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的推辞博弈[克苏鲁]

　　古千秋的提前道别结束后，提醒道：“走的时候把门关好。”
　　殷怜寿应的一声“是”话音未落，她便已经专心埋首于文献之中。

　　回身带上修复室的门后，又轻拽了几下把手确认，殷怜寿确定门已关好，穿过一路复杂的安全门进入电梯，重新进入停车场。

　　方才还安静的区域里，正传来引擎轰鸣的声音。

　　她大概猜到那是自己将要乘坐的车辆，可出于一种莫名心理——或许只是不想和人寒暄，她只瞥了一眼，打算径自转乘回三层的电梯。

　　车里的人却并不让她溜走，在她从车头经过的瞬间打亮了远光，殷怜寿眯了下眼睛，站住脚步，看进挡风窗内。
　　这是辆越野吉普，底盘很高，她看不清车里的人。在原地停了片刻，对方仍然没有动静，她便继续向前走去。

　　灯光熄了，变成短长交错的鸣笛。
　　殷怜寿打了个哈欠，抬手摁键，电梯门开启的嘀声前，身后的鸣笛停下了。

　　“等等。”

　　殷怜寿叹了口气，侧身回望。
　　车门打开，首先探出一头脏辫来，然后才抬起一张脸——婴儿肥未褪，却有一双很锐利的眼睛。这人脸上的肤色很黑，尤其是和她卫衣圆领边沿露出的皮肤对比。

　　“有事？”殷怜寿问。最近专注于练习铭文，练得她心平气定，对方的举动对她而言算不上冒犯。但她想要上楼找宁渊一起吃饭，不想在这里耽搁。

　　“……提前认识一下。”那人看了她一会儿，把颈子上堆着的脖套拉起，变成了一个遮住半张脸的面罩，“我是这次行动的驾驶员兼修理师。”

　　“你好。承蒙关照。”殷怜寿好脾气地回答，注意力却在面罩上缘停留——对方鼻梁上横着的另一道色差印子得到了很好的解释，和长期呆在学会里的那些人的惨白肤色对比，她看上去确实是位经验丰富的驾驶员，而且不缺维生素D。
　　她从车里走下后，殷怜寿更加确定，这人晒过的太阳恐怕比半个考古学会的人加起来都多。她长了一张娃娃脸，但站在两米高的车旁边毫不显矮，至少一米八。

　　这个世界的高个儿未免太多了些，殷怜寿暗自嘟囔。不过，在污染中存活下来的人类可能多少具备些擅长逃跑的优点，譬如腿长。

　　“我叫殷怜寿。”她耸了下肩膀，自我介绍道，“看来离出发不久了？”

　　“……我知道你是谁。还有另一名污染免疫者。”那人俯下身按了按轮胎侧面，弓着身子抬眼看过来，“我叫常安。”

　　对于驾驶员而言实在是个好名字……殷怜寿轻咳一声，再度颔首致意。

　　认识不到五分钟的人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停车场陷入寂静，殷怜寿在地面转动了两下脚尖，向身后电梯一指，“我要上去吃饭了。”

　　常安掀开引擎盖，正低着头察看，闻言点头，“……出发前的车辆检查已经完成，我已经将结果报告上去。随时可能动身，你记得提前把随身物品整理好。”

　　她的语气倒是很友善，只是偶尔瞥过来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阴鸷。
　　“已经整理好了。谢谢提醒。”殷怜寿应答道。

　　常安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她低下头，脸被引擎盖彻底挡住了。

　　殷怜寿不明所以地走进电梯，随着厢门合拢，她突觉奇怪，既然车辆检查已经完成，常安方才为何还要打开引擎盖察看？
　　还有挑衅似的鸣笛和光照……

　　她一边想着，一边踏入走廊。
　　宁渊在寝室门前等候，她加快脚步，“等很久了么？据说很快就要出发，你整理好随身物品没有？”
　　说到这，她突然愣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常安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提醒自己做好出发的准备——她大概只是内向过头。

　　电梯运行的声音停止后，常安呼出一口气，重新合上引擎盖。
　　她坐回驾驶位，只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出发之前行政部门肯定会给她们通知的，”后排座椅上传来一个声音，“干嘛为难自己。”

　　常安没回头，只抬起下巴看了看中央后视镜，陈曜翘着腿躺在后座，脚上的毛线袜子一只蓝一只粉。

　　“……你也该去收拾了。”常安拧下钥匙，“而且你最好没在行李里塞那些漫画和小说。”

　　“当然没有。”陈曜转头看向她，举起手中的平板电脑申明道，“我存电脑里了。”

　　那不就还是带了么……常安叹口气。
　　她伏在方向盘上发了会儿呆，陈曜滑动屏幕时指甲偶尔敲响，她听着，突然犹疑起来，“我刚才讲话的语气是不是很生硬？”

　　“是也没关系啊。”陈曜正看到精彩处，眼睛一眨不眨，“不要在意凡人的看法。”

　　“她说了‘你好’，我没有。”常安捂住脑袋，“天呐，我好没礼貌。”

　　“喂，”陈曜放下手中的电脑，把脑袋凑到前排来，“那种小细节无所谓啦，新人肯定知道你是好心提醒她。”

　　“……真的？”
　　常安此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运送文物或物资，交涉的对象也基本是眼熟的学会成员，这一次参与行动小队，要和算不上认识的人相处数天，她焦虑得失眠，最近几晚一直在陈曜那里拿褪黑素软糖吃。

　　“当然当然。”陈曜伸手拍拍她，“任谁来判断都能明白我们常安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常安道。

　　“你问你问。”

　　“你存漫画的这个电脑，不会就是学会用来记录数据的那一台吧？”

　　陈曜愣住了。她失去了狡辩的机会。
　　“替我保密。”最后，她只能抓住常安的手，嘿嘿一笑，“放心，这些文档里绝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常安两眼一黑，“你……还是快点回宿舍整理出发时的行李吧。”

　　宁渊捆扎好背包的带子，盯着拉链两侧形成的皱褶，突然出神。
　　她伸手拨弄着拉链头，“我有时觉得痛恨，你懂吗？”
　　“我过往所有一切都被埋在301，我在其中长大的那座宅邸连一块完整的砖石都没有留下。”
　　“这里的一切，”她环视房间，又重新将视线落在背包上，“既不属于我，又与我无关。”

　　“「宁渊是谁？为什么我会是宁渊？」”
　　“——有时候，会突然这样想。”
　　她声音低沉，最后无言地摩挲了一会儿背包的面料，又抬起头来，用尽量轻快的语气道，“很奇怪，是不是？”

　　殷怜寿一直跨坐在她的椅子上看着她整理——宁渊本就已经将各种物品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全部打包，收尾的工作其实很快。
　　学会发放的衣物、背包、生活用品，没法从中看到任何个人特征，重新放回货架上售卖都找不到使用痕迹。
　　“没什么奇怪的。”她回答。

　　前世里，她曾拥有一个特别的箱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和朋友交换的半块香味橡皮、妈妈给买的平安扣、攒下零食钱在文具店购买的漂亮贴纸……还有上课传递的字条，还有和某人吵架后亲笔写的“复仇计划”。
　　人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恨过什么、爱过什么，甚至，还会忘记曾经的自己。

　　物质是记忆的钥匙。

　　在稍稍长大后检视那个多历年所的箱子，她自己也惊讶于在作业纸上用拼音写就的“我与某某不共戴天！”，也会把那个已经不再散发香味的橡皮拿出来细细端详，发现上面脏兮兮的铅笔印子。
　　系着平安扣的绳子抽了丝，贴纸经年未用，已经失去了粘性。

　　可只要这些东西仍在，就能反复确认生命中存在过的那些瞬间，从而确认了自己。

　　然而，她们遗失了自己的箱子。
　　记忆失去了物证人证，从此每一次回忆都要被虚无折磨。

　　正如她此刻回想前世的那个箱子，已经无法确定它使用的是密码锁还是挂锁。
　　一处小小的模糊，让其余一切都变得不再可信。

　　「我是谁？」
　　愈是询问，愈是痛苦。

　　殷怜寿双手交叠置于椅背上，双脚一前一后踏在地面，带动整个椅子摇来晃去。
　　于是宁渊也在她视线里摇来晃去。
　　晃了一会儿，她停下来。

　　“你是宁渊。”殷怜寿突然道，“因为害怕孤独就跑到污染区救人的臭小孩。”

　　宁渊瞪大眼睛望向她。

　　“恋母情节相当严重的幼稚鬼。”

　　“喂。”宁渊摸摸鼻子，“没那么严重吧。”

　　“心情愉快时非常促狭、难过时又格外温和的超级怪人。”

　　“等——我什么时候促狭？”

　　殷怜寿垂下眼帘觑她，坚决不吃她装傻这一套。

　　“总之——”殷怜寿越过宁渊，扯过背包带，抬起手指，而后又放下，回头翻找书桌上的笔盒。
　　——她原本是想用铭文的，最后决定用记号笔，在带子末端写了个“渊”字。

　　“好。”她盖上笔帽，展示成果，“这完全是你的背包了。”

　　这个字的字形本就复杂，又写在柔软织物上，歪歪扭扭，晕成一团。
　　宁渊扯着背包带瞧了半天，评价道：“好丑。”

　　“有时候，丑也是一种特色。”殷怜寿推着她出门，“饿了，快点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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