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长安

　　姜南左臂受伤，周欣桃花和阿景都极有眼力劲儿的，凡是动及左手或者双手的事，都不让姜南去碰，不知是不是错觉，从林太夫人脸上看到一丝欣慰赞许。

　　林太夫人铺开一张八寸长，五寸宽的纸，笔沾了墨汁写出三个字，字有拳头大小，写完很有感情地端详许久。姜南走过去看——姜悯甫，祖父的名字。

　　姜南知道，这是思念祖父了，他们的感情一向很深，即使在祖父潦倒后，祖母也不曾埋怨过。

　　姜悯甫，字淡如，早年中过举人，后来精于医道，没能考取更高的功名，这大概是他终身遗憾了。祖母却说，祖父文章写的出彩，他那份墨卷是极好的，只是举人是做不了官的。功名断道，他就经营自己的医馆。

　　那时祖父手里还有不少田产，但他的田好田却不多，且大部分都在南郊，南郊田瘦，有的只能长草，即便请人代管人家也不愿意，祖父就亲自官田。那时驴一般都是用来牵磨的，极少用来乘骑，祖父每逢办事或去别的田产处，都是骑驴。

　　祖父医馆的信誉极好，因他坚持必须卖“地道药材”。医馆药铺倒是不卖假药，但是常常不很地道。尤其是丸药散贴，祖父曾言：“神仙难识丸药散贴”。便是药铺子里的伙计都不能分辨某些贵重药材——珍珠、冰片、红花、麝香之类是不是上色足量。

　　有大医馆或者养病坊的管事生了病，配方抓药，都不在本店，只叫家里人来善和堂来抓。因着质量与信誉，每年盈利都有保证。

　　祖母出生世家，原本闷在深闺之中已是习惯。嫁给祖父后，也时常跟着祖父去熟悉药材。熟悉药材的形状、气味、颜色，还会看着祖父搓蜜丸，碾药，摊膏药，却不叫祖母动手，只让她坐在桌案上品茶看着。

　　说到兴处，林太夫人看着姜南：“且以深情共白首，三娘以后的郎君，一定要是位极有担当的人。”

　　面对祖母如此愿景，姜南没忍住，笑了。

　　在林太夫人的口中，祖父是有些浪漫主义气质和诗人气质的。即使去管田产回不来，夜宿在小小的菩提庵之中，回来也会同林太夫人道，“可叹那是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清静之所。”

　　中年以后，家道渐丰，也换了屋舍别业。

　　姜南记忆里家里的房屋极多而大，花园有合抱的桂花树，树下有恣意生长的菖蒲，每年桂花吐蕊，菖蒲也是极茂盛的时候；还有曲沼流泉；那时还有父母兄长。祖父去世后，姜家就败落了，出卖了祖父不少藏书字画。也是那时开始，祖母一年四季都不曾闲着。即使闲着，也总在看书或是捻麻线。

　　善和堂打包药材用的麻线肯定是用不完的，姜南想到前世读归有光的《先妣事略》“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祖母便是这样的人。

　　桂花好啊，能做桂花藕粉糕、桂花山药糕、蜂蜜桂花炖奶、桂花软酪、酿成桂花酒、蜜渍了做桂花酱，也能烧糖藕、红烧肉，简直是蒸煮烹茶皆宜。

　　现在是不想着合抱桂花树了，但是那位家中种了好些名花的苏五娘却来了，姜南又请她试试凉水荔枝膏。

　　苏五娘拿银匙搅一搅，端起小碗喝一口，“闻着有一股子荔枝香，难为你荔枝这么难得，还费心用来做茶饮子。”

　　姜南笑着解释，“凉水荔枝膏虽有荔枝香，却没有荔枝做引”。

　　一碗凉水荔枝膏，二取乌梅和砂仁，砂糖熟蜜把味调，四时熬汁耐心瞧，五两生姜汁水旺，滤去渣滓口感妙，七七八八入肉桂，搅拌少时清如常，久置冰桶得清凉。盛夏来上这样一碗凉水荔枝膏，不禁香甜，还有荔枝味。

　　苏五娘喝过不少善和堂的茶饮子，知道前阵子还出了个琉璃茶，嘲笑姜南道：“这般实实在在地说凉水荔枝膏多少，非叫什么‘琉璃茶’，学那帮之乎者也的文人做什么？”

　　姜南说实话：“一缕炊烟要赚这些士子们的钱啊，不投其所好怎么成。”

　　苏五娘听着解释笑起来：“很是。”

　　“不过，杨梅日短，过阵子就没有了，还想着袁郎回来时还能尝一尝呢。”

　　“哦，袁郎君是要出京？”姜南反问。

　　苏五娘不由得幽幽地叹一口气，婚姻不仅是结两姓之好，还得门当户对。

　　袁子衿在苏承之面前起誓，出征大食，一血怛罗斯之耻，待得胜还朝时，再下聘迎娶。

　　文臣靠嘴皮子和案牍劳形的工作来熬资历升迁，可他们武官最好的晋升途径就是打仗，多少非勋非爵子弟出身的低级军官就是靠战功上了位。

　　过了半晌，姜南促狭一笑；“‘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放宽心，有苏小娘子在长安城翘首以盼，袁郎君很快便能得胜回朝。”

　　苏五娘看了一眼姜南手上的伤，“不过，崔郎君这次却未曾随军出征，可是与你有关？”

　　姜南赶忙解释：“五娘此言差矣，朝局之事，怎可能因为我？”

　　苏五娘撇她一眼，“你就装吧！”

　　“不是装，实乃身份悬殊太大，不能妄想。”

　　“可我看你们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①不是妄想，是不敢想吧，其实可以想想的......”

　　姜南抿了一口茶，“可是身份不相称啊。”

　　苏五娘越想越觉得姜小娘子与崔郎君相配，一个口齿伶俐，一个少言寡语——若都是不爱说话的，岂不是闷死？若都伶牙俐齿，则免不了针尖对麦芒；相貌上也是相衬，姜小娘子风姿绰约，崔郎君也品貌非凡；且崔郎君虽是武官，却也谈吐不凡，至于姜小娘子更不是胸无点墨之人，精于医术又有一副好心肠。

　　苏五娘摇了摇头，所差不过家世而已！一位市井经商的小娘子，怎么配得上崔郎君如今的都尉上府......真是可惜了啊！

　　“那崔郎君为何上书陈情戍守长安？”

　　姜南略沉吟，“既然有兵乱，必是有流民。不论如何，保家护城，安一方百姓，总是没有错的吧。”

　　“那你可有想好日后嫁给什么样的郎君？”话锋一转，又回到嫁娶之上。

　　姜南陷入沉思，又有些感慨：“其实儿觉得这样挺好的，待老了忙不动了，在长安城八座名山之中择一处，归园田居，盖一片草堂，堂前植桃李，后院种瓜菜，岂不美哉。”

　　姜南想起书册中“偶尔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的诗来，微笑一下：“如今的日子也很好！”

　　崔翊还不知道他的小娘子竟然有归隐山林的念头，正在与袁子衿交接出征的一应事宜。

　　袁子衿若有所思，“中元节祭祀，某这次恐去不成了。”

　　崔翊抿抿嘴，点头：“嗯，这次我自己去，反正也是最后一次去了......”

　　袁子衿瞥了他一眼，“若是事成，明年岂不是要与姜小娘子一起去？”

　　崔翊微微一笑，“所以，此次前去并不是打胜仗回来这么简单，还要把他们两个安全的带回来。”

　　看他那德行，袁子衿似是闻到了一股子酸臭味，啧！啧！

　　崔翊收敛神情，拍了拍袁子衿的肩膀，“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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