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惊鸥鹭

　　“或许，我们早该是朋友，”吴兴颜讲完了，孟昭望向他，道，
　　吴兴颜站起身，淡蓝色的眸子失了光彩，“世事难料，不想竟是那般结局。”

　　屋门外又一次传来脚步声，这回打开门，外面站着的，终于是鸣玉了，
　　现在已经不像深夏，夜里的冷气开始下沉，鸣玉进屋时，身上散着阵阵寒气，
　　小双递过来杯热水，“玉姐姐，孟公子还好吗？”
　　她今天才知道，原来孟公子也埋藏着这么多的过往，原来当年水灾，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恶心勾当，

　　鸣玉摩挲着杯身，轻叹一声，
　　“他本可以一世无忧……”

　　天还未亮，窗外竟响起隆隆的雷声，
　　须臾间，雨点子便从天上砸了下来，叫嚣着的风横中直撞，拍在外墙上，似乎想要卷走一切，一股子泥腥气从地底升起，透过门窗上的缝隙渗进屋里，

　　小双醒了，她从床上下来，走到鸣玉跟前，想看看玉姐姐是不是盖好了被子，
　　结果发现，玉姐姐正半坐在矮塌上，斜斜地披着件外衣，听着窗外夏秋间的博弈，
　　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鸣玉的脸庞，她唇角微抿，额头浅浅地蹙着，几缕发丝被溜进来的风吹动，
　　“玉姐姐，小心别着凉，”小双出声提醒，
　　鸣玉被小双的声音唤回神，脸上的神情逐渐松动，看到只着中衣的小双，连忙道：“天气冷，快回去盖好被子，”
　　一边说，一边将被子拽起，裹在自己身上，
　　“玉姐姐，”小双咬咬下唇，“大家都是好人，好人都有好报，”
　　鸣玉笑笑，点点头，就这么裹着被子倒回枕头上，“风跟雨都会停的，对不对？”
　　小双重重地点头，“很快就会停的。”

　　小双说的没错，雷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天亮时，外面便放晴了，
　　鸣玉推门走到院里，迎面而来的冷气，让她打了个喷嚏，黄黄绿绿的落叶伏在水洼里，瓦片上积存的雨水缓缓顺着屋檐流下，
　　滴答滴答，风一吹，好像滴到了人心里。

　　在角落里寻到把扫帚，鸣玉抱着它，将一片片落叶归拢到树下，
　　院里的月门外传来马车的声音，鸣玉放下扫帚，小跑两步，不少泥点子溅在衣角，
　　是一辆马拉的板车，板车上堆放着一些什么东西，因为盖着一层草毡子的缘故，鸣玉并不能看清楚，
　　看到鸣玉，牵着马车的江家家丁冲她笑了笑，完成了一个简易的招呼。

　　“大叔，这是什么呀，”不等驾车人重新转过头去，鸣玉就开口问道，
　　驾车人停了下，放下手里的鞭子，掀开草毡子的一角，“是库房里备着的些御寒衣物，昨夜，这场雨带来不少寒气，清早大人吩咐，要我将这些衣物送到城外难民那里，也好让他们少受些煎熬。”
　　“城外难民，”想起进城那天遇到的贺大人，守城的士兵也是说他要去城外难民那里，联系到柳喜，联系到大旱，鸣玉接着提问道：“他们是打柳安来的吗？”
　　“公子你也听说了啊，打柳安来的居多，”驾车人拍拍衣物上的几颗水珠，重新放下草毡子，“不过此次灾情严重，柳安相邻各省相继受灾，出来逃难的人也是不少，”
　　鸣玉小跑到他跟前，“我想跟您去看看，成吗？”
　　驾车人摆摆手，“他们可怜是可怜，但总归是逃难来的，不讲究，又脏又臭，我看公子干干净净的，还是待在房里为好。”
　　“我也不大讲究，”鸣玉提起袍子晃了两晃，露出上面的泥点子，“衣服已经脏了，回来刚好可以换下来洗一洗。”

　　这时，刚好碰见往这边走来的晴岚，鸣玉冲她摇摇手臂，告诉她自己要跟着眼前这位大叔出门一趟，叫他们不要惦记，
　　同时，也是从晴岚口里得知，这位大叔姓李，是江家的一个管家。

　　马车出了门之后，又有好几个拿着棍棒的家丁跟到他们身后，
　　鸣玉跟李叔一人坐在马车的一边，七七八八地聊了些后，李叔对眼前这个名叫周俊的小伙子颇有好感，
　　对于难民的处境，想起在青溪县遇到的柳喜父子，鸣玉心里做了些准备，然而，当她真正到达那里，眼前的一切仍旧让她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简陋的窝棚连在一起，雨水滴滴答答，周围满是泥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臭味，
　　稀稀拉拉的火堆旁围满了人，他们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又瘦又小，骨头将破破烂烂的衣衫顶起，他们的双手跟脸颊泛着浮肿，嘴里喃喃着，仔细听听，尽是咒骂，
　　看到穿着整齐的鸣玉跟李叔，以及他们身后的马车，这些难民用他们最快的速度围了上来，
　　江家的家丁反应迅速，将马车圈在身后，让其与难民隔开了一段距离。

　　“排好队，人人都有份，”李叔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地叫喊着，
　　等到难民排成差不多的队了，他才掀开草毡子，瞥到布料的影子，难民们一个个看直了眼，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前，生怕没了自己的份。

　　离马车不远的一个窝棚里，传来孩子的阵阵哭声，可孩子的亲人正忙着领取御寒衣物，无暇顾及孩子的哭闹，
　　鸣玉顺着声音过去，弯腰走进窝棚，是一个干瘦的孩子，看上去也就四五岁的光景，这么小的年纪，跟着从柳安坚持到这里，实属不易。

　　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枯成一团，鼻涕眼泪混在一起，
　　鸣玉走到她跟前，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帕，小心地给她擦了擦脸，小孩子哭个不停，鸣玉只好将她抱起，
　　触碰到孩子身体的那一刻，鸣玉再次震惊了，孩子的每块骨头都在硌着她的手掌，孩子趴在鸣玉肩上，咬住她衣服的一角，使劲地吮吸着，她饿得太厉害了。

　　鸣玉轻抚着孩子的背，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李叔急迫的叫喊声，
　　在李叔眼里，这里乱得很，稍不留意怕是就要出大岔子。

　　鸣玉抱着孩子出来，
　　“周俊，你小子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胡跑乱跑，”李叔拍着心口，责怪道，
　　但看清楚鸣玉怀里的孩子，他摆摆手，“怎么把人家孩子偷了？快放回去！”
　　鸣玉紧忙晃起脑袋，
　　“这孩子刚刚哭得厉害，我怕出意外，就抱起来哄哄，”
　　果不其然，鸣玉一停下轻拍的动作，怀里的孩子就立马啜泣起来，
　　这时，一个老翁颤颤巍巍地朝鸣玉走了过去，他一手抱着衣物，一手拄着根破木棍，
　　神色犹豫了半天，最后却艰难地跪下，“公子菩萨心肠，我这孙女遇到您，算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求求您，把她带走吧，往后为奴为婢，当牛做马都行，只要给口饭吃就成。”
　　鸣玉慌忙弯身去扶，动作幅度过大，孩子重新哭个不止，
　　李叔见状，也赶忙过来将老人家扶起来。

　　泥水很快将老人的膝盖处打湿，老人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的三个儿都死在了沙场上，只有大儿子留下这一血脉，儿媳病死在路上，这孩子要是跟着我，也没有多少活路，”老人的眼里满是浊泪，

　　“这里上千的灾民，每个人都吃了天大的苦，周公子，你救不过来的，”看见神色动容的鸣玉，李叔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人跪着往前挪动，想要抓住鸣玉的衣角，
　　鸣玉看看怀里的孩子，“李叔，带他们回去吧，”
　　老人听了这话，不顾泥泞，头不住地往地上磕，“贵人肯救我孙女，就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可万万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还能熬，我就待在这儿，等着朝廷的赈济，也等着朝廷的交代，十三年前没等来，这回我老头子倒要看看究竟能不能等来？”
　　老人意已决，不管鸣玉怎么劝，都不改打算，李叔忽然觉得，这个老翁竟也有一番骨气，于是便同意将孩子带回江家试试。

　　最后，老人拄着木棍，佝偻着身子，望着马车渐行渐远，他的身体就如同他花白的须发一般，随风轻颤……

　　鸣玉一去就是大半天，小双跟晴岚等在门口，好不容易见到马车的影子，走近些，却发现鸣玉怀里好像抱着个孩子，
　　好不容易将孩子哄睡，所以下马车时，鸣玉尽量保持住上半身的平稳。
　　“她病了吗？”小双看到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小声问道，
　　鸣玉摇摇头，小声地回道：“先回屋。”

　　小心翼翼地给孩子包上身自己的干净衣服，鸣玉将孩子放在床上，让小双帮忙去打盆热水，让晴岚帮忙去熬点米粥，
　　以防万一，鸣玉还去把吴兴颜叫了过来，让他给孩子检查一下，看看她的身子有没有被饿出什么毛病，
　　听管家说家里的周公子从难民那里带回来个孩子，江夫人也赶忙过来瞧瞧，
　　正在吴兴颜房里，跟他一起等孟昭几人回来的第五薇，也跟着过来了，床上躺着的这个孩子如此瘦弱，就如同当年的自己一般，
　　吴兴颜给孩子搭了脉，所幸孩子还算健康。

　　小双端来了热水，鸣玉浸湿帕子，在这些人里，只有江夫人真正照料过孩子，于是她从鸣玉手里接过帕子，小心地给孩子擦拭着，
　　晴岚煮好粥后，江夫人温柔地揽起孩子，小心地将她唤醒，孩子看到米粥，既不哭也不闹，迫不及待地喝了满满一小碗，
　　喂好孩子，江夫人又轻轻地拍着她的身子，将她哄睡过去。

　　“这个孩子，是被爹娘遗弃的吗？”第五薇低着声音，问道，
　　鸣玉摇摇头，“她爹娘都不在了，是她爷爷将她托付给我们的，”
　　得到鸣玉这样的答复，第五薇眼里的神色才逐渐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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