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剑还未刺到，却不想，原本与陆怀绮对峙的一侍卫却转过了长/枪对准了其余侍卫，叫道：“我等一朝为陆将军部下，永为陆将军之忠魂。”
　　随着他的一声高呼，又有十多个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与其他侍卫打开来。
　　安墨澄跟在陆怀绮身后，怔怔看着那些侍卫陌生的脸庞，原来他们曾是陆衔琷麾下的旧部，十年前他们虽不明真相到底为何，可那颗心却始终不大相信那个待卒如友的将军会是乱臣贼子，陆家破亡之后，他们其中一部分便被收编入皇宫做了侍卫，如今陆家冤屈大白，他们对陆家的忠心又熊熊燃烧了起来。当初人人都是与陆衔琷一起奔驰沙场、挥血边疆的勇猛之士，十年过去了，这一刻打斗起来却依旧不减威姿。
　　真相就算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也总会有人记得质疑当下现实。
　　局势如此斗转，让陆怀绮愣了那么一时半会儿，随之立马回过神来，嘴角轻扬，顾首道：“澄哥哥，跟紧我。”
　　纵使一线之机，他也要拼尽全力扒开那缝隙，让不可能变为可能。
　　魏昭珝望见自己的金殿变成了沙场，怒道：“叛贼，都是叛贼！”
　　苏吟风拉着苏载义左避右闪，对安墨澄喊道：“安探花！快救救我们啊！”这话刚一说完，一人就朝他刺来，他转身一躲，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先大声叫唤了一下，只觉腿上疼得厉害，低头一看，一只锋利的枪头已没入了左边大腿。
　　骇然之色在苏载义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更加惊怖，他吼道：“你个没用的东西！”说完使劲一脚踢开了苏吟风身前的侍卫，这时他们身边已有了闻声赶来的旧部士兵护在两人身边。有了喘息之机，苏载义一手握住苏吟风大腿上的长/枪，用力一拔，霎时鲜血四溅，苏吟风又大叫了一声，五官拧作一团，他用手捂住了伤口，叫道：“爹！我是不是你亲儿子？哎哟哟。”
　　苏载义担忧地瞥了一眼他伤口，嘴上说道：“还好意思问，你看你爹我怕了吗？”说完举起那根从苏吟风腿上拔出的长/枪对着涌来的侍卫就是一顿乱刺。
　　苏吟风睁大了眼，愣愣说道：“真不愧是我爹。”
　　陆怀绮身前剑华似练，一道道银光肆虐，击杀得敌人纷纷倒地不起。他趁机捡起一支倒在一旁的长长金烛台，长手一挥，搅得涌来的侍卫个个四仰八叉躺倒在地。
　　有了这些旧部的加持，他们很快就杀出来一条血路，只是再拖延下去，他们恐怕大殿的石阶都见不到，安墨澄跟在陆怀绮身后毫发未损，他回头对苏吟风喊道：“苏兄快跟上！”
　　闻言两人加速向他们靠近，不一会儿便跟在了安墨澄身后。
　　一时大殿之上乱做一片，文武百官大多都吓得躲在了柱后，魏昭珝躲在层层护卫之后咬紧牙关看着他们厮杀，手中的拳头越捏越紧。
　　只一步便将迈出大殿之时，陆怀绮骤然回头，用冷峻的眼神遥遥与魏昭珝对视了一眼，随后举剑将一排防守薄弱的侍卫一剑封喉，四人随之逃出了大殿。
　　从大殿到宫门的一路上，追击的士兵不断从各处涌来，逃到宫门之时，已汇成了乌泱泱一片，而那宫门也早已紧闭，厚厚的士兵拦在了其前。那些旧部此时也只剩下了四五人，都是伤痕累累的模样。
　　前后夹击，进退维谷，安墨澄额间已经流下了滴滴冷汗，脑中不断盘算着怎样才能逃出生天。而他身旁的陆怀绮目光凛冽，双唇紧闭，手中的剑被覆上一层血纱，粘稠的血滴不断落到脚边。他转身对那几个旧部郑重说道：“今日多谢各位拼死相助！”
　　其中一人面色严肃道：“陆公子，今日能再为陆家效忠，是我等荣幸！死了也无悔见将军了。”
　　陆怀绮对他们微微颔首之后，又紧握了血剑，将安墨澄挡在身后。
　　苏吟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早知要死，又何必躲这一枪，真是活受罪。”
　　这话被苏载义听见了，他一巴掌拍在苏吟风后脑，呵道：“说什么混账话！”
　　苏吟风腿上疼得厉害，脑袋又被来了一下，叫苦不迭，望见不断向他们靠近的士兵，他最后面色也沉下来，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煜姐姐你在哪里啊？死前不能再见你一面，孟婆汤我都喝不下了。”
　　倏然结实一声巨响，震得安墨澄双耳轰鸣，众人往宫门看去，见那宫门居然被轰出了一个大洞，炸得守在宫门处的士兵也横七竖八。
　　待硝烟散去，一个骑白马的鹅黄色身影出现在那个窟窿后。
　　“公子！”
　　这轻鹂一声清啼，安墨澄再熟悉不过，只见辰煜骑了捕影带着一大队人马涌了进来。
　　安墨澄见了这阵仗，高兴之余，也有些不解：“连我们自己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辰煜又是怎么知道我也在宫内的？且瞧那些人的穿着也不似颐真军，那还有什么人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可此时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只急急瞥了一眼陆怀绮，见他脸上也有些惊异，便没有再想下去了。
　　那一道猛浪一下子便冲开了宫门的封锁，辰煜似在那浪潮之尖，鹅黄色衣袂在白马上翩跹翻飞，脸上的颜色却是凶狠异常，不到一炷香时间，马蹄下便是横尸累累。
　　苏吟风惊喜叫道：“煜姐姐！”继而跟着陆怀绮他们加速往宫门跑去。
　　见宫门被破，身后的追兵便也加快脚步追击。
　　两边人潮相碰，一下子就激起无数刀光剑影，四下里血光四射，激战不停。
　　辰煜将马骑到安墨澄身旁，便飞速跳下捕影，见他血迹斑斑却也来不及问什么，便朝苏吟风那边跑去。
　　陆怀绮守在安墨澄身边，方圆两步之内，不知躺倒了多少人，头也不回的说道：“澄哥哥，你先上马。”
　　安墨澄如他所言，翻身上马，坐定之后，他望见激战的人群中有一熟悉身影正执着大刀激烈厮杀，一个粗砺声音也跟着传进耳朵来：“杂种们，叫你们知道爷爷我的厉害！”
　　待那人转过身后，瞧见他脸的安墨澄吃惊道：“万屠！”
　　安墨澄心道：“渡兴会的人怎么会搅进来？当初我跟怀绮还大闹他的婚礼，他还不计前嫌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这是为何？”
　　突然捕影前蹄高扬，嘶鸣不停，陆怀绮使劲扯住了缰绳，捕影才不至于把安墨澄甩下来。安墨澄的纷繁思绪被这突然的动静惊得断了，回过神来，望见陆怀绮守在马下，双眼中杀气腾腾，脸上沾了些血滴，几丝头发沾在了嘴唇上。安墨澄俯身将那手腕处已结了一圈血痂的手伸了出去。陆怀绮望见那手后，温柔浅笑了一下，便将手一把搭了上去。握紧了那只手，他灵巧一蹬，便坐在了安墨澄身后。
　　两人驰骋在人群中，陆怀绮歪坐在马背上，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一手被安墨澄抓紧了，另一手挽剑刺敌，高绑的发束似一尾拂尘，飘飘荡漾开来。
　　苏吟风跛着脚跟在辰煜身后，半步也不敢离，一手捂着不停流血的伤口，一手轻轻扯住辰煜背后的衣服，弯腰屈膝，正是一副苟且样。
　　被渡兴会的人护着的苏载义瞅见了他儿子这副模样，忍不住朝他白了一眼，道：“我这儿子怎么连个姑娘都不如！”
　　这话苏吟风是听不见了，嘴里只叫道：“煜姐姐，你真是救了我狗命。”
　　辰煜听见了，轻轻一笑，道：“那你要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虽然辰煜没有瞧见，但苏吟风还是换了副神色，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嘴里却还是一腔嬉笑：“无奈苏某家贫，拿不出千金重谢，文采也比不上安探花，不能为煜姐姐撰文流芳百世，身手更是比不上怀绮兄，做不了牛来做不了马，细细想来，我以身相许可好？”
　　辰煜手里的细剑微微顿了瞬息，转而她道：“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苏吟风不满叫道：“我不知是多少兰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煜姐姐这回可是捡了大便宜了。”
　　辰煜那黄莺般流转的嗓音和着铿锵金鸣之声传入苏吟风耳朵：“说什么我也救了你狗命三次，你却叫我跟个跛子，诚意不足诚意不足。”
　　苏吟风躲在她身后，拖着一只病腿跟着闪来避去，惊呼：“这还诚意不足？我可是咱们儿子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的，女儿叫‘思毓’，儿子就叫，‘念毓’。”
　　将这身前的最后一人一剑毙命后，辰煜转过身来，笑吟吟道：“难听死了，以后重改。”
　　苏吟风也站直了身子，温柔道：“好，煜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宫门此时已是躺了许多尸体，见众人都已上了马，陆怀绮大叫一声：“撤！”
　　大队人马又如一道潮水，急急退了势，卷着无数扬尘血滴，呼啸离去。

　　兰台必是留不得了，不待修整，大队人马直往负黍赶去。
　　安墨澄对渡兴会为何会帮他们仍百思不得其解，此时得了空闲说话，便对着身边的辰煜问道：“煜儿，你是怎么知道事情有变的？万屠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辰煜眉尖轻轻蹙起，摆出一副不解模样，道：“是代嵘差人给我送的口信，说公子你也进宫去了。突闻事情有变，公子你也羊入虎口了，我当然是万分焦急了，只想着该怎么救你们，可我一人就是宫门也进不去，思来想去，这兰台城中有实力袭宫的人，除了他我再也想不到别人了，所以我就去找到了万屠，告诉了他公子你们与王爷的计划，便说服他跟我袭宫了。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我原打定了主意，要是他不答应我就劫持他夫人逼他跟我合作，就是赌也要赌上一把。”她脸上的激动颜色越说越浓，最后缓下来，又道：“原本我也是打算拼死一条命的，大不了跟公子你们一起葬身皇宫，不想你们已经逃到了宫门。”
　　苏吟风坐在她身后，道：“煜姐姐你真是够义气！多亏了你。”
　　辰煜得意一挑眉。
　　“代嵘送的信……”安墨澄心道，害他们趟进这条火川的是代嵘，最后把他们捞出来的也是代嵘，一时安墨澄不知是何滋味，他又转念一想：“袭宫可不是小事，万屠又怎么会轻易答应？”他又问：“你是怎么说服万屠的？”
　　还不闻辰煜答话，安墨澄便听见左边传来声响，道：“安大人你不知道啊，渡兴会已经是岌岌可危了，魏昭珝那个狗日的，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我们忍了他好久了，坐着等死，不如带着兄弟们拼一拼，要是把你跟江翊赞救出来了，我还在颐真王这里立了大功一件哩。要是没救出，大不了就是烂命一条嘛，与其死在魏昭珝手上，还不如搏个死后威名，袭宫，哈哈哈，说出去威风死了！如今我们也算得上是颐真军了吧，你说是不是江翊赞？”说完这话，他就傻笑起来，两片横肉在他脸上微微抖动。
　　陆怀绮轻轻笑道：“今日多谢万舵主相救了，万舵主身手了得，勇猛过人，若是向王爷投诚，王爷一定会真诚相待。”
　　听完这话，万屠大喜，骑着马大笑起来。
　　安墨澄想起自己之前还利用他捉张九明，颇觉有些歉意，便道：“万舵主，之前的事真是对不住，你不计前嫌，前来相助，安某不胜感激。”
　　万屠摆摆手，轻松道：“安大人见外，你们不也没伤我和妙娘一根毫毛，还引弟兄们端了那阴沟耗子的老巢，要不是你们此计，我也不知要怎么灭了他，正好。”
　　听完他此番话，陆怀绮悄悄在安墨澄耳边道：“要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费那么大力气绑他了。”
　　安墨澄低头轻轻笑起来。
　　万屠一手勒住了缰绳，道：“安大人，江翊赞，我去看看弟兄们，就不陪你们说话了啊。”说完便调转马头，往后跑去。
　　苏吟风坐在辰煜身后，一颠一颠道：“这个万屠还真是不记仇。”
　　陆怀绮却正了颜色，说道：“你以为他粗枝大叶，心里却是精如狡兔，渡兴会再怎么说干的也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遭到朝廷围剿，原本就已是无路可退，魏昭珝做国主会灭了他，王爷做了国主也会灭了他，横竖都是死，不如趁还来得及，早早站队，到时王爷做了兰泽国主，他不仅可以逃脱罪罚，也可谋个正当威名，这不比渡兴会舵主好？”
　　安墨澄点点头，轻轻道：“是这样，怀绮是王爷的翊赞，要是打起仗来，他当然是最不可或缺的一人，万屠救了他，当然是大功一件，就如他说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说到这里，安墨澄又疑起来魏昭旻怎么会让陆怀绮来送死，要是他死了，他就少了左膀右臂，而自己却不同，对王爷来说，自己最多算得上个谋士，且为之夺皇位的计划也大都实施完毕，如果死了，对王爷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王爷说什么也应不会让陆怀绮为了他冒生死风险。他扭过头去对陆怀绮问道：“怀绮，你这次来兰台，王爷是不知道的吧？”
　　安墨澄见陆怀绮执缰的手紧了紧，随后听他说道：“澄哥哥被代嵘绑走的当夜我就往兰台赶了，还没来得及向王爷说，而且……”他最后没有说下去，半句话留在舌尖。
　　安墨澄却继续接道：“你怕他不准你来吧？”
　　陆怀绮轻轻“嗯”了一声，随后道：“澄哥哥在代嵘手上，我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救你唯一的办法。”
　　望着自己手上的那只指环，安墨澄没有说话，他想起那个亭间的身影，不知那晚他在那里等了多久，种迟迟等不到他的心情该是有多失落，也不知收到代嵘的消息之后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许久他只道：“回去王爷要是怪罪你善做主张，这可如何是好？”
　　陆怀绮却只是笑笑，道：“无碍，澄哥哥，不用担心，大不了打我几百大板，我又不是扛不住。”
　　几百大板，怕是魂都要打掉，安墨澄心惊肉跳。
　　苏吟风却在一旁道：“我看那，王爷连碰都不会碰你一下，如今国主已经向王爷宣战了，见你平安回负黍，他怕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怎么还舍得打你，要是打残了，怎么领兵打仗？最多秋后算账，哈哈哈……”正笑得欢，他胸口就被辰煜一肘猛击，再也笑不出来了。
　　说到即将到来的战火，众人确实都笑不出了，马踏飞尘，只有一阵蹄鸣。
　　忽而一场大风骤起，让众人纷纷眯起了眼，晃见一朵厚云饱沾了墨汁压在了地平线处。
　　安墨澄换了副凝重颜色，道：“猛雨将至，大厦将倾，荡污涤垢，风清月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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