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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千里之外,京城。
连绵的阴雨笼罩着皇城,将金碧辉煌的宫阙洗刷得一片湿冷,琉璃瓦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朱红的宫墙也显得格外暗沉。雨水顺着高翘的飞檐滴落,敲打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嗒嗒声,更添几分深宫的孤寂与寒意。
凤仪宫内,药气弥漫。厚重的锦帘低垂,隔绝了殿外阴冷潮湿的空气,也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几盏宫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殿内的昏暗。
谢依云半倚在宽大的凤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几缕被冷汗濡湿的墨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显得憔悴不堪。那只包裹着厚厚白布的右手腕,无力地搁在锦被之上,白布边缘隐隐透着一抹刺目的暗红。
贴身大宫女流萤跪坐在榻边,正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温热的参汤,一勺一勺,极其缓慢地喂到谢依云唇边。每一次吞咽,似乎都牵动着腕间的伤口,让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银匙偶尔碰触到玉碗的轻响,以及窗外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声。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几声刻意压低的、语速极快的交谈。
流萤喂汤的手微微一顿。
几乎是同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穿透雨幕,由远及近,径直朝着凤仪宫正殿而来!脚步声杂乱,不止一人!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一个带着哭腔、尖细而惶急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是谢依云宫里的首领太监福安,“娘娘!大事不好了!前朝…前朝……”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带着雨腥味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殿内宫灯一阵明灭摇曳。
福安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也浑然不觉。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份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奏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左相他们…又联合了一百多位大臣!这一次…这一次是弹劾夏帅通敌啊!”他几乎是哭喊着将那份奏折高高举起,“他们说…说夏帅在云岭关畏战不出,坐视狄骑肆虐边民!还说…还说查获了她与北狄王庭暗通款曲的书信!证据确凿!他们…他们逼陛下即刻下旨,锁拿夏帅回京问罪!否则…否则就要跪死在紫宸殿外!陛下…陛下被他们堵在殿里,已经…已经快顶不住了!”
“什么?!”流萤手中的玉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参汤泼洒了一地。她骇得面无人色,猛地看向凤榻上的皇后。
谢依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缓缓睁开眼,那双因为病痛和失血而显得有些黯淡的凤眸,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凝聚起一点冰冷的星芒。她甚至没有去看福安手中那份所谓的“铁证”,目光只是落在那泼洒一地的参汤和碎裂的玉片上。
“通敌?畏战不出?”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病中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滚落,“周崇…他们,是等不及要本宫的命了么?”
就在这时!
“报——!”
一声更加高亢、更加嘹亮、穿透力极强的长报声,如同裂帛之音,猛地撕破了凤仪宫外压抑的雨幕和紧张的气氛!那声音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激动和狂喜!
“八百里加急!云岭关大捷!靖北将军夏晚桑首战告捷!阵斩狄兵千余!重创其具装铁骑前锋!焚毁其狼头大纛!北狄残兵已狼狈退去三十里!云岭关稳如磐石!捷报!天大的捷报啊!”
这声报捷,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凤仪宫内外!
殿内,流萤和福安脸上的惊骇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取代!福安甚至忘了哭泣,张大了嘴巴,愣在原地。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铿锵的碰撞声快速逼近!一名浑身湿透、泥浆溅满裤腿、却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的传令兵,在两名禁卫的引领下,如同旋风般冲到了殿门口!他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个密封的、同样被雨水打湿却依旧挺括的朱漆军情筒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颤抖:
“启禀皇后娘娘!云岭关大捷!夏晚桑亲笔捷报在此!请娘娘过目!”
殿内死寂了一瞬。
谢依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凤榻上坐直了起来。动作牵动了腕间的伤口,洁白的绷带上瞬间又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鲜红。她却恍若未觉。
流萤慌忙上前搀扶。
谢依云的目光,越过跪在门口的传令兵,越过他手中那象征着胜利和荣耀的朱漆军情筒,最终落在了福安手中那份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沉重和肮脏的弹劾奏章上。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森然寒意,以及一丝……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残酷的愉悦。
她抬起那只未曾受伤的左手,对着流萤,轻轻招了招。
流萤会意,连忙从传令兵手中接过那沉重的军情筒,又看了一眼福安。福安一个激灵,赶紧将那份弹劾奏章也递了过去。
流萤双手捧着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地送到谢依云面前。
谢依云没有先碰那象征胜利的捷报。她伸出左手,用那染着蔻丹、却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指尖,轻轻拈起了那份弹劾奏章。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纸张触感传来。她甚至没有翻开,只是用指尖,在那写着“夏晚桑通敌”几个大字的封面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的轻蔑,划过。
然后,她才将那份弹劾奏章随意地丢在榻边。仿佛那不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罪证,而是一张肮脏的废纸。
那份朱漆军情筒上。指尖拂过筒身上冰冷的雨水,落在封印的火漆之上。那鲜红的火漆,如同刚刚凝固的血液。
“流萤,”谢依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凤仪宫内,“替本宫梳妆。”
流萤一愣:“娘娘,您的伤……”
“梳妆。”谢依云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她微微抬起那只包裹着厚厚绷带、依旧渗着血迹的右手腕,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武器。
“再替本宫……”她顿了顿,染血的指尖轻轻抚过朱漆军情筒上那个冰冷的“捷”字,凤眸之中,寒光凛冽,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准备一份新的弹劾奏章。弹劾右相周崇……构陷忠良,贻误军机,其心……可诛。”
她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凤仪宫的层层帷幕,穿透了重重雨幕,直抵那喧嚣混乱的紫宸殿,声音轻如耳语,却带着金戈杀伐之音:
“该本宫……落子了。”
朔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云岭关残破的城垛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城头欢呼的余浪尚未完全平息,便被那惊心动魄的刺杀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
士兵们脸上的狂喜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惊骇与茫然,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帅旗之下。
夏晚桑缓缓从冰冷的砖石地面上撑起身。脸颊上那道被弩箭劲风划破的血痕,火辣辣地刺痛着,几缕断发粘在血线上,更添几分狼狈。
她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细微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死亡冰冷的吐息,刚刚擦着她的灵魂掠过。
她没有去擦脸上的血,目光如寒冰淬过的刀锋,越过混乱的城头,死死钉在关外那片狼藉的战场。
夏晚桑面上平静,心里确惊异不定,要不是这几年跟着暗卫学过一招半样式,这下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北狄的前锋重骑在烈火、浓烟和铺天盖地的铁蒺藜陷阱中损失惨重,如同被斩断了爪牙的凶兽,在鸣金收兵的尖锐信号催促下,正拖着残肢断臂,丢下满地哀嚎的人马,狼狈不堪地向隘口外退去。
那杆象征着荣耀与死亡的狼头大纛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被践踏得泥泞不堪、混杂着暗红血污和焦黑痕迹的雪地。
混乱的漩涡中心,那个雄壮的狄人千夫长,在亲卫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屏障下,如同受伤的困兽,一边疯狂劈砍着阻碍撤退的混乱人马,一边被簇拥着向后退却,那双充血的眼睛隔着数百步的烟尘,怨毒地回望城头,最终消失在溃退的洪流深处。
然而,夏晚桑的目光并未在那千夫长身上过多停留。她的视线锐利如鹰隼,穿透混乱撤退的狄骑,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地锁定了战场另一侧——那几名射出致命弩箭的刺客倒毙之处!
城头的守军反应极快。在最初的惊骇过后,密集的弩箭如同复仇的蜂群,瞬间覆盖了那几名暴露的刺客。此刻,他们的尸体如同破败的麻袋,歪斜地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下洇开大滩暗红的污迹。
“拿下那些弩!”夏晚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瞬间刺破了城头的死寂,压过了伤兵的呻吟和风声的呜咽,“快!一件都不许少!连人带弩,给本帅拖上来!验!”
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几名反应最快的亲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下城头,冲向那片狼藉的战场边缘。
李琦旧保持着引弓的姿态,那张漆黑的强弓弓弦仍在微微震颤。他缓缓放下手臂,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额角的冷汗被寒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凉意。他猛地转头看向夏晚桑,目光在她脸颊那道刺目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眼底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心悸、未能狙杀敌酋的懊恼,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连他自己也未曾理清的灼热情绪。
“你……”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事?”
夏晚桑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几具正在被拖拽上城的刺客尸体上。她的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要穿透那些尸体和兵器,挖掘出深藏其下的阴谋毒刺。
很快,四具刺客的尸体被粗暴地拖上城头,丢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一同被小心翼翼捧上来的,是四具造型奇特的强弩。
城头的将领和士兵们围拢过来,好奇而惊惧地看着这些差点夺去主帅性命的凶器。
弩身比军中常见的制式弩短小精悍得多,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非铁非木的奇异金属光泽,线条流畅,结构紧凑得近乎诡异。弩臂并非传统的木材或复合角筋,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黑色材质,触手冰凉坚硬。最关键的是弩机部分,小巧玲珑,却透着一股精密的杀戮美感,上面刻着几个极其微小的、难以辨认的符号。
“这不是狄人的东西!”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军需官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其中一具弩,手指拂过弩臂上冰冷的金属纹路,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狄人长于骑射,弓马娴熟,但他们的强弓劲弩,粗犷笨重,绝无这等精巧!这弩机…这材质…倒像是…像是……”
他迟疑着,不敢说下去。
“像是什么?”李琦步上前,声音冷硬如铁。
老军需官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恐惧:“像是…工部神机坊…去年才秘密试制出来的新玩意儿…代号‘蜂刺’…小的也只是在随军械转运时,远远瞥见过图纸一角…这弩机上的小字标记…错不了!”
“工部神机坊?”李晚桑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从那些冰冷的凶器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对上李修远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鹰眸。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来自九幽的火焰,洞穿了一切迷雾。
“好一个里应外合…”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将领耳中,“北狄的铁骑在关外冲杀,朝廷的‘蜂刺’,却在我大梁的帅旗之下,对准了本帅的咽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所有人心底升起,直冲天灵盖!比关外的风雪更加刺骨!
“夏帅!”李琦色剧变,眼中杀机暴涨,“你是说……”
“查!”夏晚桑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立刻封锁关城!许进不许出!给本帅一寸寸地搜!这些刺客是如何混进来的?他们的‘蜂刺’从何而来?关内,还有多少这样的毒蛇?还有,”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几具刺客尸体,“验尸!查清他们的身份!祖籍、亲属、入伍时间、接触过什么人!掘地三尺,也要把暗桩给本帅挖出来!”
她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近乎狂暴的冷静。城头的气氛瞬间从胜利的松懈,绷紧到了肃杀的铁血状态。
“末将遵令!”几位将领轰然应诺,脸上再无半分迟疑,只剩下被背叛点燃的怒火和同仇敌忾的杀意。一道道命令迅速传递下去,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城门绞盘转动声次第响起,整个云岭关如同一头被惊醒的猛兽,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李琦着夏晚桑在寒风中挺得笔直的背影,看着她脸颊上那道凝固的血痕,看着她眼中那团冰冷燃烧、足以焚毁一切阴谋诡计的火焰,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如同沸水般翻腾。担忧、愤怒、后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关城搜查交给我。刺客身份,我来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夏晚桑脸颊的伤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你的伤…”
“死不了。”夏晚桑的声音依旧冰冷,头也没回。她走到城墙边,双手按在冰冷的垛口上,俯视着关外那片狼藉的战场,看着狄骑残兵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隘口尽头。寒风卷起她束在脑后的发丝,拂过那道血痕,带来细微的刺痛。
“这场雪,”她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近旁的李修远能勉强听清,“还不够大。”
李琦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北狄主力未损,今日之败,只是断其一爪。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而关内潜藏的毒蛇,比明面的刀枪更为致命。
“你需要什么?”他问,声音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夏晚桑的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阴霾的天空,投向那片被风雪笼罩的荒原。一个念头,一个源自另一个时空、冰冷而高效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清晰。
“石灰石,粘土,铁矿渣…或者任何富含氧化硅、氧化铝的火山灰、炉渣灰…还有石膏。”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报出一串在这个时代听来匪夷所思的名词,“越多越好。发动全城百姓去找,去挖。找不到现成的,就烧!烧石头!烧黏土!把能找到的石头都给我烧成粉!”
她猛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着智慧与决绝火焰的眼睛,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保留地迎上李修远探究的目光。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力量:
“李琦,陆昭你们说,如果在这片关墙之外,一夜之间,筑起一道坚不可摧、水火不侵的‘石墙’,比任何夯土包砖都快,比任何血肉之躯都硬…北狄的铁蹄,还能踏得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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