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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签
斗转星移。
就像几十年前,两岳修建聚灵阵群时那样,门派与门派协作,势力与势力互通有无。诸位真人率领门徒们准备改阵,貌似相安无事。但是,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清楚,他们之间的争斗,还远远没有落幕。
东岳的一处山坡上,姜月茗正翻检着灵草灵药。
她剥掉多余的蒂,摘掉干蔫的叶,忽然,有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一名低阶修士,恰好经过附近。他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耳垂上亮闪闪的东西——他戴着耳环,是个侍妾。
姜月茗搁下灵草,颇为认真地看了一阵子。还真少见。自愿为奴为婢者寥寥,《东律》又严禁强迫他人接受契约,因此东岳很少出现侍妾。西岳的情况则大不相同,有些人的侍妾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名字。
比如,成玄真人齐瀚。
有人的侍妾是炉鼎,有人的侍妾是群芳百艳温柔乡,而成玄真人齐瀚的侍妾们是实打实的西岳人才库:丹师、阵师、炼器师,什么都有。他乐意挑拣美色,但与此同时他不养废物。好颜色看久了也会令人厌倦,只有才能永远有用处。相似的胁迫重复上演,于是人们心照不宣:如果谁生了一副好样貌,就最好别再学一门好手艺;如果偏偏两者兼备,那至少,不该在古柯宗露面。
当今修道界很少有人知道,素心真人姜月茗,在她当年还是元婴修士的时候,也曾经被齐瀚相中。人们,包括姜月茗自己,本以为她长得不算当侍妾的材料;然而她显露出惊世的丹道才华,所以齐瀚根本不关心她长得什么模样。姜月茗重重地贿赂齐瀚的手下,提前得到消息,即刻逃往东岳,向严能道尊李伏乞求庇护。彼时世上还没有《东律》,两岳之中,唯有严能道尊一心奉行公义。在他治下,从筑基到化神,无人能肆意妄为。在晋阶化神之前,姜月茗再也没有离开过道尊的势力范围。
这件事既很能说明齐瀚慧眼识珠,也是齐瀚得罪人的历史上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有太多敌人,而姜月茗正是其中颇具分量的一位。
姜月茗正陷入往事回忆,突然出现一只手在她眼前晃。秦直边晃边说:“素心?看什么呢?你把出窍丹藏这了?”
——他又来了。
旧日的恩怨似乎没有波及元彻真人秦直,这位齐瀚的师侄和姜月茗私交不错。如今他屡屡纠缠姜月茗问出窍丹的下落,她固然嫌他烦,却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姜月茗说:“你总记挂着出窍丹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我是化神修士,当然要惦记出窍丹。”
姜月茗斜睨他一眼:“我问你,你上次顿悟是什么时候?”
秦直语塞:“大概……嗯……”
“一百年?两百年?你都多久没有顿悟了?你即便拿到出窍丹,也没办法突破。”
“太瞧不起人了吧?管他上一次顿悟是什么时候,下一次顿悟说不定就在明天。”秦直说,“再有,我不抢出窍丹,它就会落到别人手里。要是让我师叔成功突破,我又没好日子过了。”
姜月茗眯眼笑了。“我有办法让他永远不可能再凌驾于你我之上。”她悄声说,“如果你帮我——”
“你就给我出窍丹?”
“想什么呢?当然不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它在哪。至于能不能拿到,看你自己的本事。”
在整个修道界,秦直可能是出卖师叔速度最快的师侄:“行啊行啊。帮你干什么?”
姜月茗取出一枚玉瓶,晃了晃:“这是我新炼制的毒药,毒性强,发作极快。我们可以用它毒倒成玄。”
“能行吗?”秦直怀疑。
“我用它放倒过妙觉。”
“只要太瑛不在,放倒妙觉也没多难啊。能不被妙觉放倒才算本事。”
姜月茗面带微笑,瞬间激发毒雾。秦直呛住,腿一软便倒在地上。姜月茗蹲下:“看,我还用它放倒了你。”
秦直头痛欲裂:“……算它厉害。没准真行。解药呢?有解药吧?!”
“但是成玄有‘无尽踪’,毒雾、法术都近不了他的身;至于动刀动枪,你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必须想别的办法。”
“素心!解药!”
“我已有初步的计划。你最了解成玄,所以我还要问问你的意见。”
“先给我解药啊!把我毒死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行了行了,别叫了。”姜月茗终于说完,递给他解毒丹药,“放心,这点剂量药不死你。”
成玄真人齐瀚得到消息:素心真人姜月茗离开东岳,此时人在凌虚阁境内。他抓住时机,立刻赶往她被目击的地点;然而,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场景都不符合他的预期:
草地上,上百根竹签垒成堆,元彻真人秦直与姜月茗分坐两侧。秦直盘腿,手肘支在膝头,问:“还不抽啊?”
“我在看呢。”姜月茗说。她斜坐着,如果不是左腕被法术禁制锁在地上,她的姿态还算闲适。
齐瀚怀疑地看姜月茗:“你还敢来西岳?”
秦直替她回答:“没啊,她本来在东岳呢。我把她带过来陪我挑签。”
齐瀚给了秦直一个“你有病吗”的眼神。他拔刀,对秦直说:“走开,我有话问她。”
秦直没动:“你问呗?我又没拦着你。”
齐瀚身上“腾”地翻涌起灵力:“你又欠收拾了是吗?”
“又明抢啊?太野蛮了,师叔。素心现在是我的俘虏,这局挑签结束前,谁也别想动她。”秦直说。
姜月茗则说:“成玄,我知道你也想要出窍丹,我没带在身上。想知道它在哪的话,坐下来和我们玩一局,怎么样?”
“……什么意思。”
“嗯,再说一遍也无妨:”姜月茗做出玩笑般的指天手势,“我发誓,今天这局游戏里,谁拿到签堆中的最后一根签,我就把出窍丹的去向告诉谁;除非拿到它的人是我,那么你们十年之内都不能抢我的东西。”她嘴角上扬,眼睛却凉凉地盯住齐瀚,问,“如何,你敢玩吗?”
齐瀚打量姜秦二人。他厌恶被挑衅,却不会受制于激将法。他考量利弊:若他们都遵守游戏规则,老老实实地竞技,赢家必定是元彻。但是,素心的誓言中有太多漏洞:他可以看准时机硬抢,甚至可以见势不好就毁局——素心根本不懂战斗,甚至被锁在地上;元彻的法术有点水准,但自己有无尽踪傍身,无需忌惮他。即便他们两个一起上,也只有被他按着打的份。
齐瀚收刀入鞘。形势对他有利,无论元彻和素心各自有何打算,他都没有理由畏缩不前。
元彻、素心、成玄三位真人围坐于山巅之上;他们中间,是几百根竹签堆成的签堆。这在两岳是一桩奇景,不过,他们的威压笼罩四方,无人胆敢靠近,所以没有谁能见证他们的游戏。
姜月茗拈去一根落在最上面的竹签。这是安全之选。
秦直炫技般地连续挑掉十几根竹签,他的手又巧又稳,其他竹签都纹丝未动。他一番操作,将不少竹签架空了;谁想再找出一根可取的,可不太容易。
齐瀚打量一阵,俯身去拈他看中的竹签。
“啊,我也看出来了。应该从这边——”秦直说着,伸出竹签作势要抢。齐瀚当然不避让,两人争先,一时近在咫尺。此时,秦直手指一转,改为将竹签紧紧握在手心。他全力用它刺向齐瀚的咽喉。
竹签的质地脆弱,虽然被秦直攥紧了往齐瀚身上扎,也不可能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势。何况秦直不修武道,他用利器伤人,根本用得破绽百出,只令齐瀚心生嫌弃。齐瀚没让它刺中要害或扎进皮肉深处:竹签尖擦过下颌,只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竟也当场折断;而他拔刀反击,寒光扫向秦直的脖子,重重撞上防御法术。灵力激荡,三位真人都胸口发闷,签堆也劈里啪啦地坍塌了。齐瀚预期中的角力并未发生,颅内剧痛搅乱他的意识,他眼前一黑,连人带刀倒在地上。
“好险!我差点就交代了!素心,你这毒果然还是不行。”秦直说。一连串的法术打向齐瀚,没了无尽踪阻拦,它们全数命中。
“只擦破点皮,当然不行。你竟然连一寸半寸都扎不进去,看来我本该和太瑛联手的。”姜月茗回应。
又来!这些外行根本看不出水平高低,只知胡乱评判,妙觉是,她也是。秦直气不打一处来:“太瑛?他肯定还不如我呢!让他使劲扎别人,他没准能把自己的手腕扭伤了。”他问道,“好了,快说,出窍丹在哪?”
“被我吃了。”姜月茗说。
“别诓我,你——”
“我发誓,真的,出窍丹刚炼出来就被我吃下去了。”
一道电光闪过天际。秦直垮肩,大叫道:“你一开始就立誓说清楚不好吗?!非要折腾我们所有人?”
“说清楚了,他今天根本不会来,你也不会帮我。你看,有出窍丹作饵,即便是油锅,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秦直还欲反驳,姜月茗又抢白道,“别抱怨了,杀他对你大有好处:你与他争夺古柯宗争了几百年,如今马上就要得手了。”
“那倒是。”秦直说。
两人又将目光移向地上躺着的齐瀚。姜月茗弯腰,很认真地审视着。她问秦直:“还不动手吗?”
“啊?我杀吗?”秦直说,“师叔侄相残,不大合适吧。”
“你们打了几百年,还说什么不合适?如果现在不杀掉他,等他醒过来,就会把你我都杀了。”
“有道理。但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我们说好的呀?打架的部分都归你负责。”
他们两个来回推诿,对待谋杀如同对待一块滚烫的烙铁。终于,秦直妥协了。再不下手,师叔都快醒过来了。
“行行行,我来!”秦直不耐烦地说,“你走吧。”
“我能看着吗?”
“你还想看着?等我破开师叔这一身防御法器,方圆几里都被夷为平地了。要是哪个法术炸到你,没准你死在我师叔前头。”
“交给你了。”姜月茗果断道别,“等你登上古柯宗的掌门之位,我再携礼来贺。”
禁制解开,姜月茗御风而去。秦直抱着琴,站在原地琢磨一会儿。然后,他随随便便地拨了几下弦。四周沉寂,弦音飘散在风里,而齐瀚毫无反应地躺在地上。秦直说:“师叔,别装了吧?”
齐瀚睁开双眼。他喘息着坐起身,又缓了一阵,终于站起来了。毒素和法术都尚未祛除,齐瀚面色灰白,但是他说:“杀个人都磨磨蹭蹭,没用的东西。”
“师叔,您这话太没良心了吧?”秦直说,“要是我下手够利索,现在古柯宗已经归我了。”
“我陨落了,也轮不到你。”
“师叔,您真不懂啊。我早就想好了:西边、南边都分点地盘给太瑛和袭明,华彩宝灯打包送给妙觉。把他们几个都收拾好了,古柯宗不归我归谁?”
齐瀚闻言大怒,连身上的伤都忘了,挥刀向秦直劈去。他坐拥古柯宗千余年,从来都是寸土必争。眼前这个师门的耻辱,竟然打算一上位就四处割地赔款!今天他一定要亲自清理门户,除掉这个丢人玩意。
秦直左闪右躲,完全没挨打。师叔伤得太重,动作比平时慢很多,实际上,他还能挥得动刀,已经让秦直感慨他真是个特别顽强的男人。“师叔,伤成这样就别打了吧!”秦直说。
这是一句劝告,同时也是一句命令。然而秦直的招牌法术又不灵了,齐瀚的刀照旧砍下。秦直认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施法:“真别打了!师叔你这样是打不死人的!停手吧!”
直到第四遍的时候,齐瀚才终于收手,秦直甚至拿不准他是被法术控制还是打累了。看他不打了,秦直眼珠一转,神秘地说:“师叔,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闭嘴,没人问你。”
秦直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说:“小冯告诉我,之前兽潮的时候是古柯宗派人援助凌虚阁。将近一千年啊,我才知道师叔你竟然也会做好事。”他感慨,“人活得够久,真是什么都能见识到。如果把这件事说给师娘听,师娘肯定都不信。”
齐瀚沉默半晌,最后说:“蠢货。”
许多年来,秦直早就习惯了被齐瀚骂,此刻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见齐瀚摇摇晃晃地御空而起,他凑过去问:“走啦师叔?用不用我送你啊?给你治治伤?”
他话语里的疗愈法术向齐瀚飘去,却受到无尽踪的影响,落了空。秦直说:“至于吗?还这么防着我?我要杀你的话刚才就杀了啊。师叔,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缺乏安全感的人。”
对秦直,齐瀚往往只有两个字想说:“闭嘴。”
起初,秦直悠哉游哉了好几天。
出窍丹没了,他的突破机缘随之消失。但是这件事有好的方面:他不用再担心师叔突破出窍,又来使唤和管教他了。此外,秦直得意地四处传播他的战绩:他毫发无伤地撂倒师叔,又宽宏大量地放人走。现在,整个凌虚阁已经找不出任何一个,没听过这个故事的人了。
秦直乐得逍遥,但是,他忘了某个人的存在。他违背了他对她的承诺,而她看似娴静,实则相当记仇。
现在,秦直闻到一股怪味道。剧痛瞬间涌进躯体,他摇摇晃晃,看清面前的人是素心真人姜月茗。
秦直大叫:“你暗算我?!”
姜月茗说:“你呢?你放走了成玄。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秦直疼得头晕眼花,“扑通”坐倒在地上:“至于吗?你也骗我说你有出窍丹啊!”
“别急,我告诉你怎么解毒。”姜月茗塞给他一张纸,“这是丹方。凌虚阁有丹修吧?让他们帮你炼解毒丹,他们看了丹方就会知道,一点都不难。除了其中一味药很稀有。但我也告诉你,此药,成玄手里就有一株。我们不妨看看:你帮了他,他肯帮你吗?”
说完,姜月茗扭头就走。秦直大叫:“站住!!”姜月茗被命令定住,但是很快便挣脱法术,御空而起。
秦直气急败坏:“站住!下来!不准动!”
姜月茗坠向地面。秦直却不高兴。他现在连素心都要施法两次才能控制了。要是师娘还在,他肯定得找师娘问问,怎么法术还能退步啊?他明明经常练习。呃,或者自从广武道尊突破出窍,没人追着他打,他难免偷懒……
秦直拖着脚步走到姜月茗面前,恶狠狠地说:“素心,你今天太过分了。逼我重操旧业是吧?”他深吸气,大喝道,“打劫!把解毒丹交出来!不对,你有什么好丹药,全都交出来!!”
凌虚阁里,冯长老瞪着眼睛,不能理解为什么玲现在站在他面前述职。
当年,广武道尊和玲离开了凌虚阁。众人畏惧广武道尊,没谁有勇气当着道尊的面,逼玲交还象征凌虚阁修士身份的铁牌。事情不了了之,但冯长老以为,她多少应该要点脸,不该挂着它招摇过市。谁成想,她竟然大摇大摆地混进凌虚阁的地盘,还教起凌虚阁修士做事了!甚至好意思站在他面前,讲述凌虚阁治下凡人的近况!
冯长老瞪视一阵,最终不情愿地接受了玲干得不错的事实。考虑到广武道尊就站在不远处,除了接受现状,冯长老着实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办。
此时,一个威压强大却有气无力的人遥遥飞向凌虚阁内院。他的姿态十分憔悴,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在空中垂死挣扎。冯长老盯了半晌才认出来:是元彻真人秦直。
落地时,秦直彻底没力气了。他“啪嗒”地扑倒,连脸都埋进地里。冯长老大惊失色,急忙扶他起来:“真人!真人!”
“啊啊啊啊!”秦直哀叫。
冯长老更是紧张不已:“真人,您的伤——”但他左看右看,都没看出真人伤哪了,“您——伤在哪里?”
“愚钝!”秦直说,“这都看不出来?我中毒了啊啊啊啊。”突然弓起背,艰难地张开嘴——
秦直呕出一枚丹药。它湿淋淋的,混着不明液体,被他捧在手里。一般来说,丹药入喉,就会立即被运化消解,冯长老从没见过有谁能呕出丹药来。这令人闻所未闻,而且,客观地讲,有些恶心。
秦直悲愤:“素心到底干了什么?!从她身上抢的解毒丹,怎么我吃不了啊?”他掏出一张纸,拍在冯长老身上,“快!快找丹修帮我炼丹!”
接下来便是一阵忙乱。凌虚阁的丹修们全被召来,他们看过丹方,个个都夸它精妙——并且承认,其中最核心、最重要的一味药,是稀有难得的玉髓根。据说现今整个两岳,只有成玄真人的私库里存有一株。冯长老于是去古柯宗求药,自然地,无功而返。
秦直得知以上噩耗,哀嚎声更大了些。他拖着病躯,“嗖”得飞没影了。看来,他亲自去古柯宗求药了。
冯长老在原地急得团团转。他环顾,最终瞄定了玲。冯长老问:“你能从成玄真人手中求得玉髓根吗?”
玲问:“这个毒,致死吗?”
冯长老立刻看向丹修们。丹修们纷纷开口安抚,说此毒虽然难解、折磨人,但是绝对绝对不致死。
冯长老心下稍安。
玲说:“既然不致死,那么无论谁劝说,成玄真人都绝不会割爱。恐怕元彻真人要靠自己熬过去了。”
冯长老的心彻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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