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他如何知道我是人…造物？”

　　重离极不喜欢那人的用词，这毕竟是他曾经深入心肺的一根刺，偶尔提起还是会扎一下。傅云疏望着树灵消失的方向，道：“恐怕你我的一切，这里的人都了如指掌。”

　　“不至于吧？”不知怎的，听了他这句话，重离打心底里开始发毛，好似被扒光了衣服拖出去游街示众了一样。

　　“我们知道的终究还是太少了。”傅云疏的眼神渐渐凝聚到满地枯黄的叶海上，似乎也颇有感悟，“如今看来起源之地与我们所处的地方完全不同。”

　　树灵消失后，混沌之树下宁静了没有片刻，忽的从丛林深处刮起一阵风潮，裹挟着枯叶席卷而来，刹那间把两人的视线封得严严实实。

　　“好大风……呸！”重离刚开口说了句话，嘴里便吃进去半片叶子，忙不迭吐出来擦嘴。狂风卷叶，尘土飞扬，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混乱之中撒开了牵着傅云疏的手，重离心下一惊，忙喊道：“云疏，云疏！你在哪！”

　　“我在。”傅云疏的声音穿过狂风落在重离耳畔，紧接着被几声来自穹庐的震天巨响给掩盖了下去。

　　伴随这陡然炸雷，数道惊电破空，倏然而下，顺着混沌之树的树杈枝干迅速蔓延。蜿蜒的雷电如无数狰狞的触手，不给两人任何反应的时间，攀上了傅云疏的脊背。

　　发生了什么？

　　重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刹那间被雷电贯穿了脊髓，电光火石之间似乎连疼痛都滞后了一样，傅云疏嘴唇微张，瞳孔闪烁了一下，神情便似结冰了一般凝滞住了。

　　大风中烟尘滚滚，一道血色忽然涌了进来，给这满地千篇一律的枯叶染上了一丝醉人的色彩。

　　“云疏！”

　　生灵本能会对来临的危险有所反抗，傅云疏强忍下去，在周身幻化出无数道水盾，把自己和重离笼罩其中，试图抵抗那些无孔不入的触手。

　　“小心，不要乱动！”傅云疏低吼道。

　　雷电撞击着水盾，很快就出现了深邃的裂纹。重离忽然觉得脸上湿润，随手一抹，差点被满手的血吓得魂飞魄散。抬头一看，血顺着傅云疏的脊骨不停流落，被风卷起刮到了重离脸上。

　　傅云疏的脸色接近雪白，瞳孔之中只剩强忍的痛苦。重离多次见过傅云疏受雷刑的样子，但没有一次可以与今日所见相比。他不知着漫天的雷电是从何而起，又是何人所为，但依稀明白了方才树灵所说“无法抗衡”是什么意思。

　　这大概是一次警告。

　　重离环顾四周，爆裂的银白色闪电密密麻麻，水盾已然岌岌可危，这种情况，傅云疏根本就是强弩之末，只是在无意义的拖延时间罢了。

　　傅云疏还在苦撑，越流越多的血让重离的脑子越来越清醒。回想起方才树灵对傅云疏说“万物皆由命”，而他却说“我从不信命”。

　　重离也不信。

　　因为不信，他才会和傅云疏决裂。他曾经为自己的命运被傅云疏牢牢掌控而不满，而今才知，试图掌控自己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位于穹顶之上，一道看不见的阴影。

　　为什么要受此煎熬。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要活在一道看不见的阴影之下。

　　这些问题开始不由自主地在重离脑海中轮番浮现。

　　重离握紧双拳，双臂在微微颤抖。沉寂于灵台之中的元神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淡淡的微光从眉心溢出，几颗依附其上的东西渐渐脱落了下去。

　　元神的微光流转全身，逐渐在重离的身后暗淡下去，凝聚成一把漆黑的饮血镰刀。

　　双目中的琉璃颜色也被浓郁的黑雾遮盖了起来，和五百年前长生天下那个把仙界搅得天翻地覆的人，一模一样。

　　傅云疏已然无法坚持，周身的水盾轰然破碎，如长蛇一般的惊雷闪电刹那间飞向傅云疏。

　　“轰——”

　　一声巨响甚至盖过了滚雷之声，重离身后的黑色镰刀与电弧碰撞在一起，一时间天地之间失去了其他的颜色，只剩四溅的火光冒着刺眼的银白。

　　重离不知道这道雷再落到傅云疏身上会有什么后果，他只知道有自己在，就绝不能让傅云疏再受痛苦。

　　“阿离……”傅云疏化回人形摔落在地，错愕地看着重离凌空的身影，费了许多力气，才勉强唤出了他的名字。

　　灵力几乎耗尽，声音也虚幻得很，没想到重离却听见了，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从小是你护我长大，如今，就由我护你一次。”

　　重离用传音之术说了一句话，没有风声雷声的干扰，无比清晰地落在了傅云疏耳中。

　　傅云疏愣了许久。

　　两世纠缠，曾相知相依过，也曾你死我活过，而今听到重离的这句话，他百感交集。

　　重离被压制了太久的力量一朝爆发，的确是让傅云疏都为之震撼的程度。当年仙鬼一战，倘若不是祭出封仙剑，傅云疏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败重离。

　　重离全身炽热，仿佛燃起了熊熊火焰。雷电与黑镰相撞，硬生生被撞反了方向，本是从树梢奔袭而出，却被重离的力量反噬，在层层叠叠的树枝间冲撞，最终化作烟尘消散。

　　但是。

　　满枝的新叶在雷电之中毫无抵抗之力，每当有一道闪电改变方向，就有大片的枝叶被拦腰砍断，如暴雨梨花般纷纷砸落在地。

　　眨眼间，已有海阔一般的树枝新叶遭雷击断裂脱落，顷刻化为腐朽枯泥。

　　恍然间傅云疏明白了这漫天雷电的用意。

　　他其实本不在意凡人的生死存亡，只是所站的位子让他不得不去在意，在这位子上一日，便还是要负一日的责，千年来无所变化，也就成了习惯。

　　傅云疏犹豫了一会儿，在更多叶子被劈落之前，他勉强撑着地面站起来，化出手中三尺长剑，冲着重离镰刀的方向刺了过去。

　　剑尖不偏不倚地撞到了镰刀上，微微撞歪了一寸。訇然落下的惊雷顺着这一寸的缝隙，冲着傅云疏直奔而来。

　　这次，他没有再站起来。

　　重离被突然飞来的剑吓了一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坏了。下意识回身望去，傅云疏的衣衫已经成了赤红色，他伏在枯叶之中，已然无法再动。

　　“云疏！”重离惊慌失措地从空中跃下，跪倒在了他身边。

　　“停手吧。”傅云疏气若游丝道。

　　“为何！”重离惊异道，“你为何要拦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傅云疏轻轻扯了扯嘴角，说了句什么，但气息太弱，重离没有听清。

　　重离已经不敢去触碰他满是血的身体，浑身都在颤抖着，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要我怎么办……”

　　好再此事过后，雷电渐息风渐止，树叶亦停止了摇晃，混沌之树重新回归了寂静。倘若继续下去，重离觉得自己大概会疯掉，那是一种眼看着心爱之人受苦却无计可施的折磨。

　　“仙界首尊，还是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在下佩服。”

　　话音来自头顶。树灵不知什么时候由冒出头来，坐在树干上，双腿摇来摇去。重离愤怒不已，一个箭步上前把他薅了下来，近乎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树灵轻飘飘扯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道：“我要你们相信什么是命。”

　　重离差点便要破口大骂，树灵先他一步，指了指傅云疏说道：“有这功夫跟我吵架，不如先关心关心他。”

　　重离满心满肺的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才道：“他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我何尝想怎么样呢。”树灵走过去蹲在了傅云疏身边，“仙尊，你是个聪明人，如今也该知道任性的代价。”

　　傅云疏不语。

　　树灵也不尴尬，自说自话道：“风雨雷电，自混沌初开便是自然之象。你在仙界或许没有敌手，但在此处，你连四象都抵御不过。”

　　傅云疏哼笑了一声，依旧没有言语。

　　“世间万物相系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就譬如南山大雁振翅，北漠随之尘卷风起。”树灵看了一眼混沌之树，“你瞧瞧，半拉树枝都被你们毁掉了，不知这天下哪里又流血漂橹了。”

　　听到此处，重离终于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理解了傅云疏为何宁可一死也要拦他。

　　傅云疏，他最终还是没有办法放下那些与他无干的芸芸众生。

　　重离怒火中烧，咬着后槽牙道：“我从未见过你这般不讲理的人，若不是你引来天雷，这树怎会遭殃？”

　　树灵反问道：“雷从碧落起，若不是你强行为他挡，怎会落到混沌之树身上？”

　　“你！”重离明知他诡辩却哑口无言。

　　“好了。”树灵摆了摆手，“起源之地十分广博，你们还要往里走也不是不可。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先带他回去养养伤，不然死在半路，神尊也救不了他。”

　　“你把他伤成这样便要一走了之？！”重离一把扯住树灵的衣袖，不过没有任何用处，树灵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化作了一阵风，消失得干干净净。

　　“喂！”

　　重离如今才知至深至难的无可奈何是种什么滋味，心底的无力感被渺无人烟的前路无限放大。

　　回头看着风华不再，狼狈不堪的傅云疏，话都没说，眼泪先一串串往下掉了。

　　这些年无论世事再如何变化，动不动就爱掉眼泪的毛病重离始终没改。傅云疏想抬手，却没有力气伸到他眼下擦泪，还是垂了下去。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两个无声的字：“不哭。”

　　“走，我带你回家。”重离哑着声音，把傅云疏背了起来。

　　慢慢走出混沌之树地界时，重离没有一刻感受不到背上从未停止的血液的温热。傅云疏揽着他的脖子，垂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一直在凝视着脚下铺满枯叶的路。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他淡淡地在重离耳边念道。

　　傅云疏曾经对重离的课业那么苛刻，文赋经典读了一箩筐，重离怎会不知这两句诗出自何处。

　　这两句本没有什么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傅云疏没说出口的，后面的两句话。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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