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帝国

作者:Rotens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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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州帝国(七十八)不第后赋菊》


      册妃大典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长安城复归它固有的秩序与深寂。耶律布日古德即将启程返回契丹,临行前,他再次踏入西市日升客栈那间临街的上房。弟弟耶律康背对着他,身影在窗棂透入的暮光里显得格外执拗。

      “留下?”耶律布日古德的声音沉缓,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无奈,“以什么身份?契丹使者?还是继续做那个无望的守夜人?”他锐利的目光紧锁着耶律康僵硬的脊背,“客栈我买下了,使者的名头也给你。但记住我的警告,”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塞外寒铁,“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管好你的眼睛和心!慕容馨雅如今是大唐天子的淑妃,她的路,她的祸福,都已与你无关。你若敢行差踏错一步,坏了她的安宁,便是契丹的罪人!我第一个不容你!”字字如冰锥,刺入寂静的空气。

      耶律康始终没有回头,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沉闷的回应:“知道了。”

      马蹄声载着契丹可汗北归的仪仗远去。偌大的日升客栈,成了耶律康在长安的囚笼。唯一的光亮,是寄居于此的穷书生黄崇徽。两人因市井间一次路见不平的相助而结识,黄崇徽的磊落与才情,意外成了耶律康这潭死水中唯一的活泉。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中流淌。然而黄崇徽很快察觉出异样。这位契丹那颜的行踪变得诡秘如夜枭。子时过后,他房中的灯火必然熄灭,人也如凭空蒸发。待到次日午时,才能见到他一脸倦容地从房中踱出,眼神空茫,常常径直登上客栈那逼仄的阁楼,对着窗外市井烟火,沉默地自斟自饮。浓烈的草原烈酒气息混杂着化不开的郁郁寡欢,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黄崇徽心中了然。那深宫之中光华万丈的红颜,便是耶律康午夜梦回时噬心的毒药,亦是白日烈酒也浇不灭的苦寒。他不忍戳破,更不愿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于是,每逢能约到耶律康同桌共饭之时,他便将白日里在崇文院雅集、在学子云集的茶楼酒肆的所见所闻,化作一捧捧清泉,竭力冲刷着友人眉间的阴霾。某某学子诗赋惊人引得满堂喝彩,某某狂生舌战群儒的趣事,某某举人对时局的精妙剖析……黄崇徽讲得眉飞色舞,眼中闪烁着对即将到来的春闱无限憧憬的光芒。

      耶律康岂能不知好友心意?那刻意营造的轻松与热闹,像一层薄薄的暖纸,暂时糊住了他心头的裂隙。他也会暂时放下那深入骨髓的执念,随着黄崇徽的话语露出短暂的笑意,甚至不忘关切地问一句:“黄兄,春闱在即,文章策论,可都准备停当了?”那关怀是真挚的,如同寒夜中相互依偎取暖的旅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长安城柳梢初绽新绿,贡院门口已是人声鼎沸,士子云集。震彻人心的开考鼓声终于擂响!耶律康带着十名剽悍的契丹武士,亲自护送黄崇徽来到这决定无数寒门士子命运的门槛前。黄崇徽深吸一口气,眼中是磐石般的自信与燃烧的火焰,他朝耶律康用力一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迈入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当考卷展开,策论题目跃入眼帘的瞬间,黄崇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握着笔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老天垂怜!题目所问,正是他日夜忧思、反复推敲的时弊民生!在崇文院,在学子聚集的茶楼,他对这些议题的剖析鞭辟入里,每每引得同侪击节赞叹!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笔走龙蛇,文思泉涌,仿佛锦绣前程已在笔下铺就。九天九夜,他如同在沙场搏杀的猛士,倾尽平生所学。终于,收卷的鼓声在第十日巳时一刻沉沉敲响。

      贡院大门洞开,疲惫却难掩兴奋的学子们鱼贯而出。耶律康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黄崇徽迈着大步,虽面容憔悴,但腰杆挺得笔直,眼中闪烁着如释重负又充满希冀的光芒,那是属于强者的自信!他快步迎上,用力拍了拍黄崇徽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当晚,所有糊名弥封的考卷,在御林军森严的护卫下,被送入礼部重重深院。一场无声却更为激烈的厮杀——阅卷——开始了。

      五日煎熬般的等待后,礼部正堂。尚书柯汉昌端坐案前,面前整齐摆放着被考官们一致推举出的三十份最优考卷。他一份份仔细翻阅,尤其在那份署名“黄崇徽”的策论上停留良久。文章针砭时弊,条理清晰,所提对策切中肯綮,文采斐然又不失务实。他捋着胡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其余几位考官也频频点头,对包括黄崇徽在内的十几份出自寒门士子之手的答卷赞誉有加。

      然而,这份激赏很快被沉重的现实阴云笼罩。户部尚书崔元礼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堂上的寂静,带着深深的无力:“国之仓廪,十室九空。此番平定北庭,赏赐将士,安抚诸部,已竭泽而渔。接下来……还需各地门阀、名门大族响应朝廷,出钱出力,共渡时艰呐。”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吏部尚书韦瑞辉紧跟着长叹一声:“是啊。朝廷如今,实在拿不出像样的官职和厚赏酬谢这些地方权贵了。虚名,或许是眼下唯一能予之的甜头。”他抬眼看向柯汉昌,意有所指。

      柯汉昌捏着那份黄崇徽的考卷,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下去:“韦尚书所言极是。即便我等点中了这些无根无基的寒门才俊,吏部又如何授官?授了官,放到地方,以如今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们……活得下去吗?”堂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

      “罢了,”韦瑞辉打破沉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妥协,“这些确有才学的寒门子弟……转送国子监吧。请老祭酒徐大人费心,凭他的老脸,给各道各府写几封恳切的荐书,为他们在地方衙门或书院谋个清贵文职,也算不负十年寒窗之苦了。我等……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崔元礼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浑浊的疲惫:“国库虽紧,但天下士心不可失。这些落第学子的归乡路费……以朝廷体恤寒士的名义,酌情多拨付些吧。聊胜于无,或可稍减些怨望之气。”三位掌握着帝国文官命脉的老人,目光沉重地交汇,最终,各自拿起沉重的官印,在那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名录上,盖下了冰冷的、代表妥协与无奈的印记。

      十日后,贡院放榜。

      清晨的长安,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喧嚣笼罩。红榜之下,人潮汹涌。有人看清名字后,当场瘫软跪地,放声嚎啕,涕泪横流;有人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如同游魂般在人群中跌撞;更有甚者,披头散发,狂笑不止,指着那金榜嘶吼着谁也听不懂的谵语,被差役粗暴地拖走。希望与绝望,在这方寸之地猛烈碰撞、破碎。

      耶律康用魁梧的身躯为黄崇徽在人潮中艰难地开出一条缝隙。两人挤到榜前,目光一遍遍、一行行地扫过那些陌生的、象征着煊赫家世的名字。希望如同燃尽的烛火,在黄崇徽眼中一点点熄灭。最终,他死死盯着榜尾最后一个名字,身体晃了晃,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抽空灵魂的灰败,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断掉:“没有……没有黄崇徽……中榜者,皆是世家名门……难道,难道真是我们不如他们?”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弥漫开来时,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贡院上空的沉闷!

      “不好啦!出人命了!江西的付生跳楼啦——!”

      人群像炸开的锅,潮水般涌向贡院东侧那座高高的角楼。黄崇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也失魂落魄地跟了过去。角楼下,一片刺目的猩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年轻躯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鲜血仍在泊泊流出,浸染了散落一地的书卷。就在那摊浓稠的血泊边缘,一张被血浸透了大半的纸片,格外刺眼。

      黄崇徽颤抖着,俯身,拾起那张染血的纸。上面,是付生用生命写下的最后控诉,墨迹被血晕开,字字如刀:“十载寒窗一场空,不如酒肉出名门。”

      衙门的差役很快凶神恶煞地驱散人群,一领破旧的草席,粗暴地卷走了那具尚有余温的年轻躯体,像丢弃一件垃圾,扔上吱呀作响的骡车,朝着城外乱葬岗的方向缓缓驶去。只留下地上那摊迅速变黑的血迹,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那一夜,日升客栈后院灯火通明。耶律康拍开了一坛又一坛最烈的烧刀子。契丹十武士沉默地围坐,轮流将满溢的酒碗递到黄崇徽面前。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理智。黄崇徽起初只是沉默地喝,一碗接一碗,眼神越来越空茫。直到酒气上涌,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他猛地将手中的粗瓷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凭什么——!”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跳,嘶吼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厉,“我只想凭胸中所学,堂堂正正叩开那道门!他日若能牧守一方,便尽心竭力,让治下百姓能有一方安居乐土,一个遮风避雨的暖巢!我有何错?!若只论出身,不问才学,这科举取士,还有何天理公义可言?!不过是一场粉饰太平,堵天下悠悠之口的骗局!”他像一头被困的、流血的野兽,向着这漆黑无边的世道发出最后的悲鸣。

      耶律康一言不发,只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喝!”他低吼着,将另一只盛满烈酒的碗塞到黄崇徽手中。契丹武士们沉默地举碗,烈酒入喉,仿佛要将这世间的所有不公与愤懑都浇下去,烧成灰烬。

      浓烈的酒气与绝望的嘶吼交织,直至深夜。最终,所有人都瘫倒在地,沉沉睡去,或伏案,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鼾声如雷,人事不省。

      次日午时,刺目的阳光穿过窗棂,将阁楼内弥漫的酒气与尘埃照得纤毫毕现。耶律康头痛欲裂地醒来,揉着酸胀的太阳穴。他环顾四周,契丹武士们横七竖八,犹在酣睡。

      黄崇徽不见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耶律康的心。他猛地抬头,目光投向那面原本空白的墙壁——

      雪白的石灰墙面上,赫然是一行行墨迹淋漓、笔走龙蛇的大字!那字迹狂放不羁,力透墙壁,带着一股睥睨天下、冲决一切的狂霸之气,扑面而来: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落款处,赫然出现两个大字:“黄巢!”

      阳光落在那墨迹未干的“黄巢”二字上,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耶律康的双眼,不禁让他回忆起老农的预言。窗外,长安城的喧嚣依旧,市井的叫卖声隐隐传来,仿佛昨夜的血与泪、不甘与怒吼,都从未发生过。只有这墙上的诗句,像一道无声的惊雷,预示着某种风暴正在这看似繁华的帝都深处,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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