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步入五月，空气里开始浮动起燥热的夏意。

　　清晨的喧嚣渐渐平息，早自习结束的铃声落了好一会儿，周亦哲的座位依旧空着。陈嘉南终于按捺不住，转身问后者：“尧哥，哲狗没事吧？昨天下午没打招呼就翘了，今天也说不来学校。”

　　“我突然有点担心他。”

　　谈尧皱了皱眉，周亦哲这状态确实有点不对劲。

　　几人商量着放学去他家看看，放学铃刚落，程橙就攥着书包带走过来，轻声说：“我也去。”

　　陈嘉南挠了挠头，下意识提醒：“班长，你不回家的话，你妈那边…”

　　“没关系。”程橙垂眸，攥着手机的指节发白，“我把手机关机了。”

　　陈嘉南张了张嘴，打心底佩服程橙的勇敢，猛地一拍桌，“班长！你太义气了，不愧是我们的好兄弟！”

　　夏奈：……

　　谈尧：…

　　谢书衍：“真是有够蠢，捡垃圾都轮不上号。”

　　车子在一道雕花铁门外停下，眼前是栋豪华的独栋别墅，爬满绿植的围墙圈着一方小花园，生机勃勃的绿意悄悄从栏杆缝隙里漫出来。

　　按响门铃没多久，铁门便缓缓滑开，一个穿着围裙的阿姨迎上来，眼神闪烁地退到一旁。

　　刚走进客厅，几人就都愣了愣。

　　大厅里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玻璃、翻倒的摆件，处处都是激烈发泄后留下的痕迹。

　　地上好几个相框支离破碎，其中一张全家福被摔在墙角下，照片里，年幼的周亦哲被父母搂着，周景明笑盈盈的，林茵眉眼温柔。而现在，相框玻璃的裂痕正横在周景明脸上，形成一道无情的割裂。

　　程橙胸口一阵窒闷，目光在照片上短暂停留，随即转向周亦哲。

　　沙发前，林茵蜷缩着低声啜泣，周亦哲半跪在地，沉默地为她拭去眼泪。

　　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抬头，眼神压抑而冷漠。

　　小团体站在一片狼藉中，空气凝固。

　　连向来大大咧咧的陈嘉南，此刻也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们头一次见到周亦哲这般模样，那张脸任何笑意，整个人透着前所未有的冷漠与严肃，让人直观地觉得，眼前这个熟悉的少年，竟能如此陌生。

　　“妈，我扶你上楼。”周亦哲收回视线，起身时只对保姆吩咐了句：“把客厅收拾一下。”

　　他搀扶着林茵上楼，两道身影渐渐隐没在楼梯转角。

　　十分钟后，周亦哲从楼上下来，把朋友们带到偏厅谈话。

　　他斜倚在钢琴边，抬眼问陈嘉南：“带烟了吗？”

　　陈嘉南犹豫片刻，才从兜里掏出烟递过去。

　　“我爸出轨了。”周亦哲从烟盒里咬出一根烟，声音低哑，“那女的身份还没查出来，只知道怀了孕。”

　　陈嘉南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程橙紧盯着周亦哲的脸，感觉心脏正被什么东西狠狠搅着，乱得发紧。

　　所有人都沉默着。

　　周亦哲望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烟雾，冷声道：“他要认那个孩子。”

　　谈尧望着他颓败的神色，眉头微蹙：“现在怎么办？”

　　“我妈还在找证据。”

　　“最后会离婚吧。”他突然碾灭了烟，指节上有道被玻璃划开的小口子，“挺好，早该这样了。”

　　“省得我妈再为他耗着。”

　　“狗哲……”陈嘉南难得放轻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

　　夏奈忍不住拍了下他的头，

　　净问些废话，他这模样怎么可能好。

　　周亦哲终于扯了下唇，笑意却没达眼底：“怎么？怕我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敢想不开，”陈嘉南轮起拳头，作势要打，“我现在就揍你。”

　　周亦哲望向落地窗外，脸色沉了沉：“我是舍不得我妈这么难过，看着她哭，就不想便宜他们。”

　　气氛再次悄然凝固，面对这种情况，谁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点子，

　　“需要帮忙？”谢书衍淡声开口。

　　周亦哲抬眼看他，扯了扯嘴角，“暂时不用。”

　　临走时，程橙慢吞吞地落在最后。她忽然转身，把一直攥在手心的小熊创可贴塞进周亦哲手里。

　　“你的手…”她顿了顿，轻声说：“学校见。”

　　周亦哲愣了下，低头盯着掌心里那枚被攥得发皱的创可贴，似乎还带着温热的温度，裹着宿主小心翼翼的关切。

　　“好。”周亦哲朝她笑了笑。

　　暮色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程橙推开家门时，钟茜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迎面的空气仿佛被冰冻住，漫着一股沉甸甸的压抑。

　　“手机为什么关机？”钟茜目光死死定在程橙脸上，语气里没带多少疑问，“去哪了。”

　　“散步。”程橙双手攥着书包带，指节泛白，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失落与疲惫。

　　钟茜突然站起来。

　　她几步跨到程橙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陡然拔高，“你以为我不知道？又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了是不是！”

　　“他们是我的朋友！”程橙猛地抬眼，瞬间觉得眼眶发酸，鼻尖也跟着烫了起来。

　　“朋友？”

　　钟茜嗤笑一声，“她们能让你多考一分，还是能帮你进京大？”

　　程橙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语气里带着压抑的委屈：“我这学期的分数从来没下过730，早就超过及格线，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你以为730就算京大的入门卷？”钟茜眼神越发犀利，不容置疑地压在程橙身上。

　　“每年京大在省内只录取前一百名，这还没算上保送生和特长生，你有多大把握能在名额里站稳脚？”

　　钟茜扔下最后宣判：“我要的是绝对，而不是可能！”

　　“你的眼里只有成绩吗？”程橙望着她，干涩的下唇颤抖得厉害。

　　“不然呢？”钟茜重新坐回沙发，脊背笔直，“我为你放弃了多少机会，每年在你身上砸进去多少时间和金钱，你当然得给我一份最像样的答卷。”

　　“顶尖学校要的从来不是及格线，是完美。”钟茜的目光牢牢锁着程橙，一字一顿道，“作为我的女儿，你也必须做到完美。”

　　…

　　“我去洗澡了。”程橙默默低下头，根本无力反驳。

　　浴室里弥漫着潮湿的热气，玻璃镜面蒙着层氤氲白雾。

　　程橙拿着毛巾机械地擦着头发，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件，都犹如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她盯着镜中模糊的影子，眼神空落落的，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直到毛巾从手里滑出去，程橙才缓缓回神，她弯腰去捡，视线无意间扫过垃圾桶，心脏猛地一缩。

　　一截淡粉色的验孕棒，正藏匿在垃圾桶里。

　　轰！

　　程橙大脑一阵嗡鸣，整个人被钉在原地，浑身血液都瞬间凉了下去。

　　两天后，班里的氛围依旧是按部就班的紧绷，所有人都埋首于刷题、看书，周亦哲也终于回了学校照常上课，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见颓败，也褪去了往日的散漫，整个人像蒙着层薄薄的雾，看不真切。

　　程橙笔尖在习题册上停顿半秒，稍悄抬眼瞥了一下，又飞快地低下头。

　　“哲狗，你可算来了！”陈嘉南从座位探过身，手里晃着本崭新的少女杂志，“新出的这期，先给你看。”

　　见周亦哲没应声，也没动，陈嘉南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快：“我跟我妈打赌了，这次要是能再往前蹿一名，就给我涨零花钱，到时候请你搓顿好的——”

　　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试图用废话填满周围的沉默。

　　周亦哲这才缓缓抬眼看向他，不咸不淡道：“儿子，我没事，别吵了。”

　　陈嘉南的话头戛然而止，抿了抿嘴，把杂志往他桌上一扔，低声道：“那你记得看啊。”

　　数学课上，许志把这次月考的试卷发了下来，谈尧的目光先在卷首719分的数字上停顿几秒，随即又紧紧钉在潋滟的错题上，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捻着卷边。

　　在走神的片刻里，悲观的念头已经在心头悄然蔓延。他甚至马上就想好了退路，大不了就报京市隔壁的大学，每个周末坐高铁过去见一面也好。

　　四年时间，再难捱，熬一熬总会过去的…

　　谈尧瞳孔的焦距越放越空，指尖突然一凉。

　　他的左手被谢书衍牵过去，掌心被轻轻撑开。下一秒，有冷硬的指节在他手心里缓缓移动，像是在写字，谈尧下意识想蜷起手指，却被对方轻轻按住。

　　不是写字。

　　谢书衍是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地画了朵规规矩矩的小红花。

　　谈尧恍然侧目，视线直直撞进谢书衍的眼里。两人的目光缠了几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重新挺直脊背，将注意力落回黑板上。

　　下课铃刚落，谈尧就不由分说地拽着谢书衍从后门快步走出。

　　他伸手拉上废弃教室的窗帘，将最后一缕阳光也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室内瞬间沉进昏暗中，只有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被寂静无限放大。

　　谢书衍抱手倚着墙，垂下眼问：“想说什么？”

　　静了静，

　　谈尧才抬起头，声音有点干：“可能…会异地恋。”

　　“所以呢？”

　　”你会不高兴吗？”

　　谢书衍没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谈尧太熟悉他这个样子了，这种带着冷静的沉默里，藏着某种不容回避的审视。他知道必须说点什么，才能打破这让人发慌的气氛。

　　他组织了下语言，面无表情道：“我查过了，京市隔壁市的大学，录取线我肯定够。”

　　谈尧语气不紧不慢，因为知道谢书衍不会打断他，但是在那双眼睛注视下，总有股莫名的紧张，让这段话变得异常绕口。

　　“两座城市离得不远，高铁一个小时十五分，票钱95块。以后到了周末，我就去找你，每个星期都能见面的。”

　　说完，谈尧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静静在等答案。可谢书衍还是没说话，就风平浪静地望着他，眼神里的审视未减，显然对这番话并不满意。

　　谈尧喉结动了动，下意识补了句，“我、我是想跟你考同一所大学的，可是好像很难…”

　　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谈尧说话时尾调不自觉地悄悄发紧，“我现在只是跟你说个备选方案，不是就放弃京大了。”

　　谢书衍还是没吭声。

　　谈尧眉头越皱越紧，心底那点耐心终于磨没了，“喂！别装聋作哑。”

　　他用腿晃了下对方的膝盖，“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谢书衍终于开口，语气平淡的听不出情绪，

　　“？”

　　谈尧沉下脸，看上去很不爽，他知道这人的理解力不可能这么差，分明是故意的。

　　“少他妈装模作样。”

　　“或许，”谢书衍俯视他，眼底藏着点说不清的意味，“你不用说这么多废话。”

　　…

　　空气静得能听见心跳在胸腔里的跳动，在方寸之间慢慢与彼此的呼吸交织成网。

　　谈尧抿了抿唇，做了下心理建设，试着把话说得更直白：“我会再努力点，尽量不跟你异地恋。”

　　谢书衍一动不动，“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谈尧啧了声。

　　这人真的非常难搞，直接打一架得了。

　　可看着那双眼睛，总有些不受控的念头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一点点在心脏不断膨胀，几乎要溢出胸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牵着鼻子走，可能对方是谢书衍，所以还是愿意一步步地靠过去。

　　谈尧綣起手指，忽然仰头，极轻地碰了碰对方的唇，像一片羽毛撞上去，接着，他将头轻轻靠在谢书衍的肩，侧脸贴着那片校服衣料，鼻间全是谢书衍好闻的气息。

　　“不管以后距离多远，”他声音闷闷的，生硬而柔软，“都想跟你在一起。”

　　哪怕千难万险，也舍不得跟这个人分开。

　　停顿了两秒，

　　谈尧睁开眼，睫毛扫过对方的颈侧，低低地叫了声：“谢书衍。”

　　“我也喜欢你。”

　　咚——

　　明明这句话是自己亲口说出来的，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羞耻感顺着脖颈往上爬，烧得脸颊发热，可这滚烫之下，却藏着一股更汹涌的冲动，难以言喻，就像这份感情，从来都不止这几个字能装得下。

　　就在谈尧被这故意为之的安静逼得快要憋死自己的下一秒。

　　谢书衍突然赦免性地抬手，将人牢牢圈在怀里，“现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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