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偶头牌

　　冥广海的天气就像胡同里赶猪，真是直来直去，晌午的时候热得要死，到了下午气温就直线下降了，坐在院子的大树下，竟有了秋天的凉爽。

　　乔志勋和霍飞在阿甲家吃午饭，阿甲和爷爷忙乎了半天，端上一大盆青菜汤和几个黑薯窝头，最后还端来一只广口大陶碗，红森森地冒着热气，据说是特意招待客人的。

　　霍飞伸颈向大陶碗里瞅，一块块深红色的东西，依然没看出是什么，胡乱猜道：“这是红烧鱼，还是红焖羊肉啊？”

　　阿甲爷爷直摆手，窘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在冥广海是不能吃牲畜的，这里虽然动物繁多，它们可都是来休养生息的，也就苦了这里的人，我们只能吃植物和野生菌来果腹，并不能吃肉食。”

　　“这是绛洱菌，是爷爷刚从后山采来的，甚为大补，哥哥，请尝尝吧。”阿甲边说，边往每人碗上搁下双原木筷子。

　　乔志勋拾起筷子，先夹了一块送到嘴里，细细品嚼，口感嫩滑松软，像豆腐又有点像银耳，舌尖散发出清淡的甜意，他微笑点头：“果然好吃，比肉都好吃。”

　　霍飞也抄起筷子夹到嘴里，大嚼起来，然后瞪大眼睛发出一阵“嗯……嗯嗯”的认可，咽下满口的食物，终于发出了声：“真的比肉好吃，冥府可没有这种菌菇。”

　　看到食物得到了客人的认可，阿甲和爷爷显得特别高兴，不断地给两位客人舀汤递黑薯。

　　累了大半天，乔霍二人也不厌弃食物的粗劣，全都吃光了。

　　阿甲跪在苇席上收拾空碗，乔志勋突然想到什么，从身后的褡裢里掏出一个纸包。

　　霍飞疑惑地看向乔志勋，还以为他要给老人一些钱。

　　乔志勋将纸包递给阿甲，笑道：“我都忘了，今早出门时我还带了点吃的，也请你们品尝下冥府的食物。”

　　阿甲接过纸包，从里面掏出个压扁的包子，惊声尖叫道：“哇——包子，爷爷，快看呀，以前我就爱吃包子，可惜妈妈……”随后，阿甲的眼圈红了。

　　霍飞看呆了，他不知道何宴把多余的包子给乔志勋带上了，另外，这孩子为啥见了包子如此的激动呢，他挪了下屁股，凑到阿甲的身旁，安慰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哭呢？这可是肉包子，是一位手艺很好的爷爷亲自做的，赶紧尝一尝吧。”

　　阿甲将包子递给了爷爷：“爷爷，您先吃。”

　　爷爷动容地笑着，不断摆手：“好孩子，你吃吧，爷爷以前吃过的包子比你多多了。”

　　乔志勋鼻子发酸，竟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说：“纸包里还有好多呢，爷爷您就接着吧，要不阿甲也不肯吃。”

　　老人终于接过了包子，阿甲又从纸包里掏出个包子递给乔志勋，乔志勋摇手：“你们吃吧，我们今早刚吃过了，这些是剩下的。”

　　霍飞握住阿甲攥包子的手，直接送到阿甲的嘴边。

　　阿甲不好意思地咬了一口，然后嚼着嚼着就哭了，放下手中的纸包跑进了小草屋。

　　透过门，霍飞茫然地望向草屋，问道：“爷爷，阿甲哭什么啊？”

　　爷爷把咬了一口的肉包放到一只空碗里，缓缓道：“阿甲从小命苦，很早死了父亲，后来跟着他娘改嫁到别人家，他继父对他们母子并不好，经常殴打唾骂他们娘俩，有一次，继父喝醉了酒，又在打他的妈妈，阿甲用菜刀砍死了继父，阿甲的母亲为了抵罪就去投江，阿甲追到江边，不但没救起母亲，连自己也一命呜呼了，母子二人就魂归冥府了。阴律司判定阿甲有杀人过失，不能投胎转世，阿甲就沦为了孤魂野鬼，从此与母亲失去了联系。”

　　乔志勋听得身心震颤，他能理解阿甲的心情，甚至觉得哥哥心底的苦恐怕与阿甲如出一辙，他不禁眼眶也湿润了，用手擦了下，轻声叹道：“阿甲是个好孩子。”

　　* * *

　　吃过午饭，爷爷安排乔志勋与霍飞在小草屋里歇息。

　　看得出来，这小草屋本来是阿甲的房间，草屋里没有窗户，只能借助门口的光线，屋内地面是夯硬整平的土地，在墙角里也铺了块席子，只是比木屋里的窄些。

　　过了一会儿，阿甲从外面又搞了张席子，与原有的席子并排铺到了门口，这样，两个人一起躺下就不会觉得挤了。

　　阿甲走后，乔志勋和霍飞平躺下来，半天谁都没说话。

　　寂静里，霍飞先吁出口气：“没想到孤魂野鬼这么惨，即便不在地狱谷巡游，也得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自生自灭，过得还不如那些畜生。”

　　“用希望换自由，若是你，你会怎么选？”乔志勋一骨碌，手支下巴地趴在席上问道。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怎么个自由法？是吃喝自由，还是玩乐自由，或者是行动自由？这就是个大号的监狱而已。”霍飞不屑地伸臂，一个鲤鱼打挺坐立起来，然后一转，面朝了门。

　　霍飞的回答更坚定了乔志勋的决心，是的，他必须要让哥哥坚持下去，只要心中有了希望，便有了努力的方向和动力。

　　“阿甲，你出来！”忽然，一个人站在篱笆门口朝院内喊道。

　　阿甲从木屋里跑出来，呵呵笑道：“王四，你肚子好了？”

　　王四急赤白脸，指着阿甲道：“你小子也太不地道了，我就今日没去还畜殿，就被你捡个大便宜，你说咋办吧？”

　　阿甲不服地双臂抱肩：“那只能怪你运气坏，怨不得别人。”

　　王四身高体壮，一身疙瘩肉，大手掐住了阿甲的脖颈，横眉瞪眼道：“你说什么？谁运气坏？！”

　　此时，爷爷从木屋里快步出来，乔霍二人也穿鞋走出了草房。

　　王四见状，将手松开了，抱拳向阿甲的爷爷行礼：“方老，这事，您得给个公道的说法，不能因阿甲是您孙子就向着他。”

　　方老说：“王四，你急什么？无论把客人带到谁家，活还是要全村的人干，按劳取偿，这怎么也不能变呀。”

　　王四的神情瞬间松弛了，转而看向乔霍二人，礼貌行礼道：“欢迎贵客来到我们村。”

　　乔志勋与霍飞抱拳回礼，经过沟通才知，这王四是本村出了名强悍能干的壮士，凡有出力出头的大事，他都是骨干之一，王四曾参加过百年前的捕捞活动，说上次很可惜，只弄到一条年幼的鲲，后来主顾嫌太费劲，便放弃了，仅带了一根鲲脊回了冥府，至于用那鲲脊制作的招魂幡起没起作用，便不得而知了。

　　乔志勋从坊间听到些传闻，说那招魂幡根本没起到作用，白瞎了费时费力又费钱。

　　乔志勋没好意思说，他不想打击大家的积极性，不管此次捕捞多么费劲，他都决心一往无前。

　　见王四有成功捕捞大鲲的经历，乔志勋更加有了信心，委托王四到村里招募更多身强力壮的水手，最好带着船，如果没有，他就出钱造船，另外还需什么工具，也让王四给罗列出来，人员按劳分配，工具按件付费，绝不会亏待了大家。

　　王四看到自己被委以重任，越发有了积极性，满口称诺，说尽快把人员和工具凑齐。

　　转眼间，王四就掌握了主动权，阿甲很是焦急，跑到王四面前说：“王四，必须得算我一个。”

　　王四用眼角打量了阿甲，不屑道：“切，你就是个小屁孩儿。”

　　“我怎么是小屁孩了？你们谁的水性有我好？”阿甲拍着自己光溜溜起伏的胸膛道。

　　王四顿住了。

　　爷爷笑道：“这倒是没说错，王四，你们还是带着阿甲，在关键时刻需要下水的时候，他比你们灵光。”

　　“好吧，那就算你一个，不过你别瞎捣乱，必须得听我现场的指挥。”王四松了口气。

　　* * *

　　晚饭依然粗劣清淡，霍飞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

　　乔志勋用胳膊肘戳霍飞，霍飞只好又拿起筷子，强忍着又吃了几口。

　　吃完饭时，乔志勋提出要到海边看看。

　　阿甲将空碗放到院子的水桶里，然后带路，引着乔志勋和霍飞向海边去了。

　　乔志勋朝地平线望去，日头只露了半张脸，天边已被熏染成紫红色。

　　广袤的沙地在紫粉色的霞光里耀着光芒。

　　乔志勋发现大海的方向就是他早上认定的那个地方。

　　随着日光的下移，空气的温度逐渐凉爽了脚下的沙子也不烫脚了。

　　忽然，前方跳出一条蓝色的水线，那片海域在视线里不断扩大。

　　霍飞指着前方，高声大喊道：“冥广海——我们来了！”然后就像脱缰的野马飞奔过去。

　　阿甲也大笑着追去，还不断吹着口哨。

　　梦里曾出现过数回的冥广海即将呈现在眼前，乔志勋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加快了脚步，随后竟也小跑起来。

　　冥广海一望无际，此时的海水平静微阑，水天相接的一线只剩了深紫的霞光，远处的水面倒映出片片紫色的云朵，近处黯淡的海面透着幽深的蓝色，显得静谧而神秘。

　　霍飞在岸边的沙滩上脱了鞋子，挽着裤管朝海里走去，还回头向乔志勋招手：“志勋，快来，快来。”

　　阿甲首当其冲，毫无顾忌地冲进了大海，像一条鱼在水涡里蜿蜒了身子，然后从海面探出脑袋，扬声大笑道：“哥哥，好凉快啊，你们也下来吧！”

　　霍飞似有些激动，朝前迈了两步，一个浪头扑了过来，打湿了他的裤管，他才冷静下来，指着海里的阿甲道：“差点被你骗了，阿甲，这浪好大呢，我可比不了你。”

　　乔志勋始终没下水，站在干燥的沙滩上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坐了下来。

　　阿甲游了会儿，然后爬上了岸，他仅有的裤头都湿透了，冷得打了个颤。

　　乔志勋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递给阿甲：“穿上吧，晚上冷了。”

　　霍飞跑过来推开乔志勋的手，而是快速脱下自己的袍子，直接披在阿甲的肩头，问道：“阿甲，你没衣服穿吗？”

　　阿甲裹着袍子缩了肩膀，笑道：“有啊，我只是不爱在白天穿衣服，经常下海，穿衣服多不方便，而且冥广海的白天热得很。”

　　借着最后微弱的天光，乔志勋看清了阿甲经过海水冲洗的脸，去污刷垢后，他的皮肤光滑细腻地反了光，脸部轮廓清晰，眉眼格外俊朗。

　　乔志勋用手撩开阿甲滴水的前额发丝，微笑道：“我们阿甲原来是个美少年，为何平日如此邋遢，不修边幅？”

　　阿甲从没听人这样夸过他，竟傻笑起来：“哈哈哈哈……哥哥，我又不娶媳妇，要那么好看有什么用？”

　　乔志勋脸上的笑淡了，没再说话。

　　天终于黑了，海面与天空均是一片沉寂，浪涛拍打岸边的声音越来越大。

　　阿甲说开始涨潮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三人刚要转身，就听见一股巨浪猛地拍上了岸，将三人的衣服都打湿了，随后空气里喷发出一股磅礴的水雾，同时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长啸，像涡轮发动机急转的声音，又像野兽的嚎叫，给人一种深海孤寂的悚然感。

　　阿甲一手拉着霍飞，另一只手拉住乔志勋，大吼道：“快跑——来不及了——快跑！”

　　乔志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两条腿玩命地奔跑，直到后面的声音越来越缥缈，他脚一歪，终于倒在了沙滩上。

　　阿甲转身扶起乔志勋，然后抬头朝后望了下，气喘吁吁道：“好了，不用跑了。”

　　霍飞凑过来，弯腰双手扣着膝盖，喘着粗气问道：“那……是……什么？”

　　阿甲说：“大鲲——那就是大鲲。”

　　乔志勋转头朝黑漆漆的海雾里望去，什么也看不清，他嗅着发咸的海风，一颗心砰砰的快要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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