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人间

　　林惜英睁开眼时，已是七日后的一个黄昏。

　　这段时日，长绝山又回归了以往的平静，只是平静背后，更添了几分死气沉沉。

　　唐惜柔和陆惜名依旧在勤勤恳恳地教新弟子，冯惜缘和叶惜真偶尔聚在一起想念洛纤凝，柳惜朝则日日往翠竹峰跑，生怕林惜英再也醒不过来。

　　而与林惜英一同沉睡，且至今未醒的，还有夏长殷。

　　那日夏长殷偷袭洛纤凝不成，反被寂雪一拐杖打得失去了半条命，往后别说修仙了，怕是连普通人都做不成了，只能依靠灵丹妙药过完下半生了。

　　为此，扶光求上了翠竹峰，恳请琼芳救夏长殷一命，可琼芳哪里还有几十年的修为再去浪费。

　　不等琼芳开口，唐惜柔便严词拒绝了扶光，并将人请出了翠竹峰。

　　见林惜英睁开眼，柳惜朝高兴得无以复加，然而林惜英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听洛纤凝的下落，以及洛纤凝为何要杀孟长生。

　　柳惜朝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林惜英完完整整地讲述了一遍，末了又添了一句:“总之你放心，有沐灵泽和沐辰风还有那大妖在，阿凝她是不会有事的，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上蹿下跳了。”

　　林惜英听罢后，终于放下心来，可紧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急忙问道:“我记得我不是快死了么？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那天她急着救阿凝，几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灵力，才将那结界凿出了一条裂缝。她顾不得其他，将手伸出裂缝，硬生生将自己的身躯从裂缝中拽了出去，只觉浑身疼痛不堪，如被烈火灼烧，旋即摔倒在地，吐了好多血。

　　她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凭着最后一口气冲到惩戒台上，为阿凝挡下那一鞭了。

　　如今看来，即便没有她，阿凝也一样会被人保护得很好。

　　听见林惜英问及此事，柳惜朝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是琼芳长老。我听惜柔和惜缘说，琼芳长老为了救你，耗费了自己几十年的修为，才……”

　　“几十年的修为？！”林惜英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如遭雷击。

　　师傅总共才不到三百年的修为，如今为了她，竟舍去了几十年！

　　情急之下，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问柳惜朝:“师傅她在哪儿？”

　　柳惜朝道:“惜英，你别太担心了，琼芳长老她暂时无碍，而且外面现在在下雨，你就不要……”

　　“不行，我要去看看师傅！”

　　外面细雨纷飞，林惜英翻身下榻就往无欢殿跑，柳惜朝拦也拦不住，只好打着伞与她一路同行，怎奈何林惜英跑得太快，他差点没追上，好不容易见她进了无欢殿，赶忙收了伞，静静地守在檐下。

　　内间的门被推开，琼芳睁开眼睛，略显惊讶道:“惜英？你醒了？”

　　她正在打坐，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还以为是唐惜柔和冯惜缘，却不料竟是林惜英。

　　兴奋之下，她刚要起身，就见林惜英如奔腾野马一般，直直地扑向她的怀里，痛哭流涕道:“师傅！”

　　她登时一怔，慌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林惜英抱着琼芳，哭得肝肠寸断:“对不起师傅，都怪我，是我害你失去了几十年的修为，我对不起你……”

　　“……这事啊。”琼芳立时松了口气，摸了摸林惜英的头发，安慰道，“这有什么好哭的？你看，为师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倒是你，为何不打伞？头发都淋湿了。”

　　林惜英止住哭声，哽咽道:“大师兄为我打伞来着，但我跑得太快了。”

　　琼芳不悦道:“他对你倒是用心得很，这几日日日都来看你，赶也赶不走，都快住在翠竹峰了。”

　　林惜英将脸埋在琼芳怀里不说话。

　　琼芳故作不耐烦道:“好了别哭了，都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小孩子呢。对了，这几日你水米未进，待会儿我让她们送些吃的给你。快回去歇息吧，小心又哭出什么毛病，到时又要耗费我的修为救你。”

　　林惜英这才抬起头，依依不舍道:“那……师傅，我回去了。”

　　琼芳颔首道:“嗯，快回去吧。”

　　回来的路上依旧是柳惜朝作陪。

　　秋风飒飒，细雨被风吹得斜织成帘，打湿了柳惜朝一侧的衣衫。

　　林惜英余光瞥见，不由心中一暖:“大师兄，你不用往我这里倾斜，你的衣裳都湿透了。”

　　柳惜朝毫不在意道:“没事，待会儿回去换一身就好，都怪我，早知道这雨越下越大，就应该带两把伞。”

　　林惜英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柳惜朝想了想，道:“惜英，你……打算一直留在长绝山，还是……”

　　林惜英脚步一顿。

　　柳惜朝忙不迭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惜英，你要是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我不知道。”林惜英望着面前的雨幕，有些怅然若失。

　　说实话，只要一想到往后再难见到阿凝，她就觉得余生无聊透顶，虽然她很舍不得师傅……

　　入夜时分，唐惜柔和冯惜缘端着饭菜来到了林惜英的房间。

　　冯惜缘开心道:“林师姐，你已经好几日水米未进了，师傅吩咐我和唐师姐送些饭菜给你。林师姐，你能醒真是太好了，你一睡就是七天，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惜英摸了摸她的脑袋，微微笑道:“让你们为我担心了，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冯惜缘眨着眼睛道，“大家都是师姐妹，互相关心不是应该的么？师姐，那你慢慢吃，我和唐师姐就先走了。”

　　说罢拉着唐惜柔就要离开，却被唐惜柔告知:“惜缘，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想留下来和林师姐说几句话。”

　　待冯惜缘走后，林惜英拿起筷子还未开动，就听面前的人笑道:“有时候真羡慕师姐，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刻意讨好，就能博得所有人的喜爱，尤其是师傅的喜爱。”

　　这话意有所指，还带着一丝阴阳怪气，林惜英不免愣了一下:“惜柔，你若有话，直说便是。”

　　“好，那我就直说了。”唐惜柔端端正正地坐在林惜英的面前，一改往日的温柔和大度，语气生冷道，“这些年来，我自认为并不比师姐你差，师姐勤奋，我就比师姐更勤奋，师姐棋下得好，我就去钻研棋术，可即便如此，师傅心中最疼爱的，最偏心的，依旧是师姐你！你怕打雷，她就整夜不睡陪着你，你不爱说话不爱笑，她就把洛师妹骗来给你解闷，哪怕带我一起下山，她心里最惦记的人还是你，怕你一个人待在山上无聊，给你买最时兴的话本，如今倒好，为了救你，竟不惜耗费自己几十年的修为！”

　　从未见过唐惜柔这副面孔，林惜英眉心一蹙，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唐惜柔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说，师姐，我并不比你差，比起你，我才是那个最适合继承师傅衣钵的人，就像比起大师兄，二师兄才是那个最适合当掌门的人，而不是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的大师兄！可是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大师兄和师姐你才是未来的掌门和长老，而我和二师兄就只能做你们的陪衬？师姐，你觉得这公平么？”

　　偏心？公平？

　　林惜英生平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两个词的意思，可唐惜柔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机会。

　　外面雷声大作，唐惜柔倏地加重了语气:“师姐，你不是想当皇帝么？你去当你的皇帝啊！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和我抢师傅，抢长老的位子？！”

　　林惜英终于回过神来，也终于开始意识到，原来这些年来，她从未了解过唐惜柔，也从不知她心中所想，更不知她竟如此恨她。

　　沉默半晌，她艰难开口道:“我从未想过要和你抢师傅，也从未想过要和你抢长老之位，我也没想到我的存在会带给你这么多痛苦。我很好奇，惜柔，你为何不早些和我说这些？”

　　她眼也不眨地盯着唐惜柔，可唐惜柔却不愿再多说，起身就往外走:“天黑了师姐，你用完饭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屋了。”

　　林惜英哪里还有胃口，扔下筷子陷入了沉思。

　　这是她头一次听见唐惜柔用这样凶狠的语气和她说话，以前她分明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善解人意……

　　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她方才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这些年来，师傅的确更偏爱于她，无论惜柔做得再好，师傅永远不会多看她一眼。

　　而她，哪怕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儿，就能被师傅、师妹还有师兄弟们喜欢。

　　况且此番为了救她，师傅受了那么重的伤，惜柔因此而怨恨她，也无可厚非。

　　她喃喃自语道:“是不是只要我走了，她就不会再恨我了？”

　　因为唐惜柔，林惜英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满脑子都是唐惜柔不甘而又怨恨的眼神，和那些令她感到愧疚的话。

　　夜空中响起一道又一道惊雷，她闭上眼睛，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了幼时。

　　那时，她刚来长绝山没多久，由于害怕打雷声，因此每到下雨天，她总要将耳朵捂上，然后钻进被窝里，哪儿也不去，生怕下一刻天上就开始打雷，更怕雷会劈到她。

　　后来此事被师傅知道了，于是每到下雨天，师傅总会来她房中陪着她。

　　她记得那天夜里惊雷阵阵，她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忽然，被窝被人掀开，师傅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区区一点雷声，就能把你吓成这样，将来如何做我的弟子？如何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她不管不顾，扑进师傅的怀里哭道:“可是师傅，我怕，你能不能让它别打雷了？”

　　师傅被她逗笑了，摸着她的头发道:“天要打雷，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虽不能让它停止，但却有办法让你听不到它。”

　　说完这话，师傅抬手一挥，一道淡蓝色的结界瞬间笼罩在了她的床榻四周，将外面的雷声隔绝在外。

　　她“哇”了一声，欢喜道:“真的听不见了！师傅，你真厉害！以后我要和师傅一样厉害！不对，我要比师傅更厉害！”

　　师傅笑了笑，道:“好啊，师傅等着那一天。好了，不早了，赶紧睡吧，师傅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可是师傅，你不用睡觉么？”她好奇看着师傅，不肯去睡。

　　师傅合上双眼，道:“师傅坐着也能睡着，更何况师傅是仙人，仙人可以不用睡觉。”

　　她“哦”了一声，乖乖地躺下，并盖好被子。

　　那天夜里，师傅真的在她床边守了整整一夜。

　　再后来，或许是不想再麻烦师傅，又或许是不想让师傅觉得她没用，她便逼迫自己不再去害怕打雷声，甚至渐渐喜欢上打雷声……

　　难怪惜柔讨厌她，如今想来，这样好的师傅，这样慈爱的笑容，恐怕她从未拥有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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