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

　　医院

　　透明的液体沿着塑料管匀速滴落，再顺着半截埋入手背上隐约的青色静脉，带着凉意注入身体。
　　医院其实是个非常忙碌的地方，护士，医生，家属，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地在被加床占据一半宽度的回廊上。
　　方正被安排在回廊的一张椅子上，仰着头靠着椅背的上沿，目光迟钝地望着输液袋中以不可见的速度持续减少的液体，周围安静得可怕，以至于她可以专心地看着输液袋，大脑保持一片完全的空白。
　　她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刚才护士扎的两针也没有给她任何疼痛感，人的感觉原本是一个自动对比和分清轻重缓急的机制，而方正的感觉器官，还没有从急性肠胃炎的剧烈疼痛中恢复过来，她现在唯一有的情绪，便是希望药物起效，肠胃不再继续刮刀子般地绞痛。
　　方正从小身体健康，少有进医院的时候，偏偏这次病来得迅速且剧烈。说来要怪方正自己，长时间用酒精泡肠胃，再怎么健康也是受不了的，方正是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而已，加上她骨子里骄傲得紧，硬是忍着忍不了的疼痛，自己到医院，边疼着边自己办完一切住院手续。见惯了各种病人的住院医生则是处变不惊，得，能走就不是大事儿，按常规程序来，先开化验单。
　　拿着化验单，交费，抽血，等结果，拿结果，交回给医生，方正才终于得到住院医生大笔一挥开出的一张单子
　　：“医院太忙，请您自己去交费取针药，上来交给护士。”，又再次询问：“没有家人或者朋友可以通知？最好还是叫个人来照顾照顾。”
　　方正早已疼得恍恍惚惚，只剩下一个念头，拿药，止疼。带着坚定的意志，方正下四楼，在药房门口疼得直拿头磕墙，取到了关键的针药，上一楼撞一会儿墙，回到四楼，两针下去加上吊瓶，肠胃尖锐的疼痛终于慢慢消减。
　　当看着吊瓶里的500毫升液体消失掉一大半时，方正恢复了些身体除了疼痛外的感知力，这时刚刚开药的医生路过，问她：
　　“怎么样，针打了还疼不疼？”
　　方正摇头，“好多了。”
　　忙碌的医生点点头，迈开大步走向下一位病人。
　　三瓶液体输完，小护士过来取完针，方正仍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场疼痛仿佛是一场剧烈而持久的恶性搏斗，消耗完她的体力不说，连恢复的能力也一并剥夺。小护士见她一直一个人坐着输液，好心问她：
　　“打电话通知家里人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
　　“外地人，家不在B市。”方正简短无力地回答。
　　“哦，那让朋友或者单位的同事来帮帮忙吧，毕竟是住院，一个人不方便。”小护士说完，笑了笑，便去为另一位病人换吊瓶了。
　　最终，骄傲的方正没有通知任何朋友或者同事，她没有拨电话和向人解释一堆的力气，在医院的椅子上坐到大半夜，当天值班的医生巡视完睡床的病人，便把坐椅子的病人一一打发出院，方正得到一张处方签和一堆医嘱，成功被扫出门。
　　凌晨四点，这间B市口碑最佳公立医院住院部的大厅却热闹得像周末的菜市场，走出医院大门，闪烁的救护车驶入旁边的急诊部，医生，护士，病人的声音交错，方正瞥到一眼担架上的血迹斑斑和一位男医生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拖着虚浮的脚步出了医院大门，钻进一辆停得最近的的士回家。

　　俗话说得好：
　　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

　　方正把自己彻底ZUO了一回，鉴于消化道出血的症状，医生明确嘱咐她不能沾酒和进食流质，这一场折腾下来

　　她得到的教训足以让她乖乖遵从医嘱，望着平日喜欢的酒瓶便马上联想到那撕心裂肺完全没法子忍的疼痛。

　　6小时，12小时，24小时

　　72小时的戒断酒精之后，方正浸泡在酒精中五个月的大脑开始以正常，清醒而痛苦的方式运作。
　　过去的一幕一幕以一种清醒客观的方式在脑海中回放，没有了恋爱荷尔蒙和失恋肾上腺素的修饰之后，过去以一种赤裸裸的原始现实展现。
　　方正想起很多很多因为她和王晓蔷的关系而改变的人生轨迹。
　　在遇到王晓蔷之前，方正本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T，爱好漂亮女生，抽烟喝酒自以为酷，并且有酗酒的倾向。
　　清醒中回忆去过去，方正发现自己在某些部分是应该感谢王晓蔷的，如果没有遇上能把自己吃得死死的王晓蔷，也许她早就沉迷于酒精中毁掉了自己。
　　而另一方面，如果没有遇到王晓蔷，方正也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遇到王晓蔷之前，方正的迷恋是数学。尽管方正在高考时已经知道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出色的数学家，她对于数学依然抱有着与生俱来，本能一般的热情，除去在欢乐时光寻欢作乐之外，方正也享受每一个在图书馆抱着书本痴迷的下午。
　　如果没有遇到王晓蔷，那么自己应该会继续学习数学，极有可能会继续读研究生，而不是整天围绕在王晓蔷身边，方正自知没有成为数学家的天赋，但是经过几年的钻研，写出一两篇令自己骄傲满足的小论文是极有可能。
　　如果没有遇到王晓蔷，方正可能已经毁于酒精，可能在一个学校教授数学课程，却绝对不可能是现在的方正，一个在企业中打拼到中层却不知为何的白领。
　　至于和家人一直断绝联系，方正并不怪王晓蔷，因为就算没有王晓蔷，她依然是弯得永远无法直起来的，既然家里人不能接受真正的自己，方正也不稀罕这种有条件的亲情。

　　亲人不仅仅是一句“血缘关系”，能够相互依靠，相互理解，才是亲人。

　　方正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幸运的，她还有唯一的亲人，小夕。
　　方正同时意识到，她在失恋的这段时间里，犯下了的一个可怕错误。
　　在方正忙着做失恋的人该做的一切事情的几个月里，她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家人，她现在仅有的家人——小夕。
　　小夕从去年便开始忙发表第四张专辑后的第一次全国巡回演唱会，方正当时正开始“以事业为重”的转型，没几个月便和王晓蔷分手，小夕的这次巡回演唱会，就在B市的一场她没有去看，中间小夕有两三次回B市中转休息几天，方正没有把和王晓蔷分手的事情告诉小夕，酗酒归酗酒，方正的原则是不能成为小夕的坏榜样，所以变得离不开酒精的她一反常态，在小夕回来的时候只去坐一下午便匆匆以工作为借口告别。

　　反正小夕也忙，没什么的。当时被酒精烧坏了脑子的方正是这么想的，或者说，是以这样的借口来逃避现实。

　　方正道歉的措施，只是每次去都带上一束花，或者一只毛绒绒的玩偶。
　　每一次小夕都气鼓鼓地要方正留下来陪她几天，因为“姐姐很久没有陪我了。”
　　“姐姐是不是不喜欢小夕？”
　　“你听我说说话嘛！”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的演唱会？”
　　“好，我知道你忙，那你就忙吧。”

　　好像上一次见面，小夕已经不再跟自己说这些抱怨话。
　　也不记得，每一次见面有没有给小夕一个热情的拥抱，每一次小夕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方正掏出手机查看通话记录，最近几个月跟小夕的通话记录一只手就能数完，每次时长不过几分钟。一开始是

　　自己自告奋勇要照顾小夕，希望能有小夕这样一个妹妹。
　　然后呢？
　　在抛弃了十二岁的小夕一次之后，自己还要让小夕觉得再被抛弃一次吗？
　　方正仿佛又看到十二岁的小夕，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站在喧闹的酒吧中间，一脸无助惊慌的模样。
　　二十岁的方正，承诺过要做小夕的姐姐，如果承诺过的关心，照顾，就因为失恋，便忘到九霄云外去。
　　只能说，自己的品格太低劣，诺言太轻浮，甚至根本没资格有一个妹妹。

　　事实证明，责任也许才是治疗失恋的良药。
　　接下来的日子里，方正挣扎着在每一天里试着忘记王晓蔷，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调养好因为长期生活不规律和过量摄入酒精而开始出现种种问题的身体，安排出时间尽量去看小夕剩余的每一场演唱会，在小夕中途休息的时候尽可能地照顾好这个妹妹。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方正渐渐不再回忆去和王晓蔷的过去，在生活中遇到快乐或者挫折，也渐渐不再产生第一个想和王晓蔷分享的念头。

　　“小夕，晚安，明天早上要起来做运动。”
　　“小正晚安，你也早点睡啦。”
　　不到十点，小夕已经是哈欠连天地抱着小熊进了卧室，方正在沙发上坐着发呆，自从和王晓蔷分手之后，她坚持和小夕分房睡，理由是两个人的生物钟不一样，至于真正的原因，方正自己也没有一个答案。
　　只是她最近才发现，从大学到现在，她没有多少一个人睡的时候。
　　跟王晓蔷在一起的时候，方正粘着王晓蔷，甚至在王晓蔷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的时候，自己不是也很快地找到了睡同一张床的室友，方正想起沈卫惟，便不由得锁起眉头，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和沈卫惟的关系是怎么由室友变成了上下级，然后又变成一张床上“上下”的关系。
　　方正不想像耿乐乐建议的一样，积极投入下一段恋情，相反地，她决定给自己独处的时间，清醒对酒鬼是难以忍受的，但正是清醒和独处，使方正渐渐明晰，其实她和王晓蔷的感情，早就出了问题，如果真正按照“没有感情就应该分开”的原则，她们早该分开才是。

　　从王晓蔷开始对新遇到的男性念念不忘的时候，方正就该意识到王晓蔷跟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王晓蔷所喜欢的对象是清一色的男性，而方正完全相反地只喜欢女性。

　　按时下流行的话“性别不同，怎么相爱”，而方正应该明白的事情是“爱好的性别不同，怎么在一起？”。

　　最低的底线，方正不想成为男人，她天生对男性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理心理兴趣，方正虽然自我定义为纯T，却太喜欢女人到觉得身为女性都是一种莫大荣幸的地步。

　　而自己对王晓蔷的执着，到后来与其说是因为喜欢和爱情，倒不如说是习惯和责任。在一起太久，方正已经习惯了王晓蔷对自己在生活上的照顾，而方正骨子里是个十足的保守派，始终抱着跟一个人在一起就是一辈子的想法。

　　明明一早两个人已经各自变心，当王晓蔷对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产生暗恋情结的时候，当方正喜欢上沈卫惟的时候，在这些时刻之前，如果两个人的爱情仍然是炽烈和专一，又怎么会轻易地对第三者产生感情。

　　方正突然很想对王晓蔷说句“谢谢”，如果没有王晓蔷的果决和残忍，谁知道以自己黏糊糊的性格，还会让两个人在这段早已该结束的感情里挣扎多久呢。

　　方正没有主动联络王晓蔷来表达自己的谢意，她想做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不会随便打扰别人，有自制和自知的人。她需要在长久未曾有过的清醒中寻找回失落在某个地方的自我。

《真爱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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