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东西我带来了。”李白把原是装奶茶的纸袋放桌上，轻轻推给坐在另一头的pandaman，非例会日的古董店H层清冷，只有他们二人，“没有什么合适的容器，就随便找了个放马克杯的方盒子，里面垫了条毛巾。”
　　“这就是那个浮球吗？”覆着熊猫头套的代理人打开盖子，只是掠过一眼就重新阖上，评论道：“确实看起来挺普通的。”
　　“不用再检查一下吗？”
　　头套里传出沉闷的笑声，“我也不是专家，仔细看也不会懂的。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话怎么说？”李白蹙眉，“先前在广州的时候我也请教过，您这边预想的到底是什么？”
　　“很遗憾，这依旧不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
　　这究竟是被更高位者的存在勒令封口了还是真的一无所知谨言慎行？李白思忖。“在浮球被上交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想说。”他顿了顿，“虽然我向来不关心这些东西最后的去处，但它和先前的其他藏品不一样，希望能被特殊对待。贮藏条件应该不苛刻，但在检视阶段请多加关心，建议不要使用放射线透视，我担心万一会破坏什么内部结构，在搞清楚特性前，它都是不稳定的危险品。”
　　“嗯，你在报告中也提到了这一点。”pandaman点头，“我会转达的。比起这个，你的眼睛还疼吗？”
　　“回来后就没有任何痛感了。右眼的视力正常，只是左眼完全失明了。”李白平静地说着，仿佛事不关己，“看过医生，器官本身没有问题，我也不觉得是心理上的原因才看不见的。”
　　“那李有什么头绪吗？”
　　“我把那只眼睛留在黑暗里了……之类的？”青年半开玩笑地说道，“其实我不知道。想了也没用。就算突然有人和我说，你只要再去一次不可视的黑暗就能把那只眼睛拿回来，我估计也不情愿的吧。至少，缺一只眼睛并没有我先前想得那么不便利。这几天我也差不多习惯独眼龙的生活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满的话……”李白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左眼，“长时间忘记眨眼的话，眼泪就会流下来。上次走在大街上，被路人问了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可明明不是这样的。所以我想，之后我应该会去搞副墨镜。”
　　“全黑的吗？”
　　“不，彩色的。天蓝、粉红或者浅黄那种时髦点的，毕竟不是真瞎。不过能调节成全黑的镜片也好，没准关键时分能用上。”
　　“那找迪乌斯先生定做一下如何？”
　　“这种小事也可以麻烦他吗？”
　　“当然，毕竟这也算是工伤。”
　　“工伤……”李白沉默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实际上，如果你愿意接受手术的话，也可以恢复左眼视力，不用真的在原来的位置装机械义眼，佩戴外部的眼罩或者眼镜充当传感器，把映出的画面直接传送到你的脑中即可。当然费用部分，鬼面花会全包。”
　　李白摇了摇头，“我没有兴趣。而且会暴露的。”
　　“暴露？”pandaman疑惑不解。
　　“阿姨妈妈们。马上就回家过年了。”李白说，“所以我应该连眼镜也不会戴，不然会被盯着‘吃枸杞明目’的。”
　　“这就是中医吗？”
　　“不，更像是中国长辈的爱情表现吧。”
　　“……”pandaman受到了些许文化冲击。“说起来，李除了这个袋子以外，没有其他想提交的东西吗？”
　　“没有。”李白纳闷，“我是还漏了什么吗？”
　　“不，”pandaman说，“原本我是担心你会不会递上辞呈。”
　　“为什么？因为眼睛的事吗？”
　　“是，毕竟不是所有的工作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确实。但基于同样的原因，我是不会辞职的。”李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辞职了的话，不就再也没有办法搞清真相了吗？”
　　“李的回答果然和英格玛（Enigma）先生说的一样。”
　　“英格玛先生？谁？”
　　“我们的图书馆管理人。鬼面花会所有的藏品最终都会流向那里，包括先前在会议上所说的‘D的手记’。”pandaman递给李白一张印有三色堇纹章的白色磁卡，“这次的事件我们深表歉意，对此，我们决定必须坦白相关已知晓的一切。去图书馆吧。那里有你想知道的答案。但是有一点：请你对其他成员保密。那些情报对他们来说还为时过早。”
　　拿着pandaman提供的手绘地图，李白最终到达的是一栋在任何导航或地图软件上都没有显示的、外观颇似唐宁街10号的白色宅邸，就连卫星反馈的实时画面，也只是一片插满十字架的草坪。青年一边感慨着金钱的力量真可怕，一边推开了建筑物外围并未上锁的铁门。
　　走上几级台阶，挡在他面前的是一扇仿佛被火焰熏得漆黑的木制窄门，没有把手、门铃或是猫眼。左侧的墙上倒是有嵌入式对讲机似的玩意儿，话虽如此，上面亦没有任何按键，只有一个摸了也毫无动静的显示屏和一道纤细的凹槽。
　　李白把从pandaman那里拿来的磁卡插了进去。随即显示屏亮起了白光，但也仅此而已，它既没有给出指示，也没有报错。这是要干什么？李白凑近了屏幕，心里琢磨这究竟是声纹、虹膜、指纹还是手背静脉血管认证，不，在那之前，他压根就没有录入过相关信息的印象，组织应该也不至于沦落到要侵犯个人隐私非法采集数据。莫非……这是对特定关键词起作用的系统？
　　灵光一现的青年试着喊了自己的代号，“诗人？”
　　咔嗒一声，门弹开了。李白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运气不错。他转头正想把卡拔下来，却发现卡被机器吞了进去，似乎不是那种可以循环利用的门卡。担心解锁超时，李白遂没再磨蹭，拉开门走了进去。迎接他的是一座挑高的大厅，通体古朴的咖色和明亮偏暖的灯光，幽长的玄关深处是几乎抵墙放置的狭长半弧木桌，将整个空间分成对称的两半，左右各有通往前方藏室的开敞门框和二层的螺旋楼梯，两侧拐角的走廊超出视界尚不知延伸至何处。
　　李白正准备出声问候，突然有一团黑脸黄白毛的东西从左侧的门后向他奔来。他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动物之一，肉嘟嘟的巴哥犬。小家伙朝着他热情地摇了摇蜷曲的尾巴，有力的前爪扑在了他的腿上，同时吐出舌头，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二世你怎么在这里？”青年蹲下身，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
　　“这不是二世，它是巴顿。”不远处突然响起的青涩却略带沙哑的童声让李白抬起了头。紧随小型犬而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左右的棕发蓝眼少年，留着露出耳朵的柔软服帖短发，平刘海微微偏向左侧，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底的圆框眼镜，在这冬日里，对方只穿了一件衬衫和毛线马甲，西装短裤下中筒袜和小皮鞋。也许恰逢变声期，少年的声音兼有纤细和粗粝的颗粒质感，“二世是巴顿的孩子。”话音刚落，巴哥犬就回到了少年的脚边，蹲坐了下来。
　　“您就是英格玛先生吗？在下李白。”
　　“我看起来像吗？”少年毫不掩饰地笑道，“家父今天不在。初次见面，诗人，我是小英格玛。同样也是这里的管理员。大致的事情我已经从代理人那里听说了，接下来请随我来吧。我把那本书拿给你。”说着小英格玛就转身向深处的图书室走去。
　　李白赶紧跟上对方，“不好意思，冒昧地问一下，您所说的书是什么书？”虽然眼前的少年和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谜团，李白直觉上觉得对方在组织里的地位应该是他的上司，于是继续沿用了敬称。
　　“什么嘛，熊猫头那家伙什么都没告诉你吗？不过也好，你自己直接看理解起来比较快。这里上楼，走的时候小心点，梯子有点旧、宽幅也比较窄。”小英格玛熟练地领着路，三两下就爬上了布满四壁的环状书架所在的第二层，等李白艰难上楼后，少年才补充道，“其实玄关背后的楼梯也可以通到这里，比较好走，只是我个人习惯从这里上来，好久没有访客了，不小心就忘了。”
　　“……”心有余悸的李白环顾着四周。整体来讲，这是个长方的空间，和大厅一样挑空，底层的中央除了读写用的桌子，还展示着矿石、天文仪器、昆虫标本和动物骨架等，外围及二层则是数量惊人的藏书。
　　“M就在前面了。”小英格玛回过了头，“这一面墙的东西比较杂，所以是根据作者的首字母序排列的。”
　　“好。”
　　“对了，诗人你平时读新闻吗？”
　　为什么又是这个问题？
　　“我今后一定会一天不落地阅读的。”
　　“哈哈，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别紧张。”小英格玛在一排书架前停下了脚步，伸出手却发现够不着他想要的那册，“帮我拿一下，红色硬抄面没有标题的那本集子。”
　　“这个吗？”
　　“对。”
　　李白抽出对方所指的那本书，意外发现只是一本颇为现代随处可见的家用笔记本。他正要递给对方，小英格玛却摇了摇头。
　　“不用给我，你直接读就行。”
　　“这个是……”
　　“某人的日记本，也是你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如果你之前有好好看新闻的话，阅读时可能感触会更深一些吧。P6 西海岸山火、P22 名人直升机坠毁事故、P65 校园瓦斯中毒事件……啊，以你的年龄，这都是你出生前的事，可能不知道吧。那就从最后的倒数几页看起吧。对了，翻的时候小心一点，这是遗物，不会再版了。本身世界上也只有一本这样的东西。”
　　正如小英格玛所说，这是一本日记，开头所记录的也是再普通不过的私人生活。如果不是那一连串灾厄事件的话，李白会以为后面也是诸如种植南瓜、研发新料理、庆祝圣诞活动等快乐琐碎日常的延续。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发现越到后面，笔者每天所写的行数越少，不知何时，个人的体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了事件的记录，时间、地点、死亡人数，虽然并不是每一篇都明确标注了这些元素，但从行文中均可以窥见事件的轮廓。然后李白看见了“楽生号”这三个熟悉的汉字，下一行记录了沉船的地点和伤亡情况，而落款日期则是……六年前的8月。
　　“这怎么可能呢。”他自言自语道。
　　“但它确实发生了。”小英格玛说，“你再往后翻一页。”
　　李白屏住呼吸，翻过指间的纸页，下一秒映入右眼的关键词让他感到眩晕，险些失去重心站立不稳。
　　“你看到了什么？”小英格玛问。
　　“‘在中国的南部和龙鱼有关的人们掉入黑暗’。”而本子上所署的日期依旧是六年前，一瞬，李白觉得自己有点耳鸣，眼前他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也扭曲起来，“……这到底是什么？”
　　“是日记。”
　　“请不要再愚弄我了。”
　　“好吧，你如果真的想听到那个答案，我就满足你吧。是预言集。但是，”小英格玛推了推眼镜，顿了顿，“她本人可从不认为那是预言，而是预感，突然攫住心头的一道闪光。闪光是不确切的东西，是流动的明暗，是只能用图像表示而不能被描述的东西。预言是我们单方面认为的，而预感才是属于她的。从天获得的声音可以无损地就被翻译成人类知晓的文字吗？至少，她本人是极力否定的。”
　　“她是指这本日记的主人吗？”
　　“当然。”
　　“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你知道了又怎样？”小英格玛板着脸反问道，下一秒又喜笑颜开，“吓唬一下你而已。可以的，那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请问这和D有关吗？”
　　“这里可是首字母M开头的书架。”
　　“抱歉，我问了一个傻问题。”
　　“没关系。D确实使人着魔。啊，对了，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我劝你不要读。”
　　“为什么？”李白蹙眉。这样不是让人更加在意了吗。
　　“你会后悔的。”
　　“后悔……”青年确实踌躇了。
　　“你如果不怕后悔的话，倒是可以一读。不过我已经事先警告过你了。”
　　“……”
　　“如何？”
　　“我准备好了。”一度剧烈跳动的心脏又恢复了稳定的常态。
　　“最终还是好奇心胜利了不是吗？”小英格玛笑，“请吧。”
　　李白缓缓翻开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仿佛命运也能如此迟缓和按部就班，可顷刻，眼前的‘预言’就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悲剧的钝痛，滋味如何？”
　　良久，独眼的青年才听到小英格玛所说的话。
　　他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柔声问出一句，“那之后的内容……”
　　“没有了。”少年垂下了眼帘，“因为在那不久之后，木申就病逝了。试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救回来，真的是相当遗憾。”
　　“木申是……？”
　　“这本日记的主人。”小英格玛微笑，“所以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要对卡斯帕尔保密。当然，这不是什么命令，而是一个来自友人的请求。不要对自己的选择后悔，我亲爱的诗人。以及，你的左眼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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