有大表姐给我壮着胆儿,我自己还真的害怕呢。
      自行车在水里可不像人那么灵便,它被从北往南的水溜子给推着,向西根本前进不了了,它前进不得,想滑倒,想睡觉,想顺着水往南漂。我知道,搞不好,我也会随着水流漂跑了。要是真地被大水给冲走了,要一直给冲到会宝岭水库的闸门那里,才会停下来呢。大表姐艰难地把自行车往前推着。“你慢点儿。”她说。我跟着她的步子往前挪动着。水还是很清澈的,我好像看到一条白肚皮的蛇顺着水流漂了过去。
      我们终于过了杜村家前的河沿儿,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到了杜村庄跟前儿了。前头,往北,上了高岗儿,就能看见荆堂了。高岗南边儿,地势低洼,地上有一个大坑。坑里坑外,到处是咯咯噔噔的鹅卵石。平日里还好。现在,坑里存满了水。一个大水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也太坑人了。
      那水比杜村南家前的水更深了。大表姐在前头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后头。那自行车几乎要被水流冲走了。大表姐眼见着走不动了。我们一时间被困在水里,眼前是湍急的水流。水要把自行车给冲走,人随着自行车在水里晃悠。
      怎么办?弃车保卒,把自行车给丢了吧。我想。我知道,我爷爷是没有钱再给我买一辆新的自行车的,可是危机时刻总得保命要紧吧。人在水里是会犯晕的,只觉得已经身不由己,要顺水推身,随波逐流。那水是自东往西,穿过我们的身躯。要把我们连同那辆旧自行车一同推下去。虽说是短短的几步的距离,可是因为被围困在水里,想要突围还真是不容易。
      车轮子陷在水流里,走不动了。怎么办。大表姐把自行车车头奋力往上举了举,让那半个轮子的辐条从水里解脱了出去,减少了水流的冲击,减轻了很大的阻力,我们又开始溯游而上了。高岗下头的地势本来就低洼,那水已经到了我的咯吱窝了。这个时候,人的身体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了。我们在水里,道阻且长。每前进一步都是在脱离被水淹死的灾殃。终于,我们走出了水的漩涡,踏上了去往荆堂的高岗上。总算是脱离了危险了。到了荆堂,大表姐把她的东西拿走,我也回到我爷爷家里。
      晚上,等我吃完了饭,去我二姑家的时候,二姑一家人正团聚在她家的桌子前吃饭。她们吃的是螃蟹。是大表姐买的。
      “你来吃吧,大省儿。”二姑招呼我说。
      “不了,二姑。我吃完饭了。”我说。我知道二姑是跟我客气呢。
      “你吃吧,大省儿?”大表姐说。
      “我不吃了,大姐。”我跟她说。我知道,大表姐刚刚跟我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她对我的邀请比二姑的要真诚地多。尽管是蹚水了,但是毕竟是夏天,也没什么的。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为大表姐做了一件好事,二姑应该会记我的功劳的。这也算是我在二姑的功劳簿上建了功立了业。她会再让我在她家住上一段时日的吧。
      那阵子正逢连天下大雨。我有时候放了学,会去东院二奶奶家里看看电视。电视里的女明星在唱歌儿:“泥巴裹满裤腿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秋生二叔也在,他坐在小椅子上,大腿翘在二腿上,也在看着电视。说实话,二叔虽然既不高大,也不白净,但是他为人很老实稳重,在二奶奶家里的三个叔里头,给我印象最好的就是二叔了。可是他因为个子最是矮小,他的婚姻大事到现在可能都还没有着落。
      二叔小小地坐在那里。他微笑着跟我说:“你看人家电视里,歌词写地多好啊。”
      我好像很少看到二叔不笑。二叔好像始终是微笑的。他尽管尚未婚娶,并且好像也很难婚娶,但是他自己好像并不生气也不着急。二叔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女孩儿,他的笑容我觉得很好看,很温和,也很干净。
      二奶奶板着脸说:“那可是!人家明星写的,能不好吗?”
      二奶奶不高兴,我知道,她高兴不起来。或许,在二奶奶心里,她不能不为二叔的婚娶问题着急吧。我想起来二奶奶跟人说过的话:“清明小时候搁月窝窝里就不老实,爱蹬,爱踢。秋生小时候就老实,把他搁在那,他睡地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
      二叔问我说:“这样的歌词,大省能写地出来吗?恁在学校里不是写作文儿吗?”
      我知道二叔这是出于对我的源自父辈的好感和关心,可是我既写不出那么好的歌词,又想看电视,我讪讪地笑着说:“我写不出来,我哪有那水平。”
      二叔说:“你多看看书,多写写,就能写出来了。你看人家琼瑶,写小说,拍电视。多好啊。琼瑶的小说你看过吗?”
      我说:“我看过几本,从俺同学那里借的。《失火的天堂》。”
      二叔微笑着说:“大省以后也当个作家,也写书。”
      我笑着说:“我哪有那个本事。”
      我看看外面黑了,外面的雨有些大了,我跟二叔、二奶奶说:“二奶奶、二叔,我走了。我还要去西头俺二姑家。”
      二叔说:“你走吧,路上慢点儿。”
      二奶奶也说:“慢点儿哈。”
      晚上,我到了二姑家里,准备睡觉了。我睡在大姐、二姐的床上。一个大衣柜挡着,外头的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外头的人。二姑二姑夫坐在外头看电视。他们烧了羊肉汤,盛好了,喊我出去喝。
      “省儿啊,出来喝羊肉汤吧。”二姑说。
      我那时候确实想睡觉了,又出于客气,我说:“我不喝了,二姑,我想睡觉了。”
      二姑进来喊我说:“去吧。恁二姑夫叫你去喝的。”
      我就走了出去。三碗羊肉汤端在桌子上,二姑夫就坐在桌上看着电视。
      “喝吧。”二姑跟我说。
      “我喝哪一碗?”我问二姑。
      “随便。那边有筷子。”二姑说。
      我就端起来一碗,坐下来拘谨地吃起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吃到一块羊肉,嚼了半天,嚼不动了。
      二姑看出来了,她说:“吃不动就不吃了。”
      我说:“我嚼了半天,嚼不动。”
      “那就吐了吧。”二姑说。
      我说:“吐到哪?”
      二姑说:“就吐到屋当门里,回我扫。”
      我就把那块难嚼的肉吐了,继续吃剩下的。
      等我吃完了,我跟二姑说:“二姑,我吃完了,我去睡觉了。”
      二姑说:“你去吧,俺再看会儿电视。”
      一个晚上,二姑、二姑夫不在家,我跟二姐在家。天晚了,二姑、二姑夫还不回来,我就跟二姐先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二姑回来了。她跟二姐说:“恁爸爸跟竹青打架住院了。我得去照顾他去了。恁搁家好好的哈!”
      “什么?俺爸爸跟人打架了?”二姐说。
      “嗯。省儿,恁跟恁二姐搁家吧哈。”二姑跟我说。
      “哦。”我说。
      我住在二姑家里,我二姑夫住院,我得去看看。那是一个星期天,我骑着自行车到了乡里的医院,经过打听来到了二姑夫的病房里。二姑夫正躺在病床上,又长又白的绷带把他从头到脚包扎地像个外星人一样。
      我二姑看我来了,脸上也现出亲人的模样。人家临床的家属问她:“这是谁啊?”
      我二姑就用欣慰的语气跟人说:“这是俺侄女子。”二姑照顾二姑夫,吃地比以前白胖了。二姑每次给二姑夫泡方便面都泡地很多,她婆婆让她少泡一点儿,好留着给她儿慢慢地吃。可是,二姑总是说:“没事,吃不完给我吃!”她婆婆就很不高兴,嫌她贪吃。那时候,方便面还是个好东西,二姑夫住院,去看望他的人很多,很多人都买方便面。
      我二姑说:“恁牛老师也在这住院呢。恁牛老师跟校长闹架,被校长雇的人打了。校长雇了一拖拉机的人,把牛老师截到半路上打的。牛老师被打地屎都拉出来了。牛老师住院的地方离恁二姑夫住地地方不远。”
      我说:“哦,我以后再去看牛老师。”
      但是我后来没有去。
      我一直没有去。我是不想去。我为什么不想去呢?因为他抹过我的脊梁骨?因为他摸过宋大秀?还是因为我不想在他那么狼狈的时候看到他?总之,我就是没有去看他。
      我妈妈再回来的时候,也知道了牛老师的事儿。
      她问我说:“恁牛老师住院了,你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俺二姑跟我说了。”
      我妈妈说:“恁牛老师住院的地方,就搁恁学校下头。你去看恁二姑夫的时候,去看恁牛老师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妈妈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去看看恁牛老师的啊?恁牛老师住院的地方,离你上学的地方恁么近,你买两瓶罐头去看看恁老师去啊。你离地那么近,你都不去的?”
      我说:“我回来再去看俺牛老师。”
      我妈妈说:“你搁恁二姑家住,你就去看恁二姑夫。你不搁恁牛老师家里住,你就不去看恁牛老师啊。恁牛老师以前对你恁么好!你没待恁牛老师家住过啊?你没有良心!”
      我说:“妈,俺二姑夫怎么跟俺竹青大爷打起来了的?”
      我妈妈说:“竹青要跟立春夺权,恁二姑夫向着立春,就跟他打起来了。立春不是恁二姑夫的本家兄弟嘛。听说当时,一伙人都在跑,恁二姑也‘咕咚!咕咚’地跑。”
      我说:“竹青大爷不是才搁里头出来吗?他怎么恁么想当官儿的?”
      我妈妈说:“恁竹青大爷年轻的时候,是老师,还教过恁爸爸。恁爸爸因为成绩好,又老实,还是班长呢。恁爸爸上到四五年级就不上了,因为家里穷,他爹他娘没本事,供不起。”
      我说:“啊?俺竹青大爷还当过老师啊?”
      我妈妈说:“嗯,恁竹青大爷当老师的时候,背着恁竹青大娘,跟一个女老师搞对象了。恁竹青大爷看不上恁三大娘,嫌她没文化。竹青大爷的爹娘硬是摁着,不同意他离婚。后来,竹青大爷开始拦路劫财了,专门儿拦人家的大车。他带回家的那些水果,焦黄焦黄的,他闺女捧着吃,俺都没见过。”
      “他拦人大车。人家不抓他啊?”我说。
      “他后来不是进去了吗?”我妈妈说,“那时候,那个女老师都怀孕了。”
      “那他进去了,那个女老师怎么办呢?”我说。
      “谁知道来。后来没听说。”我妈妈说。
      “三大爷恁些年不搁家,俺三大娘还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等他啊?”我说。
      “啊。等拾掇完没事儿喽,恁三大娘收拾一新,炒上菜,推着洋车子,还去给恁三大爷送饭来。”我妈妈说。
      “三大娘送的饭,三大爷能吃到吧?”我问。
      “人家不给他吃。人家都给倒了喂猪了。”我妈妈说。
      我说:“俺三大娘怪会打扮,我经常看到她穿着绿色的褂子,披散着头发,还戴着发卡。”
      我妈妈说:“你没看她那张脸的。你看恁三大娘那张脸啊,多显老啊,都是愁的。”
      我说:“是的。三大娘的脸,向下耷拉着,跟个老嫲嫲似的。”
      我妈妈说:“她一个人搁家来拉扯着两个孩子,还得种地,哪恁么容易的。”
      我说:“我那天看到一群女的,抱着铁锨,帮俺三大娘剜地的。都打扮的可时髦了,跟七仙女似的。”
      我妈妈说:“这回恁三大爷出来了,能帮恁三大娘干活儿了。”
      我说:“我上回搁俺爷爷家墙外头,看到俺三大爷了。三大爷笑嘻嘻地,围着南北荆堂转悠。好像得胜回朝了似的。三大爷个子可高了,脸煞白。他是搁里头捂地吧?就是有点瘦。”
      我妈妈说:“他那是搁里头被折磨的,那里头能有好味儿吗。”
      我说:“三大爷跟立春争官儿,最后谁赢了?谁当官儿啊?”
      我妈妈说:“人家两个人早就和好儿了。恁三大爷跟立春一块儿当。”
      我说:“哦,三大爷跟立春并肩为王啊。”
      我妈妈说:“嗯。并肩为王。”
      我说:“三大爷本来就有文化。这些年搁里头天天学习,肯定进步了。”
      我妈妈说:“那是的。这些年,恁三大爷的文化水平蹭蹭地提高,这庄上谁能赶地上他。”
      我说:“俺三大爷这些年搁里头,肯定也学习了不少先进的管理经验。这回出来当官儿,正好能派上用场儿。”
      我妈妈说:“那能派上用场哦。这庄上的人儿谁也没他有见识。”
      我说:“三大爷这回走马上任,肯定能大展宏图了。你还别说,俺三大爷还蛮负责任的。天天搁大喇叭头子里喊。让人家老百姓及时耕地、浇水。跟个老师似的,循循善诱地。又细心又有耐心,真是个贴心的好干部。”
      我妈妈说:“是的。这庄上的人儿都夸。恁三大爷真比那些大队干部都强来。”
      有一回,我跟妈妈在天井里,就听见三大爷在大喇叭里喊起来了:“喂!喂!大家伙儿注意了哈!石塱里起石头放炮了,大家带着小孩,赶紧回屋里躲起来!别让石头渣子崩到!”三大爷又在慈悲为怀了,我们也倍感亲切,赶快听话地躲到屋里去。三大爷在大喇叭里很耐心地等着,给我们留够足够的时间来隐蔽。
      “现在开始放炮了!”三大爷又喊了一声儿。
      “还有五分钟!”
      “还有三分钟!”
      我家西墙外的石塱里,一声炮响,弹壳一样的石头碎片降落到我家的天井里,砰砰地砸到我家的大锅盖子上。
      “好!放完炮了!大家伙儿可以出来啦!”三大爷又在大喇叭里关照道。
      北荆堂在立春大叔的英明率领下,在竹青大爷的积极辅佐下,确实治理地比南荆堂好。北荆堂的大队干部总的来说比较温和,老百姓都能得到休养生息。
      过了几年,不知道是扶贫项目还是什么基金,落实到了北荆堂,在北荆堂庄北头儿挖了一个大机井。北荆堂庄北头儿,也是一片美丽的石博连,石博连的间隙里生长着美丽的柿子树,地里种着美丽的山芋。
      挖机井的时候,挖出了一堆圆柱形的石墩子。石墩子高矮不等。有的大人小孩把那石墩子搬回家去当板凳坐。我也搬了一个放在我爷爷家里。一时间,南荆堂的大街上,南荆堂的人家里头,到处都是那种圆柱体的石墩子。
      不久,竹来大娘死了。竹来大娘才五十来岁,是南北荆堂难得的好人。主持北荆堂的红白喜事的是姓李的李宝堂,我亲四姨姥爷,他是我二姑夫的本家四叔,也是立春的四叔。张家跟李家因为争权结了仇怨,好久不搭腔了。这回,竹来大娘死了,张家需要我四姨姥爷来主事。吉祥大哥作为孝子,光着脚,在长辈的带领下,披麻戴孝地到了我四姨姥爷家,见了四姨姥爷,一古脑跪下去。这孝子的一个头磕在地上,四姨姥爷再有什么仇恨也不能计较了,四姨姥爷就走出了家门,来替张家主持这场丧事。
      这就叫深明大义,讲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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