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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生日
原奉的腰间挎着鹰隼,断剑塞在那把原先挂在堂前的剑鞘里,看上去倒还和从前一样英武。
李司南骑着马跟在原奉身后,目光在鹰隼上停留了许久。
“这匹马不错。”李司南摸着□□白马的鬓毛说道。
原奉回身看了一眼,那马比他座下的这匹身形小了不少,似乎还未成年,但已有骏逸之态。
“这是我托唐将军从西边找来的,送给郡主,算作是……礼物。”原奉说道。
“礼物?”李司南抬起了头。
原奉没答这话,他一扬鞭,纵马向前跃去:“郡主,跟上。”
李司南一愣,但她随即抬手一抽,引马飞奔而去。
城门缓缓开,微风徐徐吹。
此时正值初春之时,嫩黄的绿芽破土而生,原野灌花迎风招展,清风拂动护城河水,湛蓝的天下万物峥嵘。
李司南迎着晨曦,额角发丝飞扬,她的眼中渐渐亮起明光,映着远处的无尽辽原。
“将军是要和我比试马术吗?”李司南高声喊道。
原奉一勒马,转头冲李司南扬了扬眉梢,随后一转,竟向西奔去。
李司南轻笑两声,她一夹马肚,穷追不舍。
原奉这日没束甲,腰上松松地系了条宫绦,广袖迎风,隐隐露出了他手腕上那道刚刚长好的伤疤。
李司南呼吸一滞,瞬间移不开目光了。
她看向原奉簪髻上垂下的发尾,看向他平展的肩颈和劲瘦的后腰,看向他策马扬鞭时的流畅与潇洒。
李司南思绪翻飞,她不禁想,若是没有北境长鹰这个沉甸甸的担子,原奉大抵也是个明快洒脱的人吧。
“郡主,你去过呼察湖吗?”原奉转头问道。
李司南尚还沉浸于浮想中,她抬头骤不及防地撞上了原奉的双眼,一时耳根发红:“什,什么?”
“呼察湖,”原奉倒是浑然不觉,“在牧流城外十五里地的草原牧山下,附近的牧民都会在那里饮马牛羊。说是湖,其实不过是个水泡子,不算大。”
李司南结巴道:“我,我没有去过。”
“走,”原奉伸出手,示意李司南把缰绳交给他,“我带你去。”
李司南望着原奉递来的手,缓缓交过马缰,原奉猛地一抽长鞭,带着两人一起向草原深处飞驰。
原岭横卧牧云际,朝辉尽洒谷川风。
头顶浮云压低,山脚晴光闪烁,碧湖漾涟漪,倒映远山水。隔着半个山坡,李司南便看到了原奉口中的呼察湖。
“儿时我曾去过巫兰山谷,那里有千姿百态的野花,有顺山而下的清泉细流,谷中无数蝶鸟飞舞,还有连片的莫英,沿着山脚一路蔓延,如同大地裂开的血口。”李司南翻身下马,弯腰拾起一株蒲公英。
“去过的人都说巫兰山谷很美。”原奉牵着马跟在她的身旁。
李司南淡淡一笑:“确实美,不光景美,人也美,巫兰山谷中的部族盛产美女,年年都会往王庭送来无数美人。我的母妃,也来自巫兰山谷。”
原奉静静地看着她,这是璧心公主第一次说起从前的事。
“母妃骑着马,带我在谷中驰骋,采摘莫英,那时莫英还不是恶魔之花,也不是柘木儿氏的图腾,她还是圣洁的化身,是上苍对阿雅二世的奖励。”李司南望着远方,吹散了那株蒲公英。
“我知道,将军你一直认为莫英就是南疆的阿芙萝,甚至还勒令玄冲道长在小银山试种,可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许只有生在巫兰山谷中的才能称得上是莫英。”说到这,李司南回头看向原奉,“将军,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原奉的眼前漫过无数蒲公英浮絮,隔着浮絮,是李司南明媚的笑容,原奉神思一晃,心魂飘出了边际。
他想起那日李司南伏在床边,问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是想摆脱掉这一切吗?她还对自己说,你只是有些累了。
小姑娘温热的手捏着他冰凉的指骨,轻轻地把他拉出泥沼深渊。她说,有些人生来注定要留名青史,这不是荣耀,而是负担。
草原部族的兴衰沉亡、北境长鹰的落败倾颓就这样相隔千里却汇于一线,虚虚地系在两人之间。
圆日倾倒,给了璧心公主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鹰隼损毁,也断了原奉最后一丝期念。两人无牵无挂,无依无靠,就好像是浮在眼前的蒲公英,转瞬便会随风而去,然后扎根在不知名之处,此生无定所。
“将军?”李司南轻声叫道。
原奉抽出游离的神思,牵着马越过她向湖边走去:“在这里可以看到鞑克哨所,这是离上离最近的地方了。”
李司南一怔,追上了原奉脚步。
呼察湖那头的原岭上,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亭子,没有哨兵巡逻,也没有来往行伍,似是废弃许久了。
“从前阿雅王朝划定边界,就是从这里开始,过去还未改道的堰渡河从这里流经,留下了呼察湖和雁鸦岭,阿雅王便以此为界。”原奉抬手一指,“殿下,您看得到吗?”
李司南失神地望向远方,她曾在王宫羊皮卷图上读到过,在最遥远的南关,有一座雁鸦岭,山岭的那头是丰海,海的那边是古原。古原之上有鹰盘旋,有东出长河,有浩荡江山。
十年前,璧心公主坐在王庭里南望辽原,十年后,忆锦郡主便要就此离开生长的北境,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将军,”李司南问道,“京梁是什么样子?”
“京梁?”原奉低笑了一声,“京梁有金碧辉煌的皇城、红墙绿瓦的宫门、巍峨高耸的楼塔,还有蜿蜒曲折的西江,西江旁思云市集中游人如织,城门脚下行人摩肩接踵,是整个大俞最繁华的地方。”
“最繁华……”李司南念道。
“出了阆都废墟,就能望见栖凤楼,在展翅金凤的阴影遮蔽下,就是京梁城门,城门上盘着九龙十八麒麟,只有大俞皇帝出京,主门才会打开。”原奉继续说道。
“听上去,似乎比上离王庭气派许多。”李司南笑了一下。
原奉看向她,竟发现李司南眼中含着一层薄薄的泪水。
“郡,殿下……”原奉轻声叫道。
“崇令,我不想离开广宁,我不想去京梁!”李司南突然大声喊道。
京梁是什么?是遥远的异国他乡,是千山万水外的冰冷皇城,那里不是故土,那里也没有草原。
无数无眠之夜中,李司南思绪游离,她焦虑、恐慌,但又不得不克制。京梁于她而言太过飘渺,李司南向南看去,仿佛只能见到一片迷雾,她找不到回来的路,更不知该去往何方。
如今,当她站在呼察湖旁、雁鸦岭下,面前只有原奉一人时,李司南终于克制不住了。
“将军,我不愿走……”李司南红着眼眶说道。
原奉久久默立,他想要替李司南擦去垂在脸颊上的一滴泪,可手抬起却停在了半空。
“对不起。”原奉默然道。
在这一年半载中,他也曾想过留下李司南的法子,他甚至暗中派蔡昇去物色与李司南年纪相仿的女子,可都无济于事。
京梁使臣见过“郡主”,唐仲霖见过“郡主”,就连下落不明的高隆贵也见过“郡主”,李司南再也不是旁人,李司南只能她。原奉没有办法冒险,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冒险。
“当初不该把你留在广宁的。”原奉转过身,把目光投向碧波荡漾的呼察湖。
李司南抿起了嘴角,她垂眼道:“不怪你,当初是我自愿留下的。”
原奉没说话。
“崇令,”李司南缓步上前,抬手搭在了原奉的肘间,“你或许做过很多错事,但是留下我,不算其中。”
原奉一震,他偏头看向李司南,年轻姑娘的眼中已然漾起了莫名的情愫,原奉浑身一抖,猛地甩开了李司南的手。
“殿下,臣……”原奉说着就要后退。
李司南一把拉住了他:“崇令,你做了那么多越矩的事,怎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对我称臣?”
原奉低着头,刻意躲避着李司南的目光。
“从前臣确实做了很多越矩之事,臣逼迫殿下、伤害殿下的亲近之人,臣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殿下恨臣理所应当。只是眼下臣着实留不住殿下,广宁中太多眼睛盯着,京梁与上离的‘安平之约’又临近尾声,若是战事再起,臣无法保全殿下。殿下可以恨臣,臣不怨殿下。”原奉没敢挣开李司南的手。
李司南笑了:“原崇令,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恨你。”
原奉呼吸一颤,他当然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强迫自己不去知道。
“我的额祈葛曾说,长鹰将军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是盖世豪杰。八年前,王庭陷落,你父亲抱我上马,在草原上以一当百击退柘木儿追兵。他是英雄,他的儿子自然也是英雄。”李司南认真地看着原奉,“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所以我愿留下,不为其他,也和你一样,是为了长鹰兴衰,为了北境苍生黎民,为了你原家,或者说,为了那已经消亡的阿雅王朝。”
听到这话,原奉抬起双目,终于迎上了李司南的目光。
“过去我不理解,为什么长鹰将军世代忠勇,偏偏你原奉一身反骨,现在我懂了,所以我不恨你了,原崇令,你也是当之无愧的长鹰将军。”李司南笑着说道。
草原微风拂过,拨动了李司南的发丝,原奉似乎闻见了淡淡香气,那抹浮香若有若无地徘徊于两人身际。
这回,原奉终是抬手,替李司南拢起了那一缕碎发。
“殿下,”他问,“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李司南迷茫:“什么日子?”
“八岁那年,我即将离开广宁时,父亲曾去过一次上离,我听家将说,他是去看望阿雅王的独女,刚刚出生的草原公主。”说完,原奉拿出了一个小木盒,轻轻叩开了锁扣。
那是一支步摇,样式颇有些老气陈旧,但却装饰雍容,不似是广宁这地界儿会有的。
“居然还有人记得璧心公主的生辰。”李司南拿着步摇,出神道。
这么多年来,为了隐姓埋名,李司南早就记不清从前那位璧心公主到底生在何年何月了,如今她看着这支沉甸甸的步摇,突然恍然,原来自己已是及笄之年。
“公主生在三月三,在那个我从没去过的故乡,三月三被称为‘巧女节’,是为纪念古瑶上神云栖所立。殿下若也是南疆人,必定被视为天降紫薇。”原奉答道。
“三月三,”李司南轻声道,“三月三,春山坞,坞中遥望彩云寄。”
“三月三,西江麓,麓下情郎断此意。”原奉接道。
“三月三,南风渡,渡上人去再难觅。”两人一齐念道。
李司南笑了:“我也听说过巧女节,是额祈葛告诉我的,想必也是原傅隋将军说与他的。”
说完,李司南举起步摇:“崇令,能为我戴上吗?”
原奉没有推辞,他接过步摇,替李司南挽上了头发。
“给我起个表字吧,崇令。”李司南说道。
原奉轻轻簪上步摇,沉默片刻,答道:“就叫……鹊儿吧,臣希望殿下来日能向鹊鸟一样,自由自在。”
雁鸦岭上一声啸叫,几只鹰凌空旋起,它们远远地望着呼察湖这头,随后便又消失不见了。
“或许有朝一日,那些鹰还会回来。”李司南抚着脑后的发髻说道。
原奉望着鹰消失的方向,许久不言。
“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回来。”李司南转过身,笑容明朗。
原奉看着她,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或许。”
“也或许我们都能得偿所愿,再也无需为枷锁束缚,就像鹰一样,翱翔天地,随风而定。”李司南继续道。
“会的,会有那一天。”原奉顺从道。
“崇令,”李司南神色认真起来,“如果你我真有重逢之日,你会把今日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我吗?”
原奉一顿,随后坚定道:“会。”
“那你今日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想听到的话吗?”李司南又问。
“我想……应该是的。”原奉笑了笑。
“那我等着,”李司南喃喃道,“我等着……”
“回去吧,”原奉拾起马鞭,递给了李司南,“那些日子还早着呢。”
草原上依旧天朗风清,但顺着鹰离去的方向,隐隐能望见云角阴翳。
此时,广宁府中奔出的一匹快马终于找到了两人。
何今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跌跑到原奉面前,大声叫道:“将军,圣旨来了!”
原奉看了一眼李司南,问道:“是来接郡主上京的旨意吗?”
“不,不是……”何今红着双眼看向李司南,“是令郡主和亲的圣旨!”
三月三,草长莺飞,城门南开。
烫金的圣旨自京梁而来,广宁上空的早春骄阳被乌云遮盖,呼啸的风嘶吼于天际漫漫,蒲公英的最后一抹飞絮在冷冽中散尽。
遥远的南疆溪水边,有孩童在哼唱歌谣。
“三月三,南风渡,渡上人去再难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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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儿”这个称呼第一次出现在第28章李司南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